立岳||【散文】村上的手压井

       村上的手压井
 
                          文/立岳
 
我喜欢村庄,甚于我住的城市。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我都有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宁静。或者,我的上辈子,是乡间低头耕耘的那头黄牛,是田间弯腰劳作的农人吧。回家之余总爱舀一瓢井拔凉,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莫名的愁绪也就烟飘云散了。
 
村上的第一眼手压井是国平五爷自己打的,在老宅的西南方,三丈深,有沙、水浑,得倒入水缸里沉淀个把分钟才能饮用,因为那时年龄尚小,多数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坡娃叔结婚分了家,五爷和五奶就搬到村南头住,井头也挪了过去,这眼井也就随之废弃了。
 
第二眼井是东院的大国娃三爷家打的,专门请来县里的打井队打的,八丈深,加一瓢引水,再迅速抬压井把,井下的水便应召而出,清冽而甘甜,回味无穷。
 
夏天,水凉得沁人,嗓子冒烟了就着水井的出水口牛饮几口,渴劲顿消。玩罢凹窝的小伙伴们一个负责压水,其余的则歪着头在水下冲洗手、脸上的泥花,或者金鸡独立伸着半个脚掌冲洗凉鞋上的汗渍沙土,有马大哈的不小心让井把给打落了门牙,东院的三奶连说带唱:八岁八,掉狗牙,扔房坡,粘住屋瓦能生牙;十二三,换嚼牙,嘎嘣嘎嘣咬豌豆......我们都信以为真,捡起掉了的门牙像模像样地扔在马大哈家的房坡上。
 
天热忌讳用井拔凉冲洗汗脚,一热一凉很容易把脚给“激住”,大人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我们可是一转身就忘到九霄云外。娘不亲,水亲啊!发小青松哥双脚因这得了严重的关节炎,咋看就不好,就是当时不听劝告落下的病根。寂静的时候,偶尔有只蝴蝶恋在井把上,几个小蜜蜂在井口间嗡来嗡去,估计它们也馋这井水了?
 
冬天,水是温暖的,雾气腾腾的。人说打铁要趁热,洗红薯、白菜也趁这股子温暖气,得有股麻利劲,否则一会功夫手就变成筐里那冻得发紫的胡萝卜。这眼井给村民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便利,每天挑着挑子来压水的排成了长队,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新过门不久的小媳妇挑着勾担,风摆杨柳,袅袅娜娜,低着头,红着脸,压满水后身子稍稍一欠,勾担往肩上一搭,一手攥前,一手扶后,荡荡悠悠地向自己家走去,一瞅准是一个贤惠的主。水井边的妇人们便窃窃私语:这是某某家新娶的媳妇,看,模样长得多排场(俊)哪!
 
最令人叫绝的是亮叔,他挑水的时候从不扶那勾担嘴,双手交叉、环抱胸前,勾担仿佛施了魔法一般,满满两桶水担在肩头,稳稳当当、妥妥帖帖不溅一滴水,用儿时的话这叫“背插手尿尿--不扶”。亮叔模仿《卖油翁》中那老翁的语气调侃说:这叫“唯手熟尔”。后来听乡人说起,亮叔这功夫都是在梁庄农场磨炼出来的,冰冻三尺,非一朝一夕之力。这项绝活令我们羡慕不已,也曾跃跃欲试,均以失败告终,没那金刚钻不揽那瓷器活,索性还是老老实实地从半桶水挑起。压完水后,先是把两只水桶机械地摆在一条线上,弯身站在两桶中间,小心翼翼地把勾担嘴挂在水桶的提把上,下蹲成马步状,上身往前探,头向左偏,勾担垫在肩上,肩膀和腰同时向上用力,两只水桶颤巍巍地离开了地面,瞬时右肩膀上如压了千金石,疼得我直咧嘴,右手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左胳膊却不自觉地与身体拉开了距离,身体僵硬得如铁板,双腿似灌了铅,早已没了平时走路的那股悠闲劲。狼狈的我趔趄着半个身子,腰弓得像河虾,肩膀也一高一低的,走路踉踉跄跄的跟个醉汉,左摆右晃的,桶里的水也跟着“哐啷哐啷”地往外蹿,身后留下两行斑驳的水印。“挑水瞒不了井台,做饭瞒不了锅台”,半桶水到家只剩个桶底了,母亲就笑我,说我是银环下乡。
 
那时压水的村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最后走的,都要取上满满一瓢的水放在压水井的旁边,当作引水。我好奇地问过母亲,为啥都要留引水。母亲说,没有引水,这手压井就压不上来水,这叫“母水”,人啊,不能光想着自己,也得想想别人,这叫行好。这句话我一直记忆犹新,一瓢水换来的是源源不断的活水,引来的是希望,滋润了家家户户。这瓢引水,是挖掘智慧源泉的引子,是导向人生之路的引子,是激发生命活力的引子......
 
庆幸的是,这眼井从未断流过,即使遇到最干旱的季节,照样流出汩汩清泉。一桶桶清水打回去,装满院里的瓦缸、猪槽、木盆、铁桶,圈里的猪啊、牛啊、羊啊,看到水槽里的一汪汪倒影,不顾一切地前来争抢,好一派六畜兴旺图啊!
 
村里有井,村外有田,一代又一代的乡邻们在这里劳动、繁衍、生息、厮守着村庄和水井,厮守着贫穷和抗争,他们汗水掺着泪水,苦中作乐,直到生命结束。在落气当晚,亲人还不忘为其打一桶井水,烧半锅浆水,孝子孝孙们披麻戴孝跟着报庙的唢呐,一路抢地哀嚎,在土地庙或十字路口,燃香焚纸,浇奠浆水。传说此举是为贿赂土地爷,使其对赴冥间的亡魂给以关照,以浆水馈赠孤魂野鬼,使亡魂免受欺凌。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家里也打了一眼手压井,母亲再也不用担着勾担去挑水吃。打井那年,母亲很开心,执意要在井的一左一右各栽一棵甜柿子树,说是等挂果了留给孙子孙女吃。我笑笑说俺连对象都没影呢,你这么着急抱孙子孙女,不怕左邻右舍笑话。母亲嘿嘿一笑,早栽树早乘凉,两棵柿树,事事如意。那两棵柿子树也许是得了近水楼台的滋润,没几年光景一个个宛如茶碗大小的柿子挂满枝头。深秋,院里树上一片片金黄、火红,惹得“麻衣鹊”争抢叨食,很是欢实。
 
然而好景不长,在柿树各长有一拃粗的时候,母亲因病溘然长逝,两棵柿子树也似乎有物人感应一样当年春天毫无征兆地枯萎了。睹物思人,父亲看着心酸,虽说有点不忍,还是拿了砍刀砍了柿树并托国平五爷打了两扇案板。春节,随着案板上“梆当梆当”剁肉、饺子馅的声响起之时,我总想起母亲在井边吱吱悠悠压水的身影来。母亲活着的时候是沉默寡言的,而她的内心如同这手压井的管道一样,是深邃的。沉默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内涵,深邃亦是一种直来直去的人生。然而,谁又能在水井直上直下的空隙里窥知生命的过程?又有谁能在这尘世里短短不到二万多天跌跌撞撞的岁月里,了解母亲不断劳动、奉献的一生?
 
也许是父亲,也许还有我。
 
我和父亲相对无言,把对母亲的思念深深埋在心底。此情此景与纳兰性德《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中描绘的有几分相似: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如今,手压井早已风光不再,自来水已通到了灶屋里,扭开水龙头,水便哗哗地流开了,接一瓢,倒一瓢,全随自己的意。但每每想起村子上的手压井,总有着一种浓的化不开、挥不去的情思在心头缠绕,和着堂屋那一扇历经风雨沧桑的杂木老门,生锈的门扣、烟熏的半个靠背太师椅,等等......故园里的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之中,涤荡并芬芳着我一路走来的生命。

立岳:
          原名秦丽月,河南新野人,文风散淡,个性随和,爱书法,好行隶,喜游山水,聊寄情怀。

谷亮:
   70后,自由职业者、主持人、教书匠、演员。无科班出身的光环,千禧之年与麦结缘,而立之年方幡然醒悟:此生应属于舞台,遂创立主持工作室。
    为了传承主持和声音艺术,开始带成人学生,因成人学生时间无法满足教学的热忱,不惑之年起像带小徒弟一样带播音主持与表演班孩子,成立教书匠谷亮私塾。
联系方式:13803773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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