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樵:走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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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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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读到潘小平的《城头变幻大王旗——文坛这两年》,发现潘小平对文学界的种种是非与争执,隔岸观火却居高临下,指点江山又大打出手,凌厉的个人意志和强硬的判断,无不显示出一种尖锐和霸气。
我一直以为潘小平是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
在此之前,潘小平的论文《归来的流放者——新时期小说十年批判》、《新时期小说的理性精神》等,对中国当代文学现状与发展前景的分析与思考,更多地是建立在对中国当代文学整体驾驭之后,将宏观把握和微观剖析结合起来进行逻辑整合与梳理上,我以为这项工作本来就不是女人做的。女人应该研究服饰和化妆,还有一些感情上的事情,诸如王菲离婚那一天是不是天空万里无云。
等到我跟潘小平成为同事的时候,我才发现潘小平是一个素面朝天从不化妆的女性,而且,她对明星们的婚变一无所知。
“怎么会是一个女的?”我这样想的时候,就免不了与潘小平多了一些文学上的对话,因为我也曾在文学评论的边缘地带混过一段日子,共同的兴趣使我们有了一些共同的话题。
后来,我们就有了一个聊天的小圈子,小圈子里聊的都是一些杞人忧天的事,形而上的话题和纯理性的表述方式,使我们的聊天无疑具有了一种思想的品质。我们以理性的形式对抗礼崩乐坏无所适从的现实生活,并企图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精神出路。然而,我们在酒桌上茶楼里探讨的话题,总是很难达到完整的理性统一,争吵是不可避免的。
潘小平比我大几岁,又做过多年的大学老师,资格偏老,但我们都把她当同性对待,再加上她一再扬言“喜欢来自于男人的思想挑战”,所以我们也就没有多少绅士风度,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但我们仍然尊称她为“小平兄”。另一位以写思想随笔《冷言热语》一书而知名的朋友赵昂说:在小平兄的视野里,人只有理性与非理性、文化与非文化的界限,而没有男性与女性之分。
潘小平是一个很随意、很马虎的人,她骑着经常被偷的自行车,穿梭在城市的阳光下,丢三拉四,男性手提包的拉链经常忘了拉上。有一次,她骑上车,两三千块钱源源不断地从包里飞出来,弄得许多人以为天上掉下票子来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包里有多少钱,多了少了,总是很糊涂。这倒不是因为她钱多,她就是这么一个粗枝大叶的人。
这可能与她十二三岁开始当家有关,也可能与她早年在艺校练过功有关,弗洛伊德曾提到过童年经验对人一生的重要意义,因此,潘小平这些童年经历在她身上表现为男人的义气,还有几分豪气。她可以为朋友代写职称论文,也可以为朋友改写小说,还有形形色色的应景式的痛苦文字,只要是朋友找到她,想干的不想干的她都接受了,她不会拒绝,也不会推脱。说起这些事,潘小平总是说:“哎,没办法,我就这么一个人。”颇有点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的义气。喝酒开始的时候,潘小平不动声色,一旦遇到挑战,她会当仁不让,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油然而起。两年前,中国青年出版社总编陈浩增来合肥,我们喝酒的时候,陈浩增说他喝八两后将车从昌平开回北京,又快又稳。潘小平说她在河南的酒桌上曾放倒过八个大老爷们。两人较上了劲,一桌六个人喝了五瓶,当场将中青社的另一个编辑喝趴下了,陈浩增也喝得找不到楼梯了,东倒西歪地不知道是如何离开酒店的。去年我去北京开会,在中青社安排的一次聚会上,陈浩增向我问起了潘小平,只说了一句:“潘小平厉害!”
所有的人都忘了,只记住了潘小平。我以为他更多的是记住了酒喝多了以后留下的惨痛教训。诸如此类的喝酒例子还有很多。但在这些义气和豪气之外,潘小平实际上是一个书卷气很浓的读书人。我最近看到了她写的一个自传《我的书斋生活》,自传中弥漫着宁静如水的气息,她把有书读看作是生命的终极意义,她甚至公开说自己只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作家”,并且声称“做一个书斋文人,真好”。
然而放在读者面前的那近两百万字的散文、文化随笔、论文、小说又算什么呢?她在理论上的困惑无法解脱的时候,进而开始怀疑自己的写作,这是一种矫枉过正。其实她的文字不仅是无罪的,而且是有尊严的,她在理性设计中要将散文由传统的“士大夫趣味”向“大众趣味”转变也是无可厚非的,真正的问题不在于理论设计和写作本身,而在于一个作家的属性。
潘小平本质上是一个具有理性能力的文化人,因此她在大众化通俗化写作的尝试中理论意义大于实践意义。她的写作指向了一个她自己理性设计的文化理想,即后现代文化对阅读的消费性需求,这种消费性需求就是她前两年曾经倡导的文字的“速朽”化呈现,为此,我们曾有过一些争论。反对将文字“速朽”并不是反对汹涌而来的后现代文化在中国正在发生的事实,而是反对将一个不属于“速朽”的作家交给这个“速朽”的时代。这不是一种固守和捍卫或是顽固地拒绝潮流,而是一个作家的属性所决定的,潘小平是永远不可能和卫慧、安顿这些作家们站在同一个思想起点上面对文字的,这是经验、经历、学识、修养所决定。在二十世纪文学技术化革命后,我们曾一度对泰纳的“时代、种族、环境”文学三要素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现在看来要重新认识,特别是文学的技术已经破坏了文学自身规则的时候,这就显得尤其重要。二十世纪后半叶以后,西方文学回归故事,艺术回归摄影写实,这种反动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是对一些传统理论的重新认同与肯定。
既然如此,我们就敢于断言潘小平并不属于写“速朽”文字的作家,如果做一些实证的话,我们可以从她的《季风来临》和《爱情这逃犯》这两本具有商业化写作倾向的书中看出,尽管潘小平对流行和时尚的生活采取了一种宽容甚至是认同的态度,但书中更多的却是表现出对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伦理崩溃的深刻忧虑,对不计后果地活着的不安和担心;大量的理性分析与论述,既指向了对喧嚣浮躁、跟着感觉走的宽容叙事,更指向了对重建感情秩序和理性逻辑的内在诉求。也因此我曾在一篇评论《季风来临》的文章中指出,她实际上难逃“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情感归宿。
也因此潘小平无法在自己的文化传统和理性逻辑中,与这个礼崩乐坏的世界进行更多的合作,她可以是这片风景里的一个游客,而不会成为一个实践者。
而真正让潘小平回归到自己属性的是《皖赋》、《文化徽州》这两部洋洋数万言的文化随笔,以及随之出笼的电视专题片。潘小平以其丰富的想象力、严密的理性思辩力、抽象的逻辑整合力,为安徽文化史进行了一次庄严的命名,她在中国文化史和世界文化史的大背景下,将安徽的文化历史大胆地划分为淮河文化圈、皖江文化圈和新安文化圈三个系列,并在中国文化史与世界文化史上找到了与之相对应的发韧、继承、链接、发展等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评价与判断上,潘小平以其理性的自信,对传统的历史观、阶级观、价值观进行了大胆的修正和个人化的超越,从而实现了对安徽历史文化的一次哲学思考、一次文化定位、一次历史判断、一次人文关照、一次理性演绎。《文化徽州》正在付印之中,而出于同一策划的对淮河文化和皖江文化的描述,也正在进行中。
自《皖赋》开始,文化专题已成为潘小平独领风骚的另一个价值领域,这一领域与她早期做学术论文的领域,形成了价值取向与思维方式上的对接,而这前后呼应就像一种轮回和宿命一样,将潘小平牢牢地钉在了属于她自己的价值坐标上,并因此获得了无法拒绝的荣誉和尊严。
虽然潘小平在两极之间行走,但她在大众阅读的写作中赢得的读者,显然要比文化理性写作中拥有的读者要多得多。某报摊上曾发生过一个女孩向另一个女孩炫耀自己认识潘小平的事,搞得那位不认识潘小平的女孩竟无比自卑起来,足见大众写作的力量是相当强大的。
但潘小平的困惑也正在这里,当那些大众们以认识潘小平为荣的时候,她又有些不安起来。我想用卢那察尔斯基在《思想家和艺术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中的一段话,作为《走近潘小平》的结尾:“对于他愿意相信的思想和感情,他没有真正的信心;他愿意推翻的东西,却是经常地、一再地激动他而且看来很像真的东西——因此,就他的主观方面说,他倒是很适于做他那个时代的骚乱状态的反映者、痛苦的但是符合需要的反映者。”
这样说似乎有点晦涩,还是举一个例子吧!她用自己的理性拥抱着时尚和流行,但她一直拒绝口红;有时候衣服土得掉渣,有时候又穿一条骇人听闻的花裤子走过城市的目光和庄严的会场。这种矛盾使她永远也搞不懂手机的功能键,于是她最近又新换了一部,但能否流利地使用,值得怀疑。
(原载2002年第3期《安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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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春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