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寺旁的托儿所

还没起的鸡叫过的一个清晨,华严寺里第一缕香缓缓飘出大殿,凤娟就醒了。

先是翻动了床铺,身旁的男人还在睡着,窗台上鱼缸里的凤尾鱼悠闲的吐着泡泡,她轻手蹑脚的去开了房间里的门,出了卧房的门,客厅的墙上打了孔的木板上,就是一排排熟睡的孩子。

那不是她的孩子,是寄宿在这儿的孩子,一岁多的,几岁的,彼时,参差不齐的躺在软铺上,房子里的窗帘还没拉开,嫩黄碎花的图案已开始一点一点泛白…

于是,她进了卫生间洗漱刷牙,弄出了哗哗的水流声,丈夫勇也醒了,开始噼里啪啦的收拾床铺,那边传来:

“早上给他们做啥呀?”

“整点疙瘩汤就完了。”女人的嗓门忽的大声起来,踏踏的拖鞋然后又回了卧室,取三根香,要烧香了,那是每天的功课。

每天清晨,总是要烧三根香的,凤娟家一尊佛像和一尊关二爷并列在案几上,上面只摆着一只小香炉,他们夫妻总是先在绘有大悲咒的水杯里供上一杯清水,放在旁边,再将膝盖跪在软垫上,磕三个头,口中念叨着,保佑发财,吉祥如意…

是为这开在居民区二层的小小托儿所祈祷。

此时,客厅铺上的孩子都嗷嗷待哺一般的醒了,有的哭着,有的眼肿着,还有的翻腾着不出声,大概都是同床异梦,在不是家的地方,一醒来有些陌生,凤娟忽然闻声就过去了,轻轻拍打着其中一个哭闹的男孩道,“好了好了,我们起来吃饭饭儿。”

“穿衣服,小琦琦,你俩快点。”一看墙上的表,也不早了。

娟子瞥了瞥嘴,一边强撑着笑脸,一边给几个孩子穿线衣线裤。

此刻,她三十二岁的一张还算白皙的脸,白的有些发慌,每天早上,不是在早市买上一兜兜蔬菜水果,就是做饭、看孩子,正等着孩子们吃上疙瘩汤的缝隙,她换上胶鞋在塑料地板上踱步,边嚷嚷着,“冷啊”,脚下发出一碾一碾的声音。

整托的孩子有五个,还有两个每天上午送来,晚上接回去,偶尔也留宿。

那两个,一个女孩叫小娇的,另一个叫小马猴的男孩,不过四岁不足的年纪。小娇的妈妈是个生意人,而小马猴和奶奶过,娟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父母可以忙成这样,但幸得他们忙的好,才有自己赚钱的空档。

他们都叫她娟子老师,娟子对这个名字很是得意。特别是在你来我往的接待各色家长的时候,她极其的善谈,总是让人无不称好。

小娇,眼睛大大的,头上总别着特别时髦洋气的发卡,据说她吃的穿的都是母亲从广州带回来的。

她从不睡午觉,总爱盯着小朋友睡觉发呆,有时候,她可以待一整天,口中念着成语,或是带一本小人儿书看几个小时,但吃饭可以吃两碗。

她的一双眼睛,喜欢盯着窗户上偶然落下的蒲公英,眸子里偶尔飘落的小雪花,她最喜欢人笑,真诚的笑。

这天,小马猴过生日,做计时工的奶奶下了班来接他,顺便要取走剩下的水果蛋糕和热水水壶,奶奶问老师:

“他都喝了?都吃了吧?”

“都吃了,都喝了,吃的那才香呢。”

说着,在暖气上取下晒干的鞋垫,说是干却没干透,“你看,我这给他还晾着鞋垫儿呢。”娟子满脸堆笑着。

而只有小娇知道,下午的时候,他们吃的蛋糕、水果都是小马猴的,就连热水都被娟子倒出来做汤了。

她气鼓鼓的不说话,想回家一定告诉妈妈。

“妈妈,我饿。”这天到家都快晚上十点了,她趴在床上,低落地说道。

在托儿所没吃饱么?“没有。”

我看见你晚上和阿姨、叔叔一起吃的排骨豆角啊,老师还给你加了一大块排骨呢…那女人在镜子前卸着妆,不看她。

小娇娇翻了身,不说话了。

小娇娇和她们在这一呆就是两年,他们上午学字,下午随意涂鸦,而陆陆续续有孩子来,有孩子去,剩下的大多是不会说话的,而她日渐感到不知所云的不安。

还记得最流行玩游戏机的时候,她俩买了一台,整日几个小时就在电视前坐着不动地方,即使到了中午也无暇顾及了。

而只是小娇娇长大了一点,饿了,就自己带了个肉松面包。

那天正巧在娟子和爱人在屋里打游戏的时候,她刚刚撕开奶油面包的包装,要咬了下来。

“姐姐,我饿。”一只小手,作揖似的合掌,就出现在一个五岁小女孩的眼前,她先是愣了,然后忽然心里有什么东西紧紧地,那个约莫两岁的小男孩,眼巴巴的张着嘴望着她的面包。

“好吧,给你一块”她悄声的撕下一块。

“我也要。”她刚把一块面包放在一只软踏踏的小手里,忽然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好吧,也给你。”只是突然多出三个小脑袋,面包也不够分了,于是她装作大人的模样,“那我们定岗锤决定吧,或者是折纸,你们折一个“东西南北”,再给你们。“

于是孩子们都忙着拿出手边的白纸,虎头虎脑的,她的泪忽然的流了下来。

小娇娇感到无比的孤独,是在孩子们吃下面包的时候,也是在望着那两个大人嬉笑的时候。

她开始遗恨,无力打破这逃不出的僵局,而或许她又会开口说话,娟子又忌惮几分,于是在这时,她就站在那房间的门槛,不一会儿娟就明白了,招呼她,“小娇娇,你来。”

那女人把小娇叫到厨房里,给她下了一碗面吃。

那他们呢,她的脑海里默默地想。

于是她便挑出来一些,端出来喂给他们吃。

那是她第一次给小孩子喂饭,那并不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为他们会在椅子上乱动,嘴边也常常会黏糊不堪,一不小心就笑了,喷出来哪都是,于是,她拿着小手绢擦呀擦呀。

秋去春来,又过了明媚的春天,孩子们终于可以下楼玩了,此时,托儿所来了几个学生模样的老师,二十几岁,笑起来总是甜甜的,也开始教授起算数、带孩子们晒太阳了。

彼时,小娇娇仿佛长大了,无意间在草坪上,听她们站在院子里说话,“王老师有孩子么?”

“本来是有的,大约前几年死了,听说,就埋在这后院里。”

真假的,你怎么知道?

听邻居说的,“哦”。

说完,两个人细细丝丝的倒吸了一口气,怪道呢,是因为啥呢。

“我看她总去华严寺拜佛,就知道。”

她们两个人,秘而不宣的看着几个在草坪上玩闹的孩子,沉默了。

而小娇娇,此时的脑海里,仿佛跳出一个婴孩,一步步向她走来的婴孩,她慌了,不敢向前挪动半步。

“娇娇妈,你家孩子可懂事了。”

是啊,从来都不吵不闹的,不像别人家的小孩…

每当娇娇妈来接她的时候,都会听见娟子温和的笑声,和母亲的赞许声。

娇娇的心,挣扎着,冰冷着… 仿佛想把这个世界都遗忘。

又过了几年,不知怎么,托儿所的匾忽然就撤下去了,再路过的时候听说,那女人生了一场病,孩子就都散去了。

小娇娇和她妈妈在道外的菜市场里见过她一面,她带着白手套、白帽子,在一只只油腻发亮的鸡面前扇赶着苍蝇,那张脸不复曾经的红润,更加苍白了。她又做起了熟食店的生意,卖盐焗鸡,身旁已没了那男人的踪影。

“拿着拿着,给孩子的。“她们四目相对,直往母亲怀里塞下几对鸡翅膀,她的眼又眯成了一条缝隙,而小娇娇的目光瞥见,那尊佛像依旧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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