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爹娘】在寻常日子回家吧!咱回家的日子,就是父母心里的节日
母亲以她特有的方式教育我们要正直、善良、孝顺,尤其是要有做人的尊严。正是秉承了她的教育与性格,我才对自己的尊严有着极度的呵护……
尊严是母亲最贵重的财富
文 | 胥得意
我的母亲姓付,一直被别人叫成老付。而有时被我叫成付老太太,我每次那样称呼她,她就笑。她不像大多数农村妇女,结了婚以后就被人叫成了“某某家的”或“某某媳妇”。
她风里来雨里去教了二十年书,在我们那个乡赢得了属于她的尊严。她在岗位上的时候曾经是朝阳地区的先进老师,但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了。尽管风光过,但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个子小,而不愿抛头露面。其实那只是她自己的想法。我从来没有感觉她的身高有什么问题。在周围的女人当中,不比别人矮,也没比别人高。后来我才发现,她的为人与处世总会把她与别人区分出来,她可能觉得别人都在关注着她。
我的母亲是一个极有天分的人,只是命运没有给她更多展示的机会。她十五岁才走进小学课堂,直接进入三年级就读。如果老天垂青,让她经过专业的培训去外交部当发言人或电视台访谈节目的主持人,她绝对胜任而不会逊色。她从来不像农村有的女人,对孩子声嘶力竭地吼骂,也不会举手就打,她就是讲道理,循循善诱地讲,不厌其烦地讲,环环入扣地讲,让人心服口服地讲。
她的这些做法,在那些能打擅骂的女人那里,变成了“不会教育孩子”。但是母亲依然以她特有的方式教育我们要正直、善良、孝顺,尤其是要有做人的尊严。正是秉承了她的教育与性格,我才对自己的尊严有着极度的呵护。母亲告诉我,爱护名誉要像小鸟爱护自己的羽毛。在生活的具体体验中,我和母亲一样,在物质上可以吃亏,但是尊严不能有一点受损。为此,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没少干。但是为了尊严的存在而注定要付出更多。
我入伍后,班长教育我们“老兵不动筷子不能先吃”、“见了领导进屋要起立”、“细小工作要主动”等等关于礼节礼貌的事,我在心里一直认为太小儿科,太浅薄。在这方面,在我刚刚懂事起母亲用故事加道理的形式对我进行了无比良好的教育。所以,很多时候我一直认为我是被母亲教育好才入伍,而不是部队给了我太多的教育。
到了部队以后,母亲几乎每周写来的信,是对我最好的教育。如今,手写的信几乎要绝迹了,而我保留了母亲当年写给我的上百封信,这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笔非常宝贵的财富。我的为人、处世、上进、负责、好强、尊老、善良等等能够呈现优点的地方,都折射着母亲的影子。我能够独立带兵之后,我给战士的教育都是一生受用的。这也就是我的战友为什么如此多,而且天各一方还在联系的道理。我从母亲的教育中早早地知道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在农村,依我母亲的年纪来讲,她是一个有文化的老太太。这不仅仅体现在她能认字,能帮助别人写信上,而是她能够把很多道理通过故事讲出来,而且还能够把许多故事写出来。
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她对于一件事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看法,写成稿投给了《辽宁老年报》,没想到从那之后,她接连几年收到编辑的约稿,隔三差五的就要在报上发出文章来。村里的人是不信的,但是她们能又羡慕又嫉妒地看着付老太太到邮局去领取稿费。
我相信她的文字能力。我的文学启蒙最早来自于她。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她开始教我背诵毛泽东诗词。长大后,我发现我们那里的女人中,再没有其它人能够背诵毛主席的大部分诗词。
我以为她找到了写作的乐趣,曾鼓励她,没事就写一写。她却讲了一句让人笑得不着边际的话,“写那点破东西,人家报社还要给钱,怪不好意思的。总写好像冲人家要钱要习惯了。”后来,付老太太的眼睛不太济事,便也挂了笔。
我做过编辑工作,也看过她写的文章,说句公道话,她的文章读起来有新鲜感,发出来是不会给杂志刊物丢分的。现在,付老太太不再写了,但是故事在她的口里活着,无比新鲜,无比生动。她和别人不同的是她总能看到事物的另一面,看得更远。
她更有文化体现在她的谈吐上,她的语言中从来没有脏话。而且她的话记录下来就是散文诗。一次我把她写给我的两封信原文打下来,就组成了一篇小说,以《母爱》为题在报纸上发了出来。而我现在的小说创作主要以军营和乡土题材为主,乡土故事大多是来自母亲的讲述。每一次见面,她都能讲述出很多小说的创作素材,她认为她讲述的就是故事,而在我这里,却变成了丰厚的创作财富。尤其是发生在我们家中的故事,总是像在以小说的方式呈现与进行着。
我的付老太太实实在在是一个可爱的母亲。她用她善良的心包容着别人的缺点,从而把这些人聚在一起。她娘家的亲戚和父亲这面的亲戚没有人讲出她的缺点,被她紧紧地团结起来。
在我小的时候,每年都有亲戚的孩子住在我家里读书,后来我探亲回家,发现又有几个与母亲隔着辈的孩子在我家里,她负责饮食起居。她这样的做法自有她的道理,她一直讲能帮人时且帮人,并把这种认知在我的思想中种植得根深蒂固。
但有时她也会很生气,因为周围的汉族人总爱称呼我们蒙族为“傻老蒙古”,她最听不得谁这样评价我们这个民族。这是我最小就听到的声音,现在想来这并不是民族歧视,而是别人的心没有母亲那种包容度而产生的困惑。
现在母亲也不计较别人再讲我们是“傻老蒙古”,她看淡了,“说傻就傻了?我们傻老蒙古就傻了!”
有一年我当宣传股长,地方电台在除夕夜里到部队采访,非让我找一个军人的母亲接受采访,并且直播那位母亲除夕夜的心声。做了那么多年的宣传工作,我知道记者需要的是什么。可是这样的母亲让我去哪找呀,我也不能一句一句教人家,没办法,只好让我的母亲出头露面了。
我先打电话给她,告诉她电台记者要采访“军人母亲除夕夜的心声”,让她好好准备准备。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这还用准备么。于是,那个记者目瞪口呆地听到了一个老太太说出了媒体在这个时候最需要讲出的话。付老太太讲得动情且朴素,有诗意,有道理。我知道她不是在唱高调给别人听,她这个老共产党员就是那样想的,也是那样做的。
我的父亲还在上班时,除夕夜从来都换成在单位值班,我在军校上学时,每个假期都留校护校。付老太太对这事最看得开,她说人人都想回家过年,但总得有人留下来。你们留下来是自愿的,心情就会高兴,而且我这个老共产党员能理解你们,也希望你们做出党员的样子。陪我过不过这个年无所谓,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多着呢。工作就要珍惜。
付老太太就是这境界,让人听得心生感动,但是一点也不矫情。我从内心里一百个佩服。
付老太太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夸赞我。那年我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她正因伤住进了医院。有人在新闻联播中看到了我的“影子一闪”,告诉了她。她嘴一撇,他能有多大出息,赶上点了呗。她觉得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成绩,得到什么样的名气,也还是她村子里当初的那个孩子,没有什么值得吹嘘。可是我知道她内心满足着呢。每次打来电话,都叮嘱我别累着身体,更不能犯了错误。
一次,家里一个亲戚应聘保安,急用一个中专文凭。我便在城里找做假证的办了一个。哪知付老太太一个电话打来,警告我这样弄虚作假得犯多大错误,要是让警察把我抓走她可就丢人了,以后再不可这样。我都不敢告诉她城市里每一个角落或者每一根线杆上都有做假证的电话,更不敢对她讲北京火车站外叫卖“发票发票”“办证办证”的人比我家门口那个小集市上的人还多。
还有一次,她又打电话问我,乡里搞普查,听说咱家有个军官来问你是什么职务?原来这么多年,父母都不知道我什么职务。他们只是在告诫我要努力上进,实际上他们和我一样没有一个具体目标。我理解母亲阐述的道理,只有做成了一个好人,才能做成一个好官的。
母亲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这一点与我无关。她从闯出老付这个名声开始,她已经把受人尊敬当成了习惯。可这里又得付出多少啊。
母亲也喝酒。白酒。适量的。有时我回家,就忘了她喝酒的事。她就自己拿起一个杯,装作被人冷落后不高兴的样子,咋不给我也倒点。她的那个表情十分有意思,很天真。那时,我便感到,我在她身边就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不是节日的日子,我喜欢回家。我回家的日子,会成为她心中的节日。真正的节日里,她把笑脸和忙碌都给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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