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31区

31区

徐东

2005年10月3日，我离开了北京，来到对于我来说完全陌生的深圳。那时的我不知道深圳还分关内关外，宝安区属于深圳的关外，一个区竟然生活工作着数百万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两天后我在新安的31区租了房子，房租260块钱，那是个单间，房子干净卫生，有小小的厨房，有可以冲凉的卫生间。我在北京四合院里住时，平时上的是公共厕所，因此对房间里有卫生间尤其满意。几位文友陪着我在商场、旧家具店买了一应生活用品，我也决定长期住下来好好写作。那时的我是个浪漫主义者，我想如果可以过简单的写作生活，我为什么要去追求那种复杂的，与文学无关的生活呢？那时的我相信自己，相信未来，认为理想与现实终会找到完美的结合点，通过写作也一样可以拥有美好的将来。

在31区的第一个晚上，大约早上五点多我就被吵醒了。我租住的楼下不远处有人打架，有人受了伤。一个女人急切地向我看不到的某个人借钱。她说，你身上有钱吗？他受伤了，需要送医院。后来受伤的人被送走了，但各种声响却开始潮水般漫向我的耳膜。我不能再继续睡下去，于是起了床洗漱，打开刚装好的电脑。我抗拒着窗外无休无止的脚步声、摩托车声、车笛声、狗叫声，开始写作。在北京时我已经开始写西藏系列的短篇，我接着写其中的一篇，《其米的树林》，两天后我写了出来。《透明的杰布》，不久也写了出来。在南方潮湿的天气里，我整天闷在有些阴暗的房间，吃着简单的，还不太习惯的南方的米粉和肠粉之类的食物，忍受着身上起了一层的湿疹，过着简单得不能简单的生活，但我对那样可以全身心投入写作的自己却是相当满意的。我在后来的小说中多次写到31区，我带着感情写到它的混乱与噪杂，写到它的拥挤和生机勃勃。我在那儿还写过一篇后来获奖的小说，《欧珠的远方》，那是一篇从7898篇参赛作品中被挑选出来的唯一获奖作品。我得到了写作以来的第一笔巨额奖金，一万块，扣税后八千块。然而在领到奖金之前，我却因为生计的问题，因为父亲的腿伤复发需要重做手术，我却拿不出钱来的困境，不得不向现实低头。那时我也不想再靠借钱度日，不想再让我的朋友和家人再为我担心。我并不愿意离开那个喧哗、拥挤的地方，那个有着文友相互交流，相互鼓励，也非常挺合适我写作的地方。

我是从31区出发才渐渐认识了宝安，认识了深圳，从31区出发，我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大海，走过了我从没走过的地方。31区曾经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现在也依然是我经常会想起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和写作的朋友每天去宝安公园跑步。我们开玩笑说，只要我们坚持每天跑步，在将来我们就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跑累了的时候我们坐在草地上一起聊天，一起说笑。我们并排跑步的照片还发在了当时影响颇大的《南方周末》上，我们抱团写作的故事被广为人知，许多家报，还有电视台的记者采访过我们。有些记者问我，为什么放弃北京《长篇小说选刊》那么好的工作，选择了到南方自由写作呢？我说，我还从来没有来过南方，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我想来南方见识见识。我说，我的理想是自由写作，31区有我最好的，像我一样热爱写作的朋友。然而，自由写作，或者说自由的生活是要付出代价的。那时我们几个都没有正式工作，几乎都在靠写作所得的不多的稿费，在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即便是这样，每当我们谁取到稿费，便会招集大家一起找个便宜的饭店，喝点小酒，大吃大喝上一顿，谈一谈各自的创作，畅想一下未来，相互开一开玩笑。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又会带着些醉意，各自回到家里，继续着我们的写作。我们都曾因为长期坐着写作得过腰颈椎的病，我们都曾因为体力脑力透支而营食不良、面有菜色。但我们怀着文学的梦想，勤奋地写着，虽然各自有着生存与发展的困境，脸上依然经常挂着明净的笑容。

为了写作我曾放弃过女友杂志社的高薪工作，去北京一家收入不高的文学杂志当编辑。为了写作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换过很多个工作，也搬过许多次家。为了写作我放弃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我在西安和北京都工作生活过，我原来住过的很多地方都被新建起来的楼群取代了，我曾经认识和熟悉的人渐渐也不怎么联系了。深圳这十多年来，也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所幸的是31区还在，我住过的那栋楼还在。

多年以后，我带着怀旧的情绪，曾特意开车去过我生活过的31区，在那个我曾经熟悉的城中村里走了走。我想找回熟悉的记忆，然而所看到的，多半是陌生了的风景。让我熟悉的地方，也早已是物是人非。我想念我曾经熟悉的，曾经相互关爱过的朋友。然而我们在时间里，在时代大潮的淘洗中，也各自发生了变化。也许急剧变化的大时代，飞速发展的现代化城市影响了改变了所有的人，让人变得自顾不暇了，甚至让人变得自私和冷漠了。然而我心里仍希望着，希望着有一天我们都能放缓追求梦想，追求生活的脚步，变得从容不迫一些，那样的我们也许会发现，不管我们如何否认从前，各自的生命里却有着彼此鲜活的过去。

31区是我生活过、熟悉过、热爱过的，一个永远无法忘却的地方。再过一些年月，也许那儿的城中村也会被高楼大厦取代，过去熟悉的风景被新的风景取代，有时我会想，人生在世，有没有不变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