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海学书,何处兰亭 ——四海书院李跃林院长分享“我的行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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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书如何学?我来分享自己的习字经历,也谈谈遇到的陷阱。倒不是因为我写得好,而是因为在学习的过程中越写越有趣。

我从小就喜欢书法,但认真开始学习,是初中的时候,到现在也四十多年了,主要功夫在行书上,也写楷书、篆书、隶书,其实都是为了把行书写得更好,也走了不少弯路。

学习书法,我们首先要从平正做起。其次,我们要学王羲之,因为王羲之代表中国书法体系的起点和至高点。

当然,学了王羲之,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那就是我们自己的路。庚子·秋分答龙王:《神龙兰亭》vs《定武兰亭》

这条自己的路,就是去领悟古人早就说过的“书肇于自然”而达于道。每个人的自然不同,达到这个自然也有很多不同路径,我就按照我自己的学习进程说一下心得。(学书纪事:走海学书琐记 | 李跃林

当然,这只是我总结出来的路,是我觉得可以通过书法达到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的一条路,不一定适合别人,也不一定适合对自己的设定、愿景各不相同的书法爱好者。书法之路,事实上大家都要自己走。

——摘要:既要追大王,也要搭桥梁

遍临唐楷  初晓平正

上世纪90年代初,美国一个很著名的心理学研究,通过将收集到的人脸照片进行数字平均,证明引人注目的脸不过只是“平均”的面孔。如果稍微加以引申,也可以说,有魅力的面相,不过是大众脸罢了。

大众脸什么样?端正而没有大的毛病而已。

同理,书法的平正,就是没有大毛病的字,就是笔法、字法、章法中规中矩,没有太大偏差。

那么,中国书法平正的基准点是什么?

古语说:“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见过大美人、用过最好龙泉剑,才能对何谓美女,何为利剑有正确的判断。关于平正,孙过庭《书谱》语焉不详,只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清代何绍基《跋魏张黑女墓志拓本》评说:“包慎翁之写北碑,盖先于我二十年,功力既深,书名甚重于江南,从学者相矜以包派。余以'横平竖直’四字绳之,知其于北碑未为得髓也”。包世臣是大书法家,也有书论《艺舟双楫》,但何绍基说包世臣魏碑虽然写得比自己早,却不够平正。

平正究竟是什么?书法观念里,平正基本可以归结到欧阳询《结字三十六法》。这三十六法“平摊”开来,囊括唐代楷书,甚至到隋代的楷书。颜真卿《多宝塔碑》、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众所周知,都是平正典范,当然还有欧阳询《九成宫》。

李跃林 最近临的《多宝塔》

李跃林 10年以前临《雁塔圣教序》

我初中开始临《多宝塔》,到大学二三年级才改学褚遂良。后来也涉猎欧阳询《虞恭公碑》、欧阳通《道因法师碑》、虞世南《孔子庙堂碑》、颜真卿《勤礼碑》、《家庙碑》等等。唐代楷书我基本都临过一两通,《多宝塔》和《雁塔圣教序》次数最多,只有《九成宫》没写过。可以说,在平正上,我下的功夫相当多。

李跃林 临《虞恭公碑》
李跃林临《道因法师碑》

当然,初学唐碑,要避开一些偏离平正的名作,如《颜氏家庙碑》、《麻姑仙坛记》、《自书告身》、《道因法师碑》等。也可以从隋代碑刻入手,如《龙藏寺》、《董美人墓志》等。

这是一个遍观天下宝剑的过程,如果把唐代楷书基本上都写下来,就可以说建立了一个平正的观念,也就是对平正有了一个大局观。有了平正,我们才可能继续前行。

懂了平正,我们能判断什么样的书法好,什么样的不好。也能理解,什么样的书法,变法之后依然有魅力;什么样的书法,还没有变法之前,就已经是丑书了。

当然,平正的概念,也有人天生特别敏感,也有人需要反复练习才能有感觉。我属于后者。

楷书有平正的典范,行书也有平正的典范。最基本的行书典范是《集王圣教序》,我个人临了大概50通。当然,草书也有平正的典范,就是《十七帖》,暂不多讲。

左 李跃林10年前临《集王圣教序》     右 李跃林最近临《集王圣教序》

《集王圣教序》是从李世民的皇家收藏的王羲之作品中集字而成,笔法、结构的内容非常丰富。但也因为它是碑刻,丧失了墨迹很多细节。它最大优点是可以用楷书方法来学习,最多就是写得稍微生硬和程式化,但不会出太大问题。现在通行的大部分版本都比较瘦,写来容易刻板,也需要注意。建议初学选用南宋拓《墨皇本圣教序》,比较肥美,西泠印社也有极佳的印本。这本后面有何绍基的题跋,也非常精彩。

如果把唐楷名碑都写了一过,做到八十分,又写了《集王圣教序》,就基本上建立了平正概念。如果就在这个层次上熟练地书写,写字抄书,就已经是清人、民国学者的水平了。

大王绝美 神龙为佳

当然平正概念建立之后,要继续向上走,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当然就是学习王羲之。《集王圣教序》虽然有王羲之的影子,但还不是王羲之。

王羲之最大的成就在于,如果用他的字比美人,那就是风华绝代,且举手投足都中规中矩,而又自然贴切,是魅力无比的一个典范。

这话出自唐代张怀瓘——“逸少草有女郎才,无丈夫气”。南北朝梁庾肩吾《书品》评“王工夫不及张(张芝),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钟繇),工夫过之”,说的就是王羲之写得很自然,就是一个丽质天成的美女。

这种对人的相貌、体态、风神美的追求和崇尚,正是东晋一批门第高贵的士人的重要生活内容,在他们的书写中,自然而然也就相互陶醉于书写本身的感性美和风神美,而王羲之书法,就是那个时代的代表。

王羲之给我们留下的,最出名的当然是《兰亭序》,还有一批手札,有的在日本,也有在台湾。因为真迹不存,这些都最多只是下真迹一等的双钩本或临本。

学习王羲之的这些书迹的时候,就有一些心理的困扰和选帖上的陷阱。

第一个要解决的心理困扰,是王羲之《兰亭序》和手札墨迹本的关系。王羲之风华绝代,《兰亭序》如黄庭坚所说为“真行之宗”,“略无一字一笔不可人意”。写得不好之处,有缺点的地方,也非常美而得体。

王羲之手札,最为可靠的,有在日本的《频有哀祸、孔侍中、忧悬》一轴、《丧乱、二谢、得示》三帖一轴,吉林博物馆藏《万岁通天贴》中的《姨母帖》和《初月帖》,天津艺术博物馆的《寒切帖》,还有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远宦帖》和《快雪时晴帖》,都被公认非常接近王羲之真面目。

视觉上直观地看,这些手札彼此不一样,同时和《兰亭序》差别也很大。但是当我们进入笔法层次,去查作品的指纹或DNA,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有一篇文章专门讨论了王羲之手札和《兰亭序》在笔法、字法和章法上的关系,举了很多笔法上的例子,大家可以参考(见文末“往期精彩回顾”)这里只介绍三个例子。

一个是一些字头上“十”字形的写法,大家看《兰亭序》的三个字,“怀”、“悼”、“诸”,这个“十”,都是尖锋落笔写横开始,行笔到横末,轻轻提起来,绕回去调锋写一竖。这样的动作在手札里比比皆是,如《丧乱帖》的“奔”和《二谢帖》的“静”。手札和《兰亭》里的动作、形态都是一模一样的。

另外一例也很奇妙。《兰亭序》的“其”字,头一横起笔有一从下而上的小弯,很奇怪,这个小弯在《孔侍中贴》的“书”也有。可见这种手法对王羲之而言是很自然、正常的习惯动作,是起笔时笔锋由下向上的写法。

下一例更独特,《兰亭序》的两个“怀”,还有“骸”,右边的一个小撇,笔锋从左边绕过去,折回按下,提起然后反捺。再看《丧乱帖》的“丧”,还有“羲”,一笔勾上来、再用撇按下反折收回去,也是一样。《孔侍中帖》的“报”,也是同样的微妙。

有人会问,这些类似性是不是凑巧?也许是不同的人写出来的,其类似性不过出于偶然而已。但是去考察唐代留下的墨迹,没有一个有类似《兰亭序》这样的笔法。而且这一动作难度非常高,不是未经训练可以轻易做出来。

当然,这里说的《兰亭序》是指《神龙本兰亭序》。

所以,可以说《兰亭序》和手札是同一个基因序列,一脉相承,表现稍微不同而已。

第二个,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兰亭序》版本问题。《兰亭序》版本多,哪个可靠、值得取法?

《兰亭序》的版本

这个问题很大。人们有说定武本好,有说虞世南摹本好,也有人说神龙本是唐人伪造,有俗气,不好。《兰亭序》本身就有传奇故事,而各个本子也莫不如此,更加搞得神乎其神,云山雾罩。

《定武兰亭》在中国书法史上最出名,远远超过《神龙本》。主要是因为它是拓本,可以复制,人们见到的机会多,相关的评论自然就多。而神龙本只有一本,能看到的人太少,谁能评论?

现在我们把《虞世南摹本》(《张金界奴本》)、两个《褚遂良摹本》、《定武本》和《神龙本》放在一起,看看哪个可能更接近王羲之书写的本来面目。

先看笔法。我们来看上面和《孔侍中帖》的“报”字比较过的“骸”字的最后两笔。就这一笔的形态,神龙本、虞本、两个褚本,与手札比较,哪个更高明,更接近可靠的王羲之手札?当然是神龙本。

《集王圣教序》也是《兰亭序》非常好的参照。曹宝麟先生是最早对二者单字做比较的学者。四海书院大群前一阵讨论避讳时,说到其中的“揽”字,书友米克超也做了比较,还做了图片叠加,看究竟哪一本的兰亭,其中的“揽”和《集王圣教序》的最接近。结果发现,叠加重合程度最高的,还是神龙本。

可以说,神龙本最接近于《集王圣教》集字的底本,而《集王圣教》的底本应该是非常可靠的。也就是说,相对与其他摹本、刻本,《神龙本》应该最接近于《兰亭序》的真面目。

对兰亭版本的问题,米芾曾经有详细的记录。

米芾《书史》说:“苏耆家《兰亭》三本。一是参政苏易简题赞,……第二本在苏舜元房,……“少长”字,世传众本皆不及。“长”字其中二笔相近,末后捺笔钩回,笔锋直至起笔处。“怀”字内折笔、抹笔,皆转侧,褊而见锋。“暂 ”字内“斤”字“足”字转笔,贼毫随之,于斫和处,贼毫直出其中。世之摹本,未尝有也,……此书下真迹一等,非深知书者,未易道也。

和几种兰亭序的摹本对照可见,米芾所描述的“长”字特殊动作,只有神龙本可见,其余基本皆无。

再看“暂”字的贼毫。所谓贼毫,就是笔锋分岔不听使唤,跑到笔画外的一根毛。这里,“暂”字的“斤”、“足”部分转笔都有贼毫。而虞本没有,褚本一个似乎有,但很不自然,另一个看不出。只有神龙本非常清楚。

米芾高度评价了具有这些特色的本字,神龙本正好也有这些特色,这也是我们认为神龙本最接近《兰亭》真面目的另一个证据。

所以,多方面的证据表明,流传的褚本、虞本比神龙本要差很多,定武本也是。

所以我就临《神龙本兰亭》, 这也是我学习最多的法帖。

李跃林临《神龙本兰亭》

2006年到2009年间,大概每天至少一遍,有时两遍或三遍,总共超过1000遍。最近也在临。当然也临手札,《得示帖》、《孔侍中帖》、《忧悬帖》,临得不是特别像,但临得比较自在不紧张。《初月帖》没有按原帖亦步亦趋地写,而是顺手临来。

左 李跃林临《孔侍中帖》   右 李跃林临《得示帖》
李跃林临《初月帖》

我个人意见,《兰亭序》和手札临摹能做到八九成像就相当不错,可以继续前行了。

由临到用 寻找桥梁

学习笔法,更重要的是应用。王羲之的笔法,在实际书写中非常“没有感觉”。四海书院陈迎庆老师开了兰亭序班,顾华老师还开了二王尺牍班,学员也普遍反映,临得蛮像,但很难用出来,自运还是自己的路子。

我也曾有同感。《兰亭序》临千余遍,很像;真正自己写,还是束手束脚。什么原因?因为王羲之的笔法,太复杂了,动作太多,实际操作几乎无法运用。怎么办?

我们要寻找从王羲之走到实用书写的桥梁。

一条路可以是学习今人。因为时代相同,笔法和表现更接近自然,相对容易一些。可以守已有之成,增己所不能。学会之后,运用到自然书写中。当然也要有大量临习。有人说今人不可学,其实都是骗别人,自己学得最起劲。苏黄米,都学过比他们自己稍早的周越,就是最好的例子。

能够自由书写后,就可以学习宋人。我也是去年到前年才领会到这一点。学兰亭、手札学得再好,应用起来都很困难,但在学宋人米芾、黄庭坚、苏轼之后,突然发现王羲之很多笔法活起来了,可以直接应用。

其实这个问题,董其昌早就说了。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说:“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钟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

学今人,是很有趣的。我学的是我老师潘良桢。潘老师也是从《兰亭序》、米芾、智永入手的,后来学习北碑、汉隶,逐渐自由发挥,达到炉火纯青,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怎么写就怎么好看的境界。

潘良桢作品
李跃林学临潘良桢

潘老师这幅作品是一个条幅,内容是苏轼的一段话。它的笔法和兰亭不太一样,但起承转合的关键是一样的,把这种笔法看透、看懂,很容易临摹和学习。一旦学会,可以自由书写,而且绝对不是不入流的低级庸俗发挥。对我说来,这是非常重要的阶梯。

当然,我除了写潘老师,还用了一些其他的“桥梁”,最多的是来楚生。学今人相对容易入手。比如潘老师,当你入手进去之后,你就发现实际上还是二王笔法,只是稍微做了一些改动。学潘老师之后,不管生纸、熟纸,羊毫、狼毫,我都能写了。

但这只是一个重要台阶,我们不能就此止步。潘老师是我学习书法的真正启蒙人,他的宽阔视野让我看到高境界书法的表现和思想。

——摘要:宋人尚意,可不是乱写

学苏轼:习手札,防赝品

学潘良桢老师之后,我开始把重点放在宋四家。严格地说,是回顾宋四家。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上海跟随潘老师时,写过《蜀素帖》,也写过很多遍永师《千字文》,但那时没有写过潘老师的字体,但这次回顾的起点是黄庭坚的大草书,推及苏和米。

学宋人有一个严重的误区。董其昌说“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后人就以为“尚意”是宋四家的基本特色,而且是无拘束的乱写。在董其昌之前,元代、明代的人也有类似错觉,有很多伪造的四家作品,都很放纵而没有法度,开门的假。

事实上,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的笔法都非常精致。学习宋四家,这是我们需要注意的第一点:宋四家笔法第一,然后才是尚意。

四家之首当然是苏轼。

我们来看苏轼晚年《答谢民师论文帖卷》(现藏上海博物馆)的一个局部细节:“堂”入笔转过来细细的牵丝,然后宝盖头的横一波三折,再折回来,摁下来翻过去,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到位。“非”也是,牵丝精致。

这种精致而自然的牵丝,熟悉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诗帖》的人一定都领教过。帖中“卧闻海棠花,泥汙燕支雪”一句中,“花”和“泥”之间的牵丝,古荡回环,美妙非凡。这时苏轼47岁,正当盛年。而《答谢民师论文帖卷》书写时,苏轼从海南流放回来,已经65岁了,笔法仍然如此精致,几乎不可思议。是否和他特别的执笔方式有关,仍然是可以讨论的课题。

所以,精致入微的笔法才是学习宋人至关紧要之处。黄庭坚评说苏轼书法“至于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中的“笔圆”,就是这个笔法精致圆润的意思。

所以“宋人尚意”基础是笔法必须到位,我们对宋人的理解要跳过尚意的标签,才能接近真相,才能理解炎宋三百年,只有四家可学。

学习苏轼的大坑,而且是有官方背书的大坑,就是大博物馆里反复推送的赝品。这里三件苏轼,其中左右两件是赝品,中间的《一夜帖》是他在黄州时候写的真迹,非常有名,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左边——似是而非的苏体抄的陶渊明《归去来辞》。右边——《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诗帖》,我2006年就发表文章从风格排序到笔法、章法,证明它是赝品。(请移步“武英书画”微信公号见推文《假到无聊的〈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诗帖〉》)

为了考证《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诗帖》,我曾把苏轼所有墨迹、刻本都写过一遍,写到这件东西时,马上觉得不对劲。

当然,可以证明这两件东西是赝品的证据很多。这里就举一个例子,《一夜帖》的“常”,末笔一竖中间稍微拐个弯——这个竖是典型的苏字写法。苏轼的中垂长S竖一定稍微有个弯,不是直接往左或往右,它稍微有一点扭动,是一个S形。

可是右边《次韵诗》的“牛”,左边《归去来》同样的“常”字,这一悬针的竖,就直直地下来了,非常笨拙。对,是笨拙,不是古拙。

同样的赝品,还有《遗过子尺牍》等(参见赵志成《谈传世苏轼墨迹中的三件伪书》,(《书法丛刊》1992.4))。这些东西,都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我的文章之前,其实也有很多人都觉得这些东西不对;我的文章出来之后,彻底地确认了这些东西的赝品身份。其实我们也知道台北故宫知道这些东西是赝品,只是为了某些原因,他们不愿意明确声明这几件东西的赝品身份。这必然干扰书法学习、研究者的视线和思考,是学习苏轼书法的一个必须绕开的陷阱。

关于苏轼作品的真伪之争,还有一个小插曲。2014年,著名收藏家刘益谦500万美元买了苏轼《功甫帖》,这个帖只有9个字,当时上海博物馆研究人员说是假的。但如果把苏轼的作品认认真真对照一遍,就可以知道它是没有疑问的真迹。

李跃林临《功甫帖》(灰底)

当时,讨论沸沸扬扬,刘益谦在自己的龙美术馆展览《功甫帖》时,把所有正反面讨论文章都放在真迹旁边,其中也有我的三篇文章,所以我也算是跟苏轼“同台”展览过,非常荣幸。

在避免赝品的同时,我们还需要认真探究,选择学苏轼的最佳范本。

苏轼最出名的作品一是《赤壁赋》,一是《寒食帖》。但我个人建议,最开始学不要写这两件东西。因为《赤壁赋》、《寒食帖》并不典型,和苏轼其它作品差别也很大,即使把这两件东西都写到九十分,仍然不能掌握苏轼书法的基本特点。

苏轼典型的手迹,在一些手札(例如《一夜帖》、《答谢民师论文帖卷》、《北游帖》)之外,还有藏在吉林省博物馆的《中山松醪、洞庭春色二赋》,很长,字数很多,也是他晚年写的。把这些典型的写好了,再来看《寒食帖》、《太白仙诗》(现藏大坂)中的变化,马上就会理解“我书意造本无法”的指归。

学习苏轼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书意造本无法”导致的“我字意造本无法”,就是错字。

其实写错别字对古人说来很正常。我们来看,很多“熬”,或者带有“敖”字头的字,苏轼从来没写对过;“登”、“察”等字,也是如此。不仅没写对过,也没有字源根据,我曾经在《武英书画》有一篇短文讨论过。

对我们这些受过全国统一中文教育的人而言,错别字不可容忍。但苏轼这个古代书法家、大文豪、千古第一奇才,也一样写错别字,就是我们的“不能容忍”出了问题。

所以说,写错别字不是大问题,除非他根本不懂这个字的意思。

学山谷:但能开,更须合

下一个当然是黄庭坚。黄庭坚在宋代是名声仅次于苏轼的大才子,其书法却是在50岁流放之后才开始成熟,确立自己的面目。我们学黄庭坚。怎么学?

首先,还是要强调笔法的精致。黄庭坚的行书在古人的描述中,总是“长枪大戟”,却很少提到他笔法的精致到位。最近看到网友临黄庭坚《经伏波神祠诗帖》结构章法大略不错,但笔法的细致之处却每每不能到位,就是黄庭坚自己说的“意到笔不到”。帖里很多细致之处,临的时候要非常仔细观察。

比如最后“山谷老人病起,须发尽白”的“起”字,起笔处提按转折,笔尖不离纸,还有纸上看不到的丰富的空中运笔,要在实际操作中一一补足。

就是说,即使是学黄山谷这样以长枪大戟为特色的书家,也一定要注意笔法细节。

再看山谷《跋东坡寒食诗帖》,同样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到位,每一笔都包括了一切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提按和收笔。

当然,它的最大特色,是大开大合。注意,不是只开不合。比如“杨少师”的“少”一笔甩出去,打开了,然后“师”填进右下方空白,就把它给包住了。还有《诸上座帖》后面的行楷书也是一样。

而明清人学黄庭坚,比如沈周,往往只是注意到了开,没有注意笔法的精致,没有注意到合,没有注意一个字的气怎么样在开了之后,还需要重新凝聚回来,和人的深呼吸一样,不能只呼不吸。祝枝山、文征明学黄也是这样,在笔法的细致程度上,完全没有达标。当然,他们或许有自己美学上的追求,这是另一个话题。

总之,总结学黄的要点,笔法要精致,结构上能开之外,还必须能收回来,就是所谓的合,气要凝聚。

这里虽然说行书,却不能不提到山谷书写中的另一个理念,就是行草之中的篆隶笔意。黄山谷曾说:“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科斗就是蝌蚪书,是篆书的一种。黄庭坚的意思是,草书最重要的不是线条的缠绕,而是线条要有篆书隶书的笔意。

篆书的笔意是什么?我们四海书院有篆书班,很多同学都跟着黄茶老师学篆书。篆书讲究笔画均匀,线条拉得很长。但篆书在行草中的运用,就不只是线条均匀而绵长,而是在运笔中有很多微妙的笔锋和行笔方向的调整。因为这里主要讨论行书,暂时先这样带过,在下面讨论米芾时会更详细讨论篆隶笔意的体现。

这是我临的《寒食诗跋》,四尺整纸。下一件是为一个收藏家校友写的出水初本《瘗鹤铭》的跋,藏家点名要黄体小字。

李跃林临《寒食诗跋》

李跃林 跋《瘗鹤铭》

学米芾:弃“极致”,取“平常”

接下来,我们讨论学米芾。

同样,我首先还是强调笔法的精致。

这里选择了四件作品,分别是《褚遂良摹兰亭序跋赞》,还有他晚年的一封信《适意帖》,以及《拜中岳命作帖》和著名的《蜀素帖》。《褚遂良摹兰亭序跋赞》基本上是小楷,笔法上每一个细节它都没有放弃,非常清晰精劲。

《拜中岳命作帖》中最后一行的“图书老此生”,行笔细如发丝,用笔如翻江倒海,笔锋包裹严谨,非常美妙。

而《蜀素帖》,写过的人知道,它每一个细节动作都非常完美。

在注意笔法细节的同时,我们要学什么模样的米芾?很多人最开始就学《蜀素帖》和《苕溪诗帖》。但我建议这两个稍微学学,一些非常独特的用笔方法了解一下就好。

学米芾,重要的是从比较平正的一路入手,这些大部分都是他的手札。这里四个帖,《乐兄帖》、《衰老人帖》、《弊居帖》、《新恩帖》,多数都是他晚年写得非常精致,又平稳、周正的作品。在这些较为平正的东西中,可以了解到米芾写字的常态和米字的基本特色,就不会因为他“风樯阵马”的特点而流于偏激。

相对而言,米芾的《蜀素帖》《苕溪诗》写得非常努力,每一个动作都想做到尽善尽美。潘老师说米芾在《蜀素帖》中使尽浑身解数,而董其昌跋这个帖评说“如狮子捉象,以全力赴之”。但是这样带来的最大问题,就是这不是平常写法,只是极致条件下的作品。另一方面,《蜀素帖》和《苕溪诗贴》,也是米芾37岁时所写,这是他风格形成的时期,风格不稳定而且偏激。

米芾比较稳定的写法,大部分展示在他中年及晚年手札中,上面列举的几个例子之外,还有刻本《天衣怀禅师碑》,字数既多,摹刻又精,是建立对米芾整体风格概念的较好的范本。

所以在领略《蜀素帖》、《苕溪诗帖》笔法的细致之后,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米芾手札上。掌握他平均的、中正的笔法和结字。而且他的手札也很有系统性。学习手札,进步会比《蜀素帖》、《苕溪诗贴》快很多。

从宋代以来,中国的书法史上,学习黄庭坚、学习苏轼成功的几乎没有;而学米芾成为大名家的,却大有人在,董其昌、王铎,就是最为成功的例子。

篆籀入行书,厚重“米式捺”

尽管如此,米芾书法成就的另一层次,还没有被仔细挖掘。我认为,这就是米芾在行书笔法上的独特的贡献——他指出了篆籀在行书中的独立价值,甚至可能比黄庭坚提出草书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更早。

米芾《海岳名言》评说:“书至隶兴,大篆古法大坏矣。篆籀各随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隶乃始有展促之势,而三代法亡矣。”又说“(颜真卿)与郭知运《争座位帖》,有篆籀气,颜杰思也。”

这里的三代,是指夏商周,是中华文明史的开端。他的意思,是书法到了隶书兴起的时候,大篆古法就被破坏殆尽。

米芾提出篆籀气,在当时是非常超前的。宋四家中,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写篆书隶书,而且把篆隶笔法化用到行书中。他在篆隶上是肯定下了大功夫的。《英光堂帖》中收有他篆书写的信札。能用篆书写信,显然不是随便玩玩。在《自叙帖》,他也说“弃钟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是也。篆便爱《咀楚》、《石鼓文》。又悟竹简以竹聿行漆,而鼎铭妙古老焉”,绝对是篆隶书的发烧友。但是他的同时代人和今人都觉得他的隶书篆书不入流品,却没有认真思考他学篆书隶书的目的。

再联系他对《争座位帖》“篆籀气”的评价,以及他学习颜真卿《争座位帖》让朋友都分不出真假的经历(事见米芾《书史》),我们可以做一个横向比较,来找出颜真卿、米篆和米行的共同点。

对比颜真卿行书、《绍兴米帖》的米芾篆书、还有米芾行书单字,可以明显看出,米芾行书有类似篆书覆盖、包围的形态。我以为这就是理解米芾所说的“篆籀气”的钥匙。在学习米芾行书时,不要把这些特点轻易放过。当然,我们还要注意到“篆籀各随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这一描述,和他的书迹中的字法章法特色的对应。

米芾也从隶书中吸取营养。出自隶书的,有米芾晚年特别强势的“米式笔画”——捺,效果特别厚重。我们翻遍中国书法史,这样的捺在行书楷书里,从来没人写过,唐人没有,王羲之也没有,是米芾独创。这一捺,我们当然不要轻易放过。

同样的,还有一个源自隶书的竖弯钩。这种竖弯钩,到米芾晚年居多,同样也是气息厚重。在唐代、在晋代,都没有人这样写,也是他的独特贡献,值得认真学习体会。

现在我也时常临米芾,手札之外,也回头写《蜀素》和《苕溪》,看到有写得动人的地方,就拿来随时使用。这里是最近临的《箧中帖》、和差不多10年前临的《衰老人帖》。后面这个临得认真一些,可能也稍微准确一些。《箧中帖》更多的是在领会米芾自然书写的状态,准确度最多也就80%,但每次都有新的体会。

左 李跃林10年前临《衰老人帖》 右 李跃林最近临《箧中帖》

宋四家说到此,还有蔡襄。蔡的墨迹我都写过,只是随意地体会,更多的是为了要写关于蔡襄的文章才写。一个唐突古人的结论,就是蔡襄没有太多值得取法之处。虽然也很美,很细致,但笔法既没有超过《兰亭序》,也没有在笔法、字法和章法上的特别贡献。

李跃林临蔡襄(灰底

假设我们把宋四家写完,可以随意运用各家笔法,并随着书写的经验积累,把各家笔法、结字和章法都协调在平常的书写中,也写出了自己的特色了。下一步呢?

——摘要:这个争座位,怎么写都好看!

继续进阶之路:鲁公《争座位帖》

中国书法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对话,发生在颜真卿和怀素之间。这段话是由颜真卿的好友茶圣陆羽记下来的:“颜真卿曰:“师亦有自得乎?”素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

真卿曰:“何如屋漏痕?”素起,握公手曰:“得之矣”。”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写颜真卿。

颜真卿道出了他自己悟出屋漏痕,受到了怀素的激赏。屋漏痕,就是房子漏雨,反复漏,在墙上留下的线条,它特别厚重、耐看。

这一段对话,把蔡邕“书肇于自然”的笼统模糊概念,落实到了自然界中仍然抽象,却有迹可循,而且直接与书法表达相关的线条形质之上。

这样的线条,直接运用到行书当中,是颜真卿。这种“屋漏痕”的线条,我个人理解,就是米芾痴迷的“篆籀气”的第一部分。

虽然目前书法界对颜真卿书法的取法颇有争议,但是对他行书和楷书书写中的篆籀气,是公认的。当然,篆籀气还不仅体现在书写的线条上。

宋四家没有不学颜真卿的。黄庭坚说:“近世惟颜鲁公、杨少师特为绝伦,甚妙于用笔,不好处亦妩媚,大抵更无一点一画俗气。”他的意思是说,学习书法一定要师法颜鲁公才能除去俗气。

米芾早年学颜真卿行书,也写《争座位帖》,他的临作还被人当作真迹收藏。我个人以为,米芾所说的“篆籀气”,在“屋漏痕”线条之外,就是“字字意相连属飞动,诡形异状,得于意外也。”(米芾《书史》)

比如,颜真卿的“卿”:结构非同寻常,左边收笔轻轻带,中间部分上升,右边稍下降。

“朽”:既倾斜、错位,又做到整体平衡。

“守”:为了达到变化多姿,拱形的宝盖头做得非常强势,最后收笔时的一点也特别处理成短横。

“真”、“长”:字势上都是一路往左发力,尤其“长”,似乎都要站不住,可是加上最后两笔,结字就稳了,而且奇特。

“跋扈”:“跋”左右撑开,“扈”紧紧填进去,取得视觉平衡。

“儆惧乎”:三个字越来越小,形成非常独特的倒三角。

诸多”诡形异状”,大家可以慢慢思考、发掘。

《争座位帖》有两个版本。经常在印刷本中出现的是陕刻本,刻石现在收藏于西安碑林,印刷非常好的有二玄社的印本和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印本,原拓本藏上海图书馆。

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体系,是宋刻宋拓的《忠义堂帖》的系列。但其差别比较细微,无伤大雅,大家只要找到相对较好的印本都可以学。

我推荐二玄社的《中国法帖选》的印本,是早期的陕本拓本,是三井文库收藏,首页有“三井高竖藏”印章,这个本子好,印得也非常好,好于《原色法帖》中印的那一本。现在网上能下载的,多数也是用的这个本子。

当然就要牵涉到是否要写《祭侄文稿》。《祭侄文稿》当然要写,因为《争座位》只是一个刻本,虽然刻得非常好,用笔的很多细节仍然不是很清晰。这时候就可以参考《祭侄文稿》去还原,再加以推广。但《争座位》的字数多,变化丰富,是《祭侄稿》不能比的。

这二者之外,颜真卿的行书,面目也是非常丰富的。《忠义堂帖》收集的手札和一些大字行书作品如《裴将军诗》,和《争座位》写法完全不一样,有些更接近楷书,有些更接近草书,比如清代伊秉绶的行书,就是基于《忠义堂帖》中的另一类行书手札。一旦《争座位》写熟了,这一类的风格也可以慢慢探索。

相对其他的行书,《争座位》的妙处是“意不在字,天真罄露”(米芾语),这也是为什么黄庭坚、苏轼都认为颜真卿的书写,气息上是直通王羲之。大家临写时,也可以看见什么,就先把它写出来,没有必要面面俱到。也就是说,《争座位帖》最大的好处,就是你怎么写,就怎么好看。

《争座位帖》我临了二三十遍,每一次我写的时候都不太一样。有时很规整,就像写《集王圣教序》;有时就写得稍微夸张一些,去展现它线条空间的变化,字的姿态等等。

李跃林临《争座位帖》
天真烂漫:取法三代、秦汉

米芾说“三代法未亡时”,三代就是夏商周,有甲骨文和金文,是中华文明开始有文字记录的时间段。文字书写于“人类天真烂漫时”,是对自然、神权和政权的理解、神秘化的体现,如米芾说,就有“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

为了体会“篆籀气”和“百物之状”,我花了很多时间学习篆书和金文。

最初写的是邓石如,后来是《石鼓文》。最近十年来,但凡能够找到的金文的大件和小品我都基本临过。《毛公鼎》就写了一二十遍,还玩过《毛公鼎》集字对联(图)。代表西周金文经典的三大鼎,《大盂鼎》、《大克鼎》和《毛公鼎》都临过。我的篆书写得可能并不算太规整,但是我要从中汲取的,是在行书和草书可用的营养,线条的质感,字形的完备自足和章法上的自然天成。

对线条质量和表现的提高和丰富,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对秦汉刻石的学习。在行草之外,我隶书花的时间最多。汉代的所有名碑,《礼器碑》、《张迁碑》、《西狭颂》、《石门颂》、《史晨碑》、《乙瑛碑》等等我都写过,而以《礼器》、《张迁》、《西狭》为主,且于《石门颂》用功最多。

李跃林书,取法秦汉

学习隶书实际上比学习唐楷容易上手,因为隶书的用笔、结构都不像楷书这样严谨,但线条的表现力却是在另外一个层次之上。因为石刻的风化过程,汉隶的线条有一种介乎模糊与清晰之间的独特魅力,一种源于自然的鬼斧天工的天然形态。因此,我在早期基本上结构有了汉代的气象之后,就不太追求字形准确,而是去体会线条既清晰又模糊的感觉,我自己的理解,这样的线条,也是“篆籀气”、“屋漏痕”,用于行书的书写就可以做到气象高古,即使是非常小的行书,这种高古的线条,也要力争做到位。

“书肇于自然”的另一个层次,是人本体的自然,代表了个人对自然规律和人文衣冠的认识,也代表的对人的情感的表达,就是张旭的“喜怒哀乐,一寓于书”。这一层次上,现代视觉艺术中,以视觉效果为指归的少数字派、现代派,都有其独特的成就。

事实上,中国书法界自上世纪就开始这方面的探索,那时候的偶像是日本的手岛右卿;前几年开始,又热捧井上有一。他们的贡献,在于追求极致的视觉效果,包括墨象、单字造型等等。他们的创新,是把书法这样高深的艺术,打开放平,切割成简单视觉效果,让所有的人都可以不经过多年的学习修炼就可以玩书法,而且玩得津津有味。

可惜的是,国内似乎还没有人能跳出他们所界定的藩篱。我则反向思维,尝试把他们雄肆的视觉效果进行改造,放到传统书写中。

比如,《兰亭序》有“风”字,是绝代风华的美女;井上有一也创造了一个自由的“风”,如起舞的豪杰;我在自己书写“风”的时候则都有所借鉴。当然这种融合,要把几平尺的一个大字,缩写到几厘米大小而保持其风神,还需要进行很多探索。

李跃林书(蓝底)

真正灵感:源于师法自然

最后,再细说一下蔡邕的“书肇于自然”。

夏云奇峰也好,惊蛇入草也罢,都是古人师法自然的顿悟。同时,毛笔“笔软则奇怪生焉”,其表现力是没有极限的。

自然万象,都可以与书法有直接间接的联系。今年后院牡丹花开,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认真观察牡丹。其花瓣的重重叠叠,和每片花瓣上的绉折,让我联想到《争座位》诡异飞动的线条:如果书法能够写出类似这朵花的这些美丽细节,不知有多美妙。前年去威尼斯,拍到一根管子在水面的倒影,那跌宕曲线的美妙似乎更甚于张旭草书。

我们四海书院净源书友,一个才女,一次说我写的字是“垃圾”,吓我一跳。然后她拿我写的“墨趣”二字的一些笔画,与海边捡到的“垃圾”流木对照,视觉效果上真是非常相似,也算是“书肇于自然”的有趣印证。

当然,这是已经非常具象的层次,但对比的两个方面,都是抽象到极端的视觉图像。所以书法之美的整体理念,仍然是抽象的。这种抽象的感觉,也可以在自然同样抽象的景物中,找到对应。

其实,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有这样“书肇于自然”的体验,我们也不要轻轻放过。

在结束之前,我们可以回到最初关于容貌的心理学实验研究。九十年代初,有很多人加入这一研究。其中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题为:平常面孔有魅力,但非常有魅力的面孔,却并不寻常。

这个理论,应用于书法,就是当我们把古人的所有东西都学会且能应用之后,也只是学到平均的美;要做到非常有魅力,还必须有自己的思想、理念,有自己的追求、和灵感,把这些都注入自己书写之中,陶铸出超于平常的书写。

在学了古人之后,我们真正的灵感,还是来自大自然,来自对人文历史的理解。我们也要师法自然,获得妙悟,去尝试走出自己的书法之路。

那时,王羲之不是王羲之,颜真卿不是颜真卿,苏黄米也不再是苏黄米,都是自然而已。(正文完)

李跃林书

问答

Q1网友1:

书法学了多年,五体除了草书都学过。宋四家里,米芾也学过。现在喜欢董其昌。请问您对董其昌、赵孟頫的看法?临他们合适吗?

李跃林:

赵孟頫出来之后,影响了他之后所有书法家,董其昌也是如此。他们都是绝对高手,当然可以学。

在刚入手需要学习平正时,赵孟頫是很好的范本。能够把赵字写得端端正正,平正这个概念就建立了。而且赵字的好处在于,他的手札也笔法细致精密,可以学到很多。

董其昌我学得不多,偶尔写一些。赵孟頫的我手札都写过,楷书临过一两页。觉得他们的书法,在你把笔法基本掌握之后,是能够帮助继续提高的。

Q2顾华:

想了解李院长行书的创作理念。另外,宋四家里,苏黄米有什么异同,有什么联系?

李跃林:

我创作似乎没有什么理念。如果有,也就是一个想法——既然书法是写字的艺术,一定要写。同时,艺术又要有思想、有技法。

一些流行看法各有自己的误区。一种想法是认为有学问自然字就好。其实不然,有的人读一辈子书,没有研究古人笔法,最多做到写字端正而已。还有一种是把各种视觉艺术、行为艺术运用到书法作品,这也忽略了书法基本特质,忽略了书写的技法,成了空中楼阁,没有基础。

顾老师苏黄米蔡都写过,自己一定也有体会。我个人认为,苏和米是可以进行日常自由书写的,但黄字不行,因为黄字中间动作太多,必须加以改造才能用于日常。而且写黄字速度一定是慢于苏、米。

他们的共同点是笔法细致,起承转合也多有类似。最大区别是米字偏锋多,苏黄不怎么使用偏锋。当然结构也有些差别。

退一步说,我们如果学会兰亭,写苏黄米蔡都没有问题。都只是动作上微调而已。

Q3网友2:

一般人写字就是凭着兴趣,如果在笔法上过于拘泥,是不是影响我们的热情?就像美国小孩学画画,规则太多,他们没乐趣了。

李跃林:

这个问题非常大。书法有两方面,一个是艺术,一个是消遣。

作为艺术追求,路长,也不能保证成功。这点每一个写字的人都要有清醒认识。

第二,作为消遣,如何培养书写的兴趣。写行书、草书,有人建议不要写唐楷,因为它规则太严,容易淹没兴趣。不妨从隶书入手,笔法和字结构都简单很多,也有比较大的自由余地。

另外,只是想写行书,也可以选择自己抄书,抄着有兴趣了,笔法不合适去找字帖,比如《争座位帖》,或者找一些魏晋残纸,体会在行书还没成熟的时候古人怎么写。只是有兴趣,边临边抄书,欧阳询、颜真卿、赵孟頫都可以。

Q4网友3:

我是初学者。练行书要做到形似,前面展示的《兰亭序》的“暂”字的一些笔画很难,是不是要写得一模一样。

李跃林:最初学,不建议写兰亭。

初学,要较快达到目的,可以临圣教序,用楷书方法写,做到平正、形似,达到一定自由度再去理解它的笔法,理解如何转换楷书为行书。然后,再来学习《兰亭序》这种笔法复杂的东西。(完)

END

文字实录 | 包子

配图 |  李跃林

文字校对 | 陈斌 包子

编辑  |  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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