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上亿粉丝的中国女人,周恩来常找她单独聊天|白乌鸦精选16

大家好,我是罗伯特刘。

有一个女人,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至少有一亿人知道她。

她是英国国籍,却一次次告诉别人,自己是中国人。

每一次她回到中国,周恩来都要见她,单独聊一聊。

她写中国的书在美国卖到脱销,她的爱情故事改编成电影,获多项奥斯卡大奖。

她叫韩素音,一个最为特殊的中国人,今天我们分享她的第一段传奇爱情。

邮轮在炎热的红海中缓缓行驶,红海并不红,很使我失望。

我在甲板上和两位牧师谈论着中国的战事,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我的头上。

是一本书。

在我头顶上面,是头等舱的甲板,正站着一位年轻的中国军官,他伸出两手说道,“真对不起,我的书掉下去了…”

我走上阶梯把书还给他,这是开始。

我当时还不知道,我会成为他的妻子,更不会知道我将会被上亿中国人熟知。

那是1938年9月,我搭乘法国邮船从马赛驶往中国。我抛弃了比利时留学时的奖学金,抛弃了我的学业,回到中国去。

原因是中国在进行抗日战争,我不应置身事外,我必须回去。

邮轮上吃得还可以,就是太挤,而且闷热不堪。我们回中国的约有二十人。好多是从德国返回中国去的军官学校毕业生,样子神气活现。

这真是一大冒险行动,可是我并不想出风头。在中国人中间,没有人能了解我一个姑娘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回中国去。

在三等舱里有四十名中国工人,半裸着身体,挤在一堆,当他们在木板上躺下来时,相互身体之间已没有什么空隙了。

在我所住的二等舱是一间四人,气味也不佳。一阵风浪使得我晕起船来。

童年时的我(左一)

头等舱里的七位中国人都是从德国和英国归国的军官学校毕业生,把书丢在我头上的年轻军官就是其中之一。

他叫唐保黄。曾在邮轮启航一个小时后,在甲板上对我说:“你回中国去……这很好,特别你又是个女人。”

他是中国学生中唯一对我回国表示赞赏的人。几个星期之后他告诉我,扔那本书是为了引起我对他的注意。

显然,他成功了。

保黄谈吐文雅,热爱祖国,是个地地道道的炎黄子孙。我几乎真的以为,我回中国支持抗战的好心,竟这样快就得到了好报。

“我准备直接去武汉,去报到就职……我已作好随时牺牲的准备……谁要是不准备作出最大的牺牲就谈不上爱国,也不配当一个青年……为国抗敌捐躯是最大光荣……”

直至如今,余音在耳,回荡不息。在那海风中,这些话听来真是激励人心。

我希望保黄别那么快就牺牲,至少在证明我也对国家有所贡献之前,不要那么快就死去。

虽然有时候从我内心深处感到隐痛,我意识到,在很多中国人眼中,我不过是个欧亚混血儿,并不总是受人欢迎。

我的父亲叫周映彤,他在1903年被四川派到比利时留学,主攻铁路,那里是铁路技术最发达的国家。

作为第一批留学欧洲的中国人,父亲对我的母亲一见钟情了,她是个比利时的贵族小姐,刚烈,坚强,又命运多舛。

妈妈年轻时的照片

为了能和父亲在一起,她甚至踢破了庄园的大门。但母亲随父亲回国后,曾经浪漫的爱情也随着中西方文化冲突而渐渐枯萎。

父亲口中的五千年文明古国,对于母亲来说,只有愚昧和野蛮。母亲失落、哀怨、郁郁寡欢,对我这个大女儿的出生极度厌恶,一直称呼我为“那个女人”。

从我懂事起,就想过绝对不能重覆父母的爱情之路。

1933年,我没有顺从母亲的安排,嫁给一名美国大使馆的海军中士,而是执意要接受高等教育。

我在燕京大学学了两年中文后,和父亲当年一样,便拿着庚子赔款提供的奖学金,去往比利时攻读医学。

直到今天,我为了支援抗日,坐在这艘法国邮船上。

邮轮的时间总是很漫长,长到足够发生一段浪漫爱情。

对于我混血儿的身份,保黄有着自己的看法。“你的血统是中国的,血统从父亲,母亲只是容器。”

保黄的观点,我不知道那叫大男子主义,而是报以微笑,感激他并不因我是欧亚混血儿而嘲笑我。

我们怀着美梦骋驰在印度洋上,成群的海豚在船旁追波逐浪,我们谈论着中国,谈论着保黄。在我眼中,保黄成了中国的化身了。

邮轮到了西贡,保黄就要和我订婚。我拒绝了,并且告诉他,我曾经差一点嫁给一个比利时青年。他严肃地点着头:“这很好.…..中国姑娘怎么也不该嫁给外国人……”

也许保黄没有听懂我的话,我的意思其实是说我已不是处女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可能没有听懂,这为我们后来的婚姻悲剧埋下伏笔。

我们抵达香港那天,正好欧洲宣告签订了慕尼黑协定。“武汉不能放弃,”香港的中文报纸叫嚷着。

保黄说:“我们在香港一天也不多呆。我们要到武汉去拯救国家,我们要抗战到底。”

我以为保黄集中体现了中国最优秀的品质,因为他回来为中国而战斗,就是为了这,我才同他相爱,我当然也愿意到正在进行着最激烈的战斗的武汉去。

我们在香港待了三天。保黄香港的朋友们纷纷来向我们祝贺,请我们出去吃饭,借钱给他,带我们上街购物。

年轻时的我

有人帮忙,有人效劳,有人保护他,也有人听他的话。这种凭阶级和家族权势缔结的稳定关系,和我之前的生活截然不同。

我曾经是孤独的,反抗的,孑然一身的人,现在不再孤单了,也不必时刻防范了。往昔生活中常有的忐忑不安已经消失。

我以为整个中国都会像这些人现在通过保黄而做的那样,准备温暖地接受我。

这是我极大的错觉。

三天之后我们乘特别快车奔赴武汉,心里希望那里进行的激烈的战斗,不要在我们到达之前就结束。

在赴武汉的火车途中,拥塞在火车站上的乞丐、难民以及憔悴的士兵——他们患着疟疾,脸色腊黄,饿得瘦弱无力,拖着的沉重步伐走入了一场战争。

但我真切觉得自己又重新感到和嗅到了中国的气味,所有那些熟悉的,亲切的,活生生的人民,都使我心醉神往:我回来了!

1938年10月,武汉已经成了中国抗日的堡垒。

我们到达武汉的那天晚上,正是满月当空,江水银波荡漾,我们和另外几家人都在月光下散步,好像并没有发生战争似的。

当时我们身上大约还剩十英镑。我坚决打算不给保黄添麻烦。我要到医院中去工作,自食其力。

双十节那天,检阅,旗帜,喇叭,还有随意参加的游行,蒋介石也露了面,引起了欢呼,热烈的欢呼,因为他会“将武汉保卫到底”。

所有这一切,都激起了我心中蕴育多年的热情。我欣喜得流下了眼泪,也使尽全力高声喊叫着。

但很快就听到撤退的消息,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没有理由撤退呀。

10月15日,保黄和我结了婚。这一天,一切疑虑都被感情淹没了。在这严酷环境中,我们两人将站在一起,并肩斗争。

我与丈夫唐保黄的合照

第二天,委派保黄进参谋总部的通知已下达,他登上赶赴长沙的船。保黄走了,我留下了。

即使到了今天,我仍然费解为何要放弃武汉。

顷刻之间,热闹的武汉街头已经没有汽车了。所有剩下的货车,卡车,小车,手推车,都被一些下级军官征用逃难了。

码头上是等着上轮渡的长长的队伍。人们整日整夜地等待着,船票几个星期前就售完了,老百姓坐不上卡车,只能步行。

18日那天,老百姓开始大规模撤退,行列长达数里。我买了这一天的《大公报》。它的外页,等着激动人心的消息:“抵抗到底”。

但在报纸的里页,宣布印刷机器全部搬往重庆,这是武汉版的最后一期。

我不愿继续待在武汉,我回中国不是为了在日本占领下的城市过日子的。我去找了替我主持婚礼的肯特博士,他帮我在一艘国际红十字会的船上弄了个舱位。

这艘船定于22日驶往长沙。21日午夜过后,我在医院住房里被人唤醒。是保黄,他是回来接我的。

原来,在参谋总部驶往长沙的时候,他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糊涂的决定——武汉已经放弃,日本人就要占领了,新婚妻子被他丢在了武汉。

两天后,当船在途中第一次泊岸时,保黄就下船从陆路赶回武汉。想到这里,我依然很感动。

22日晚上,我们一起登上了红十字会的船,这是在江中放置障碍“阻挡日本人”之前,最后一艘船。

我们一路辗转,才到达南岳衡山。这里寺庙极多,现在成了个军事行营,最高司令蒋介石也住在山中的寺庙。

这个地方越来越有人满之患。我总算运气,租到了一间六毛钱一天的客房。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很多将军连五元钱一个月的农舍也租不到。

我另外多花了些小费,每天能弄到两次热水。我洗澡时可以用两盆水。我买了白布做床单,蓝布做被子,有些裁缝也来到了这里。

我有那么一种一丝不苟的脾气,见到灰尘就非扫干净不可,似乎有了一双操持家务的手,便能把当今乱世理出个头绪来。

谁都知道我们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也许是下周,甚至就在明天;而我竟在打扫房子,还在屋里摆上几盆菊花和吊钟海棠。

不料这却给我赢来坏名声,其他官太太惊讶看着我这个怪物,指责我“洋气”、“怪气”。

对别人的讥笑,我毫不在意,觉得不相干,依然我行我素。我不买吃的,尽买鲜花。

可是,保黄却收敛起笑容,不久我也就笑不出来了。

原来别人都在议论我。他们叫我“混血儿”,那可是侮辱性的词语。

随之而来,我和保黄有了第一次争吵,他不仅打了我一个耳光,还说我伤害了他,因为我结婚时已经不是处女。

这时我光火了,不是处女的事实,结婚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保黄,他不应该为此责难我。

女人必须贞洁,男人可以滥嫖,这就是祖传的美德?中国的传统女性显然不会这样跟丈夫争论,但我觉得应该说清楚。

争论引来更加激烈的责骂。曾经的美好不见了。

但很快,参谋总部要前往重庆,先乘火车赴桂林,从南岳到桂林的一路上,混乱不堪的现象令人沮丧,感到凄惨。

难民们却缩在车厢顶上淋着雨,或是在精疲力竭神志恍惚中跌出车外。要不然就因为染上伤寒或疟疾奄奄一息而被推下车去,或者仅仅是为了想解一下手而没有力气抓住车厢摔出车外。

每一个车站都挤满了难民,车站的栏栅外面到处是密集的人群,探出脑袋和身体,想冲进月台爬上车厢,可是都被警棍打了回去,但他们仍想再次涌进来。

挤火车逃难的桂林人民

用扁担挑着大箩筐,运送参谋总部的公文档案的脚夫们,成列地急步走着,一列又一列地继续不断。

火车慢得像牛,一停就是几小时,甚至几天。我们在一个富农的粮仓里住了四昼夜,睡觉的时候老鼠在我们身上跑上跑下。

所有这些,不过是无数类似事情中微不足道的细节,何况我们还有些特权,不致于倒毙路上。

随风刮来阴冷的雨,唯一的好处是连日不停的轰炸,倒因此暂停了。

火车到达桂林才一周时间,日本飞机就开始轰炸,我们只能找附近的山洞躲避。每个人都忧心忡忡。

一个傍晚,在我们前面有一辆卡车出了事故,乘车的军官并无伤亡,车上装载的篓筐摔散了在公路上,砸碎了一些瓷器。不知为何,这一伙青年军官却勃然大怒,竟拣来许多石块把司机活活砸死了。

那天晚上总算运气好,一二英里外就有一个村落。那是个骇人的鸦片村,村民都吸鸦片,到处是弃置的破茅屋,和会走路的“骷髅”透过雨水和黑暗,透过那笼罩着群山深沉的夜幕,蒸腾起一缕缕白色的烟雾。

我梦见那个被乱石砸死的卡车司机,驾着鸦片烟云从我们头上飘过。这梦魇正和一个荒诞可怖的幻觉相吻合,我们的汽车正向死亡驶去,全车覆灭,劫数难逃。

直到今天,我还不时被这个恶梦惊醒,它把我带回到那个山坡。

阴冷的夜空像穹窿似的覆盖着的山坡。我又看见那些杀人凶手,他们像一伙白痴吃吃地笑着。

“等我们到重庆就好了……一切都会比现在好……”在那些日子里,我像念咒似地总是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

离开桂林五星期之后的一天下午,我们又见到了长江。

“我们到了…我们来了!”人人都兴高采烈。有的男人唱起歌来,女人则发出了宽慰的叹息,相互亲切起来。

冬日下午的浓雾笼罩着全城,重庆一片朦胧、色彩黯淡,像是神话,像是幻梦,像是放在一具庞大尸体上面的一块巨石。

“这里的情况会好一点。”我也擦着脸,不仅想掸掉尘土,而且想清除心中积累的怨气。

到了重庆,情况当然要好一些。会有医院,有工作,保黄也将上班工作,情绪也会好转。我将找到我的老家,我在四川的大家庭。

也许他们并不欢迎我,可是我还得设法找到他们,得努力想法子。

四川老家的亲人从未接受我的“混血儿”母亲,他们觉得她是怪物,而我的母亲也觉得他们是落后的代表,每一个人都在敌视她。

所有同四川老家打交道的事,都使我母亲不高兴。母亲希望我学英文,嫁给美国人,回到欧洲。我的骨子里却流着四川老家的血,我是个中国人。

找到四川的亲人,是另一个有待征服的天地,我不知道会有多困难。不过我得试一试。

我们登上高达四百八十步石阶的峭壁,走向街道。黑夜中的重庆给人以宏伟庄严的感觉,坚硬的石块也显示着刚毅的意志。

这是抗日的中心,是个遭到围困的大城市。我满怀希望一步步登上石阶,同时也下了决心,“准备忍受任何困难,坚持到底。”

初抵重庆的两周,我们住在旅馆里。每天晚上,老鼠成群结队在楼梯上奔跑,楼板被踏得砰砰地响。一个个粪桶就放在房门外。

此时我有些腹泻,一个上午要跑二十多次厕所,以至全身无力,站立不稳。我唯恐蹲下身时,脚底一滑,跌进下面的大粪池里。

不久,我收到了父母从天津写来的信。我在桂林曾写信告诉他们我的行踪,并请父亲告诉我四川老家亲人的地址。

父亲在给我的信里显然是万分高兴的。他给了我三叔在重庆的办公地址,还有成都老家的住址,叫我不必担心,他的身体很好。

我和父亲的合照

第二天,我就按着地址去找三叔了。三叔很像我父亲,只是颧骨更高,脚步更矫健。他身穿棕色缎子长袍,毛皮镶边,脚蹬黑丝绒鞋,双目炯炯有神。

他的办公室里面摆着美国老式的大皮椅子,四川的雕花桌子和屏风,墙上还挂着书画。

我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他说道:“你们一定要到我家里来住,在重庆这个地方你们不能住旅馆,要跟我住一块儿。”

那天下午,保黄从参谋总部办公回来,就同我一起去拜访三叔了。

三叔当时是美丰银行的总经理,因此房子在重庆是比较好的,在普遍贫穷的环境中算得上是有些奢侈了。

三叔一见到我们便喊道:“贵客来了,贵客来了!”并向保黄露出了笑容。三叔仔细打量身穿英国缝制漂亮挺括军装的保黄。

我想三叔对我的婚姻是满意的。第二天,我们就搬到三叔家去住。

三叔给了我们一间很好的房间,我们的洗澡间里有一只搪瓷大浴盆,每天晚上都有仆人来替我们倒热水洗澡。便桶也很干净;每次用完都有仆人来洗净。

在黑漆大门旁,每次保黄进出,门房都喊一声:“三少爷来了!”或“三少爷走了!”

3月下旬,一件对保黄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发生了。

他同其他几名最近从欧洲回国的军校毕业生一起,将受到蒋介石的接见。

在这之前一个星期,保黄就神思悠悠,心情肃穆,他潜心阅读蒋介石的演说并背诵给我听,那种专心致志的劲头也感染了我。

蒋介石接见保黄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保黄激情满怀,穿着一身最漂亮的的军装,戴上白手套,显得极其光彩挺阔,出了大门。

为了使手套更洁白一些,在手套洗了又洗之后,买了些白粉涂上。但愿保黄在握手时不要把手晃得太厉害,不然手套上的白粉会掉下来。

接见的结果是带回一张蒋介石的大相片挂在卧室中,上面有蒋氏题赠保黄的签名。几天之后,保黄的领章上增添了一颗星,他不再是少校而是中校了。

过了几个星期,保黄要到西安去视察西北前线了,他低声说他可能会送命,我心中满腔担忧,答应时常要给他写信。

5月来临,传说天空放晴了,轰炸也会增多。

果然4日下午,空袭警报已经解除,可是原以为已经飞走的敌机又重来了,重庆的房屋稠密地带弹如雨下,接着各处都起了大火。

三叔的房子也中了弹,我和两个仆人有一阵子被埋在瓦砾堆中,可是我们从底下抽出了身子,并在起火时奔出了屋外。

飞机继续在轰炸,人们从燃着的房屋中奔跑出来,一片恐慌。几乎是拥挤在市中心的全部人口,在当夜开始徒步出城。

我跑到美丰银行,遇见了二哥,我们在这座石头筑成的大厦中觅一席藏身之地,而周围整条街的房屋在大火中被烧毁。

银行中除了油灯细微的灯芯在颤动之外,别无光亮,可是在外面,啊,火光冲天!

银行职员和我,也在那天夜里走出了城,到乡下分行去避难。人群川流不息地拥出了城,从撩舐着城市熊熊的火光中,可以看出这阵人流。

毫无准备的我只能混在人流中逃难

我们也在其中,通夜都在走路,被人群半推半拥着行进,破晓时分登上了位于城郊的几座黯淡的小山坡,早晨七点钟,我到达分行,一共63人。

第二天出城的人流继续不断。可是我想回到城里去,我怕保黄以为我已经死了。我要给他发一封电报,告诉他我平安无恙。

二哥对此不能理解,他认为我疯了。他正想去睡觉,而我刚到就坚持要回去。

我觉得让保黄放心是我的责任,他不是也曾抛弃了一切回到武汉来接我的吗?

“至少吃些午饭再走,”二哥很生气地说。

我吃了饭,然后走十五里路回城,众人见到我竟朝相反方向我喊道:“往回走的那位是谁呀?”

下午三点左右,我到达基督教女青年会,拿着保黄的一件大衣,那是我从大火中逃生时唯一带在身边的。

最后我走到了美丰银行找水喝。我打开水龙头,喝了一些,又洗了洗,然后就前往电报局。但是已不能发电报了。

我只得回到银行里,睡在一只长沙发上,第二天再去电报局。我从串街走巷的小贩那里买了吃的喝的,他们真好心,让我喝茶吃饭,帮助我。

他们都是苦力,他们无处可走,留在那里。我还在另一家人家吃了一顿饭,可是一直不知道他家姓什么叫什么。

第二天下午,二哥也回来了。没有电灯,我们就用柳条把用旧的拉纤绳做火炬。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城市又恢复了生命,人们都回来了,开始寻找自己的亲友。

报馆的印刷机被炸坏了,三家大报把人力和机器凑合在一起,印出了一张小报。街上有人敲着锣边走边喊,叫着丢失的孩子的名字。

保黄七月初才从西安回来,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答应我继续学医工作了。

于是我到成都南门外小天竺街的助产学校,训练当一名助产士。虽然工作有些零敲碎打,时断时续。但人与人之间富于人情味的联系,使我恐惧冻结的心灵融化了。

在医院日日夜夜的助产工作中,我们体验着人生的恐惧和胜利:在痛苦与欢乐交织极其荣耀自豪的一刻,一个新人从母体呱呱落地了。

有一次,在一月份的一个阴寒的雨夜在一间屋顶靠着城墙的棚户里,一个少妇,非常年轻,非常瘦小。

在经历她痛苦的初产过程中,始终咬着嘴唇不发一声。屋内的天花板只是一张用两根竹竿撑住的破席。我们打起一把油纸伞,遮住她的身体,进行接生的操作。

城墙的石块就是她的枕头,我们身后一块被风吹得劈啪作响的灰色破布,就是房门,冷风几乎要把我们的消毒设备都卷走。

她躺在一块木板上,只有黑暗遮掩住她的身体,我们得用手电筒摸索着进行。那里既没有毯子又没有席子,没有被单也没有枕头,什么都没有。

她丈夫是个人力车夫,他用身体替我们遮挡风雨,当产妇疼痛厉害时,他就用胳臂搂住她,并轻声地向她说些安慰的话。

孩子生下来没有布包裹,那女的身上只有一件破衫,那男的只有一件破烂的上衣和一条裤子,怎么办呢?我们给他们留下一条毛巾把婴儿包起来。

他们只等到婴儿掉了脐带就得把他卖了;那母亲也许会去当人家的奶妈。

替她接生的助产士,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钱给她,对她说,买些枣子吃。分娩后的妇女煮点枣汤喝,据说可以止血。

那少妇谢过了她,很细心地把婴儿搂在怀里,那神情真是令人断肠。她丈夫把我们送走,他也年轻,瘦削,很少说话。

这是一段充满热情和不轻松的生活经历,虽然并不长久,却对我一生有重要意义。这里不仅有安慰,友谊,工作,我还遇到我的天使。

我一直没有放弃行医道路

我和保黄一直没有孩子,不知这是不是我们冲突的原因之一。

保黄曾为自己算过命,我们第一个孩子会是个女孩,接下来会有两个男孩。

保黄对此深信不疑,但他只想要两个男孩。

于是在1941年秋天,我回到成都,准备去领养一个女孩子。

我认识的一位助产士,她有个亲戚有四个女儿。第四个女儿三个月前才出世。那位母亲想把第三个女儿卖掉。

这位助产士对我说,那个小女孩长得不很漂亮,而且脾气不好。而且价钱是一千元,很贵。当时三五百就能买壮实的小女孩。

那女孩儿曾被送到一家人家去试住过一阵子,可是一个月后,那个人家把她送还了,因为她太任性,不够听话。

一天早上,一个小女孩被带来到了我的房间。她衣服破烂,神色惊恐,好像吓呆了的样子,眼睛里慢慢地溢出大颗泪珠。

我爱上了她。

小女孩的脸上和身上都有伤痕,显然曾遭到过虐待。

在她刚开始起皱纹的细白皮肤下面,露出了蓝色的微血管,左耳下面褶痕处有一小块金钱癣。

她有一张可爱的婴儿脸,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还显得挺严肃。

这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滚圆,棕色最纯的眼睛。她那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是那么严肃而率直无隐,可是泪水却继续慢慢地、悄悄地流下了她的双颊。我心潮起伏。

我知道这默默无声的眼泪,这种自我克制,在一个才十八个月的幼儿身上意味着什么!

周围的喧哗使她害怕,看到这许多生疏的面孔围拢着她,她呜咽着说:“不要,不要……“

当我把她抱起来时,她并没有喊叫,而是让我抱着。我弄了些热水,替她洗了个澡,擦干了身子。我检查她那些可怕的伤痕,她也让我检查。

接着,佣人端进来一碗煮得挺软的米饭,上面有猪肝。突然她脸上的泪水变了样,这是喜极而泣,一面喊着“饭!饭!”几乎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把一碗饭统统吃光了。

我付了一千元,没有讲价,也没有坚持要一段试领期。对此,其他人都说这个孩子多么幸运,而我则说,这是我的幸运!

因为她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孩子,什么叫美?大家都看不出来吗?

小女孩三岁时的照片

这已经比我原来想得到的好的多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儿,已经若有所思地对我凝视了两天,只有见到了吃的才打破她的沉思,而每次吃食的时候,都欣喜地流出了眼泪。

到了第三天,她突然轻轻地用手摸了摸我的脸,并且露出了笑容。

大家都忙着给她做衣服,有的织了一顶小帽子,有的做了一双小布鞋,还有的把一件旧毛料衣服,改成冬天穿的带夹里的小大衣。

院长还给她买了一个洋娃娃,在当时的成都,这是十分昂贵的高级玩具。小女孩久久凝视着洋娃娃。

这是她第一件玩具。她把娃娃紧紧搂在怀里,睡觉时也抱着,给她梳洗,穿衣服都得把娃娃从她手里拿开。

院长还找来一本儿童画书,是一个传教士家庭留下的, 书上有ABC等大字母。小女孩表情严肃地盯着小书看,她指着字母“T”说:“飞机,砰!砰!”

原来她还知道飞机来轰炸。多么聪明的孩子。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她的伤痕痊愈了,我带她乘飞机回到重庆。我下午到,保黄晚上回来时,孩子正在吃米饭和猪肝。

她很爱吃肉,饭吃得一干二净,剩下一粒饭也用手指头捞起来放进嘴里,她漱完手指又把碗舐干净。

保黄大声说:“哈!这个小家伙!”

过了两三天,保黄见这孩子很乖,夜里不哭不闹;一双大大的圆眼睛总是望着他――慈爱之心油然而生,保黄也受感动了。

他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收养她!”

“好吧,养大了给你当丫头。”

把买来的女孩子养大当使女,或是卖给年纪大的男人做小老婆,这是传统的做法。可是我绝不能让她长大当奴仆,我要她做一个人。

我把她的卖身契撕掉了。她对我充满了信赖,她再也不会被卖掉了。

12月1日那天,保黄回家带来的消息,他被提升为驻伦敦的代理武官,任期三年。

他对这个任命欢欣鼓舞。当时中国海陆空被封锁,我们转道印度加尔各答分别时,保黄给小女孩取了个名字。

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蓉梅”,成都的梅花。

因为她是生在农历年初三,正当家家户户都插着梅花的时候。保黄满怀希望地说:“也许她会给我们带来好运。”

我没有答话,只是紧紧地抱住蓉梅,一面挥手向他告别,并且也让蓉梅挥动小手。

半年之后,我带着蓉梅到了英国,保黄稍微胖了一点儿,兴高采烈的。他在武官们中间是最年轻的一个,大家对他印象很好。

保黄对他的职业和前途踌躇满志,每天早晨都开着车去波特兰大街的使馆武官处。他的工作责任重大:负责加强战争中英国和中国之间的联系。

他会有所成就的,我一定要帮助他。尽我最大的努力。

但我们的关系和重庆时一样,保黄顽固又倔强的想驯服我,我这样一个反对传统观念的人,是无法被驯服的。

我不想成为保黄生活中的附属品,我们不断的争吵、和好,像一对怨偶。

中国正在为生存而艰难斗争,我们却因为个人感情消耗彼此。我们都曾为此感到沉痛和羞愧。

1945年2月,保黄担任代理武官的三年任期已满。保黄说他必须参加即将爆发的内战,弥补自己没带兵打过仗的缺陷。

我说:“你可从来也没打过日本人,现在却想打中国人了,这太不好了。”

要是在一年以前,这一席话肯定会使他暴跳如雷,可是现在他已经一败涂地,垂头丧气了。

此时我已经在准备伦敦女子医学院的入学考试。

3月里,在一个天气寒冷风雨交加的拂晓,6点半钟刚过,保黄就乘火车离开了尤斯顿车站,动身前往美国。

分别的最后几天,我和他彼此默默相对,无话可说。他将离去,我要留下。

他给留在巴尼别墅的蓉梅,打了一个电话,当听到她高兴地说:“爸爸再见”时,他哭了。

我和女儿后来的合影

1947年10月17日,在我准备参加最后一次医学考试的前三个月,我在英国留学的亲戚一早就来到我住所。

他说:“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保黄死了,他在东北阵亡了。

我哭了,而且哭得很厉害,感到十分内疚,觉得这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应该争取把他留在英国。

1947年11 月1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专栏,提及了唐保黄。

他牺牲后,遗体由解放军购棺装殓,战斗结束后,解放军派他之前的士兵,发给路费5万元,护送至蒋军沈阳行辕。

回想保黄准备离开伦敦的那段时间,也会向我暗示他很爱我。

可悲的是,他讲的的确是心里话,因为他确实爱我,只是被大大误解了。

由于我不想再听他使唤,一直逃避着他,对他视而不见其人,听而不闻其声,所以,他无法直接对我说:他爱我。

这只是韩素音传奇一生中的短暂十年,也是中国兵荒马乱的十年。

从个人感情生活上来说,韩素音还需要做艰难的探索。她的每一段爱情都无比炙热,其中一段,还被翻拍成电影《生死恋》,揽获了多项奥斯卡大奖。

直到中年,韩素音才遇到她的灵魂伴侣,一个印度上校军官。他聪明、和蔼、宽容,并且热爱中国。这完全符合韩素音对于祖国的感情。

俩人结婚后,为修复中印关系共同做了不少大事。韩素音也成了毛泽东、周恩来指定传记作者。

今天回望她和保黄在战火中的爱情拉锯战,何尝不是那时中国同西方文化的艰难融合之旅。 

虽然尴尬,不够体面,但它是真实的历史切面,我们不应该忘记。

编辑:陈顶灯  罗伯特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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