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再死一遍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她到底还是翻开了那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她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虽然在这本书占据话题度最鼎盛的时候,她选择了冷眼旁观,像是一种勉力为之的自我保护。
但她心里一直都深知,这本书是绕不开的。
你有多畏惧某个东西,或者某件事情,你就有多深邃的欲望,想要去碰触它,去穿越它,直到战胜它,无视它。
之所以会畏惧,是因为感同身受。
虽然许多人说,人世间,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但有些漫漫长路上,曲折诡异的幽暗,伺机而动的猛兽,一无所依的荒寒,以及不由自主的沉沦,她经历过,她也经历过的。
只是,有些人懂得述说,而有些人选择沉默。
有些人在述说的时候,添油加醋,涂脂抹粉,为了委曲求全,为了赋予合理性,为了永登极乐。
比如林奕含,她把这本书的名字取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名字取得鸟语花香,却谁知是春寒料峭。
*
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一部青春版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谁又能想到这本书里描绘了一个灵气逼人的少女孤独颓靡的残酷青春——
如果不是被老师性侵,或许她能够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明朗女子,爱上一个知书达礼的温柔书生,过上天上人间的浪漫日子,就算不得不直面柴米油盐的平庸流年,那也终究好过如此前途未卜的疯疯癫癫。
从最开始的抵触与抗拒,到最后的臣服与沦陷,在与老师的病态关系里不可自拔,且暗无天日、作茧自缚地为其赋予「附加值」——
以爱情的蛊惑自洽,终于在越走越黑、越走越荒芜的穷途末路里回天乏术。
他大言不惭地说,想写文章的女孩子都应该来场畸恋。
当然,还有比这更华美、更诱人,却也更罪恶、更荒唐的形容。
于是她像爱着文学、信任着文学一般地信任他、爱他,因为她别无选择。
她把她自己送上了绝路,她把她自己送进了坟墓,而他只是那个使劲推了一把的人。
林奕含是清醒的,房思琪也是清醒的,我的意思是,只有一部分。
她说,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但知道是一回事,缴械投降是另一回事。
读着这本书,就会想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那三个字。
酷似某种热带花木,开碗口大的花,散发迷离袅袅香气,无比醉人,令人身心犯懒,在腐烂的土壤里。
美丽的罪恶,也始终是罪恶。
人生的丑陋创痕,结出斑斓富丽的花朵。
这是文学的救赎,也是文学的堕落。
她应该是迷恋张爱玲的,有效仿她火树银花、清冷犀利妙笔的野心与尝试,她也确实做到了三五分。
然而波德莱尔拯救不了她,张爱玲也拯救不了她,她只能被自己拯救,但是她没有。
她是房思琪,也是林奕含。
这本小说最残酷的部分在于,它像是一本血迹斑斑的青春日记,更残酷的部分在于,这个像字,得打上引号,因为它有事实可依。
一个女孩儿身不由己地做了文学的祭品、爱情的祭品。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孩儿,像精美细腻的瓷器,一寸寸在她眼前崩毁。
一种惨烈、不忍、压抑、痛楚在她的心里肆虐,以及,某种释然。
就像是,房思琪——林奕含,替她死了一回。
虽然她知道,她原本不应该这样说。
而有些人在沉默的时候,走过万水,走过千山,始终沉默,沉默繁衍生息出更多更密更长更久的沉默。
比如她自己,有时候落寞疲倦地靠着地铁车窗,目睹着夕阳漫天,旖旎消散,会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
有时候在洗手间,扯着卫生纸的时候,会像疯癫一样不懂放手,像是如此拉拉扯扯,就能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候,然后绝望地跪在地上,不愿意爬起来;
有时候受到身边男人的追求,她会本能地退缩,就仿佛自己不配,不配拥有那样皎洁明亮的爱戴……
真不知道哪一种,才更接近于解脱。
*
除了令人零落成泥的凄艳爱欲,这本书让她久久难以释怀的,是对刘怡婷与房思琪的友情的细腻书写。
在最黑暗的时候,幸好还有那样一个人。
这是莫大的福祉。
合上这本书的时候,她给见证和陪伴过自己兵荒马乱青春的好友Y留言——
在她们的身上,我看到了我们,我们的曾经。
那样风声鹤唳,那样惺惺相惜。
那样小心翼翼,那样可怜兮兮。
那样敏感颓废,骨子里却又要强清冷。
那样将一切视为等闲,却又为着捕风捉影的青春狂热做着傻里傻气的事。
比如割伤自己,比如差一点奉献自己的肉体,哪怕那个人未必欣赏自己的灵魂……
仿佛不必太多言语,一个眼神就能懂得彼此最幽寂的心。
却正因为了解和熟悉,所以随时随地在心里言语——你别装,我早看穿你。
所以不肯原谅对方的一意孤行,却又心疼自己折射在对方身上的卑微用心。
我们身上住着的那个小孩子,已经渐渐老去了。
所以我才会偶尔回望。
她对Y说,Y没有回应。
伴随着青春的轰隆去远,这一切原来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但她终究没有说:
你知道吗?在此之前,我曾走过怎样一段抑郁颓靡的长路。
你知道吗?还有比黑暗更黑暗的故事。
她终究没有说。
她不知道该觉得庆幸欣慰,还是唏嘘惆怅。
春节的时候,她们见了一次面,南方阴冷潮湿的天气里,她们走在雾气弥漫的湖边,两个人,都还那样清瘦,不过岁月在这精致的身体里,缝上了一层又一层美观阴森的花,不用碰触彼此也明白。
恍惚之间,她们又说起了那两个曾经堪称「惊天动地」的名字,只是如今她的心里,再无波澜。
像白雾苍茫的湖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因为飞过去的鸟,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有荷花的枯枝败叶,在横竖撇捺、千姿百态地画着沧桑与颓靡。
临别的时候,Y执意要带她去菜市场,买家乡的特产。
她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为了躲雨而狂奔,不是享受这场雨的痛快淋漓,而是只想快一点抵达目的地,结束这礼尚往来的刻意和小心。
那脚步的声响,那溅起的水花,不一样的,终究是不一样。
这一刻她才明白青春的意义,是错过,且永不再来;
这一刻,她才懂得成长的秘密,是忘记,且假装不知。
她的一生中,有过两次颓废的时刻,且深深埋藏在她的骨血中,想要与她一同入土为安。
一次是因为性,一次是因为青春。
而其实,两者水乳交融。
*
她合上了这一本书,像是将记忆,再一次封存。
以后谁再问起,她也不会提。
因为太了解,每一次回忆,都仿佛是新一轮对肉身的蹂躏、对灵魂的凌迟。
听众听到的,是隔岸观火的秘密,是裹挟着罪恶感与同情心的愉快,而亲身经历者,是曾经步步惊心的赴汤蹈火。
不一样的,真的是不一样的。
她早已习惯于沉默,像每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子,在这动荡不安、藏污纳垢的世间存活。
她当然欣慰,世间还有林奕含、还有伊藤诗织,还有许多勇敢站出来,以自身的苦痛来泣求正义与救赎的人。
但是他们是他们,自己是自己。
反正天总会黑的,反正天总会亮的。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她喜欢这一句诗,带着绝望地迷恋。
除了她自己,谁也无法给予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