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天,我就要离开北京了。」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还有三天,我就要离开北京了。」

听到这一句话,我便瞬间明白了这个皮肤晒得黝黑的蒙古男人那洋溢在马头琴乐音里低回萦绕的愁绪,所为何处了。

我在脑海中勾勒他和这座城市的情深缘浅。

曾经,他也像是芸芸众生中的我们,怀着梦想,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想要看见更大的世界的渴望,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纸醉金迷、欲望翻涌的城市。

拖着行李箱,里面放着沉甸甸的梦想,后来它变得越来越轻飘飘。

却也像很多草草浮世里的我们,遭受挫折,经历幻灭,开始辗转反侧,开始度过许多无眠的夜深,渐渐开始怀疑这座城市流光溢彩的外表下的灵魂,开始追究并且斟酌,继续留下去的意义。

不知不觉,与来时的那个地方渐行渐远,却也仿佛在光阴里,和它的精神交集,越来越近。

*

我和他,相遇在博物院的某一处。

我在他身上看见的,是自己,是他人,是众生——

当然,比不及《一代宗师》里的宫二,那一句“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来得雄浑、来得深沉。

是这座城市的喧嚣与寂寞,是人生的欢欣与苍凉。

彼时,我还在细细读着墙上有关撒拉族的介绍。

内心感慨他们的先民,从中亚地区离乡背井,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开疆拓土、建立家园,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艰难、何等的不易,然而他们破釜沉舟,绝不思回头,直到子孙绵延,堪称伟大。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音乐声。

我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尖头皮靴的年轻男人坐在篱笆楼的屋檐下拉起了马头琴。

他看向我的眼神,锐利如鹰。

草原民族的血性与野性仿佛就在这双眼睛背后,汩汩流淌。

然而他只是默默不语地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地拉着他的马头琴,在拉弦的来回与指尖的拨动里倾注着自己的万千柔情与人世悲欢。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马头琴,原来那样的质朴,内里却酝酿着一股逼人的荡气回肠。

我悄然走到他的一侧,静静地坐下来,在一边闭着眼听着。

听他拉了一曲又一曲,连鼓掌与喝彩都不忍,怕搅扰了他那一方「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的好兴致。

头顶是朗朗的日光,是随风飘扬的绑成串儿的红辣椒,还有对面婆娑起舞的石屋顶上的海草。

那乐声,时而低徊、时而悲壮、时而苍凉、时而肃杀。

其中他还拉了一曲《我心永恒》。

我一度热泪盈眶,也不知是日光太灿烂的缘故,是此时此刻因幸运而感激的缘故,还是乐曲里的苍凉旷远的情味,让我摧眉折腰。

整个院子里,除了我一个听众,就是那无言的树和石了。

他何尝是为谁而奏,他是为自己,为这好时光。

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能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天地间拉马头琴,默默倾诉他内心的明月与山岗,梅花与枯藤

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能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听一个人拉琴,听他倾吐着内心的酸楚与怀念,久久回不来神

这几近于一种奢侈。

也许正是这种相重相惜,才会让他在我起身离开的时候,停下了手里的乐器,对我摆摆手,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声再见。

走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即刻走远,而是静静地,又听了一段。

我知道或许这样的乐音,以后想要再重遇,多难。

感激这样的相逢。

*

这一张六十元钱的票,这一段「偷来」的好时光,至此已经丝毫不能算错付。

好时光里,起伏错落的,还有羌族碉堡楼下那一座观音庙,我放下手里的红尘俗物,冷冷静静地走入那一室的清凉之中。

于无声处,静静观想,静静祝祷。

走出门去,恰好遇见一棵花开烂漫如粉色云蒸霞蔚的大树,我相信这是美好的昭示。

我整个人不觉间犯痴了,于是分外能够体谅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本就不是凡胎,加上身处千红万艳、良辰美景之中,怎能不「魔怔」?

现代人活得寂寥又瘠薄,自然能够洒脱又决绝。

因为拥有的不过那么许多,失去也便失去,因为岁月里的锦绣时辰太少,所以无谓错过,活得清浅而脆薄。

以至于羌族儿女们在载歌载舞,我也没有多少看顾;

以至于沿途景色秀丽,我也没有多少踯躅;

以至于我离开的时候,还频频地回首。

人的一生,苦海蹉跎,多少人活成了芳草斜阳,又有多少人,活成了老树昏鸦。

但你要能够栉风沐雨,穿云拨月,直到最终与那一棵盛大而华丽的花树迎面相逢。

你会在那随风曼妙轻舞的花枝里,窥见自己的灵魂。

大自然以它怎样温厚的深情,以它怎样无穷的雨露滋润,才能够供养出这样一棵迎风招展、美出世外的花树。

恰恰好被你遇见,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仿佛尽灌注在这相逢的一刹那。

我只能沉默,沉默不是金,沉默是我内心无法言说的叹服与敬慕。

*

我每每在这样的时刻,会倏忽感觉到人生而为人的有限与渺小。

那一刻你会接近于顿悟,原来生命可以这样绝美。

而人只能停留片刻,短暂欣赏。

花树呢,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那是多么浪漫的轮回。

下一次被这棵花树的美感动到无言的人,又会是谁呢?

然而这已经不是我应该劳心的问题。

我始终以为,人的精神骨架,应该像一棵树,枝干遒劲挺拔,任人世的风雨摧残,都自有它的不折不挠。

春日下雨,夏季起风,秋日落叶,冬季披雪。

而更美的境界,是一棵会开花的树。

曾经倾其所有地奉献过自己的美丽,那样大方鲜活、丰盛饱满地活过,或者说爱过,自此星转斗移,沧海桑田,都不必有遗憾。

所有的重逢——我与那个蒙古族男人的相逢、与观音庙的相逢、与这棵花树的相逢,都是数不尽的缘分累积沉淀出的因果。

冥冥中一切都有归因,一切也都在默默地指引。

你终究会走到某一个地方去,那一个地方,有你渴望的风景,有你想要爱的人。

因为所有的前尘,都在你背后默默地铺好了路。

你终究也走不到别的地方去。

最终的最终,也许我们都会得心平气和、慈眉善目地对这个残酷也美丽,玄秘而纯洁的世间,道一声感谢,与珍重。

这个地方,也许我不会来第二次,但仅这一次,就足以让我记住一辈子。

因为,我曾遇见过,那样一棵诗意而灿烂的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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