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牙（散文）

我在去年修整了一颗牙。那是岁末年终的事，紧接而来的年节吃得痛快遂意，不再呲牙咧嘴难堪，我的经过修整并戴上牙套的新牙联合其他牙兄弟，成功的将进口的猪肉牛肉鸡肉等等，甚至稍微有些难度的筋皮之类轻松咬碎，细细嚼磨成肉浆，舌尖举着味蕾细致体会深入领悟着每一美食不同香甜，以及其中精微深邃。

牙好，真棒。

修牙的成功，让我对于修理另一颗变得勇敢，果断，于是一年以后我又一次走进牙科医院，当然还是去年那家。

这是一家兄妹店。去年是弟弟为之，今年换成妹妹。妹妹开口说话，就感觉她的声音真好，充满了女性的磁性魅力。为什么人有如此能享受的声音供给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一口保养得很好的牙？牙医口齿真的优秀，如现时靓女美媚成为美容店活体广告，她牙齿的整齐、洁白，当然还有坚固成为爱牙人的宣传窗。在此之前，我对于日日携带的咬切工具从不在意，用而不觉，也没有探究，我只是从面前过去和不得不打交道者中，面对笑哭以及种种脸上表情，明白牙齿是参与了所有表情的演出，而且成为场上亮点，就像舞台上被追光灯照亮的角色。另外于近年牙齿出现咀嚼困难才意识几粒牙对于“进口”的至关重要。现在，我醒悟还有其他，譬如声音。声音从嗓门出来遇一口好牙，就像深宅大院的照壁，那时人是款款移步出来，面白长身，衣冠楚楚，笑面如春，此一亮相的英姿是引人暗暗惊艳——现在声音穿过玉牙屏风，千回百转，从红唇白齿间飘拂而出，和缓温润，香甜入醉，由声而起是不由人遐想世间等等艳美的事。

人真应有一口好牙，不仅仅为进食。

哪颗？啊看到了。

我静静的躺在牙医椅上，张着口，享受萦绕两耳的声音。可是接下来是一些金属器具与牙碰击的动静。

您的牙真好，想不到您这年纪还有这样一口好牙。

她在捡查我的牙齿队伍后下了如此结论。我将那好听的声音原汁流进心里去，而后又从心里起返沉重的羞愧：去年修，今年修，有年年修理的好牙吗？怎么好？牙根。是的，牙根，那些长进肉里的根，可能稳固，至今还没有感觉哪颗在动摇根基。我虽然对它们关心甚少，疏于管理，只是晨夕举刷稍稍清理，但也没有虐待欺凌之举，想是不应有动摇之心。而且，总在让它们表现表现，譬如，我在人世间来往进出，脸上以微笑为主，放弃怒色，杜绝横肉，基本不作愁眉苦脸。世间混迹，评价大抵温和良善，人说，总见笑脸。我知道牙齿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让笑容明亮灿烂。牙齿是做了我的形象代言。

那么，连续两年用来修整的牙也很好吗？

您的牙主要磨损厉害。原来它们是“上层”出了问题。

接下来是重复着修整的工序，已有文章先前记写，不再赘述。稍微有点周折的是，去年修整的一颗是崩去半边，还有半边立在那里，牙套是好戴的。今年修整的是磨损，磨损者，大概是牙齿矮去半截，变成浅浅的，牙套是不好戴的。但是牙医妹妹还是设法，终是安装成功。

我的牙齿经过了连续二年的修整，这是我对于自家肉身进行的第一次修理。是我没有预料到的。这架肉骨精血造就的机器，最先发难的是眼晴，不到半百，读书看报渐渐模糊，需得戴上老花镜才好。此种修理也只是从此鼻梁上多出两块玻璃，不动毫毛。接下来，腿脚时感力不从心，负着百多斤的肉骨在世间行走游移，久之膝盖发酸，而后漫延小腿大腿，举起费劲，落下疼痛。另外，灵魂与肉体时常不作很好配合，心想上楼去，肉身待在地上全无一点往上去的心力。还有无言痛苦，瞌睡入心进恼，可是倒下去的躯体立即无睡意，辗转卧榻，如煎肉饼，他们象两个各自利益的集团，分裂，排止，敌视。服药调理，效果甚微，再看医生，医生从眼镜上方翻着白眼珠看你发白皮皱，一言笑语打发，不给你一粒药丸。牙坏眼花，问题在外，可是多少故障隐藏于内你是不知道的，有如火山，何时爆发，全是天意。

真是老矣，不是自嘲，一身骨头己是不由分说老朽，伴随你几十年的骨架大有渐渐散去的意思。好的是，人很伟大，伟大得能自我修理，将些天然的偷偷换成人工的，另外补遗加缺，把个娘胎里落下来的上好“锦衣”，千纳百补，最后化为自不相认的补钉连缀的“百纳衣”。

也罢，也罢。人总是个彻底背离初心，活到最后完全不知自己是啥玩艺的蠢物。

2017年2月2日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