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的雪

山中的落叶灌木已完成最后的删繁就简,嶙峋的山崖露出黝黑的肌肉。崖石的皱纹已被白雪抚平,林中的枯草在雪中枯萎。这场雪,让白鹅峰展翅欲飞,“孔雀松”一夜间羽化成仙,瀑布定格,溪流瘦成弯弯的雪路,伸进森林深处。猩红的花楸籽孤悬枝头,被雪包裹,林间传来一两声鸟鸣,霎时又被西来的风拂去。
雪花还是一朵接一朵地飘上崖口的树梢,跌入崖壁,滑进山谷。林中石阶蹬道挂在茫茫天边,我踩着积雪,从白鹅岭拾级而上,轻柔的雪花,吻着我的脸颊,旋即化作一屡清水,湿润着我这沾染尘垢的心空,令精神亮堂。
这是黄山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因持续低温,上一场雪还没完全融化,这雪又接踵而至。新雪压旧雪,将这一年的风风雨雨、枯枝败叶埋进泥土,去滋养来年春天。自去冬今春以来,我已写过几篇黄山雪景的文章,但现在读来,字里行间总是流淌着透骨的苍凉,如同空灵的山野中,独自掬一捧白雪,在三尺斗室里煮着文字,冰凉透心。那会儿,山中空无一人,漫天飞雪也无法冰封那个无处不在、吞噬着无数生命的魔鬼——“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后来给它取了个简单的名字“新冠肺炎”,给魔鬼取名,与好人的爱称、昵称一样,都是为了标记,为了铭记,为了不忘记。只是它们在人心中的位置和温度不同。

在孤寂的时候,在寒冷的时候,我总是抱着文字取暖。看着这漫天飞雪,看着踏雪而来的游人,我突然有种发自心底的愧疚感,文字应该去温暖整个世界,用这人间仙境般的黄山雪景,去濯洗那些被“魔鬼”抓伤的创口,去焐热一颗颗透凉的心。

黄山的雪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黄山的峰,黄山的石,黄山的松。与之携手而来的雨雾、云海、雾凇、日出日落也自然独树一帜。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唐天宝十三年(754)暮春,诗仙李白搜尽奇峰,无非看着“三十二莲峰”,“盛开的像莲花,含苞的如金色芙蓉花”(那时还无“七十二峰”说法)。如是雪中黄山,刀劈斧削的峰石褶皱间,点缀着一簇簇白雪,不仅山峰成了“雪莲”,整座山仿若一座“莲池”,高低错落地盛开着雪白的莲花,与铁红的岩壁组成一个个温婉的单元。
黄山的雪落在那些千奇百态的巧石上,则是诗,是远方的仙界。那些从远古走来的“神仙”们,纷纷换上新装,“指路仙人”穿上绒白的“道袍”,“飘海观音”手持晶莹的“莲花”,“仙桃石”缀满丰腴的“奶油”,“鳌鱼”成了“雪鱼”,“天狗”变成“小白狗”,那些“石化”的仙僧个个都是“雪庄”。
“雪庄”是黄山极少以“雪”为法号的僧人,或因其“绝粒旬日”,趺坐雪中成“树桩”而得名。
红尘之外,凡夫俗子,雪都是心中共有的一方净土。
这方净土的雕琢,不仅是白雪和冰凌在松枝上堆砌而成的空中琼楼,长在峭壁石缝中的黄山松,自从冒出芽头那一刻起,就和这些覆盖在它肢体上的冰雪较量着,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雪如同挑夫肩上那条扁担,粗壮的枝丫是挑夫腿上的青筋和肌肉,都是为了生存,为了生活,而淬炼出来的力量。
黄山之美始于松,松树之美则始于雪。如果说雪是黄山的风情,雾凇则是黄山松的风骨。曾有人说,黄山的“雪”包裹在松针和枝条周围,晶莹剔透,这就是雾在低温下凝结成的霜晶,吸附在枝叶上形成的雾凇奇观。当然,没有风的雾凇,和雪确实没太大差别,当风挟持着低温的雾,擦过纤细的枝条和针叶,羽状的“雪片”便凝固在枝条的逆风一侧,将雾定格。雪天呈现漫山的雾凇,与遍地的积雪映衬,恰似唐朝诗人岑参描写那西域的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那些落叶灌木的枝丫上,挂着雾凇,胜似满树梨花盛开。
如果一场大雪落进大户人家的天井,徽州人可把简单的生活过成一幅田园画卷;如果一场大雪落进乡村的街巷,斑斓的新安山水则浓缩成千年徽州的底色,黑色和白色;而一场大雪落进黄山的清晨,萧瑟的山峦则将染成绚丽的童话。
我认为黄山最唯美的日出是雪后初霁,有云海,有白雪,有雾凇,还有峰岫丹霞映衬。清晨,灰白的晨光照亮山中的积雪,白里透青的云涛,如海啸般在山峰间翻滚,当一轮红日冲破橘红的天际线,喷薄而出之际,万丈霞光染红涛涛云海,山峰和森林顿时金色闪烁,银光灿灿。这样情境,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汤显祖的诗:“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当然,汤显祖的原意并非向往徽州,也非赞美黄山、白岳的美景,只是后人赋予他的一个美丽误会,这个美丽的误会的确契合此刻的黄山梦境。
这样如仙如幻的日出虽然少之又少,但我还是见过几次的,雾凇、云海也常有光顾。当欢呼的游客沉浸在绝美的雪景之中,于我而言,雪天的享受,远不止于视觉,还有三尺斗室里的书和茶,一壶好酒和一双踏雪的鞋。
酒是雪天的催化剂,是水的精灵。一杯酒下肚,戴上帽子、围巾、手套,踏雪森林中,心中自有暖意。
在雪中行走,我刻意避开那些游人如织的路段,把最佳的观景位置让给远道而来的客人,让他们在美轮美奂的雪景中汲取幸福,感受大自然给予的温暖。喧嚣中,我好像又有点怀念年初雪中坚守的日子,走在宁静的雪地里,仿佛回到农耕社会,背着箩筐,扛着锄头,在雪中采集文字。
采集是多么有趣的事,只问收获,不事耕耘。
只是我采来的文字过于苍白,和雪一样。
在所有美景面前,一切人工描绘也都是苍白的,书画,摄影,文字都一样。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二月初六,徐霞客踏雪来山,兀坐听雪,蹑雪循涧,践雪下崖,而描写雪景的也仅“一望如玉”四字。
何况我辈?
如果将来有一天,谁发明一种和眼睛像素一样的载体,能够把这些惊艳的风景复制、传播出去,我或许不再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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