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远日》第十一章

据考证,在中国历史上发生过许多次移民活动,仅从晋代到元末时期,就出现了三次较大的人口迁徙。东晋时期,因匈奴入侵,到了西晋,大量的北方汉人不堪忍受异族的非人统治,纷纷南迁,由此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人口大迁徙。唐朝“安史之乱”后,中国进入了藩镇割据时代,其后便成为五代十国,北方为各少数民族政权所控制,汉人南逃,又掀起了第二次的人口迁徙浪潮,此次人口大迁徙改变了中国人口地理分布的格局,南方人口第一次超过了北方。到了宋代的靖康二年,金兵攻陷当时的都城汴京(即现今的开封),俘徽、钦二宗,北宋覆灭,康王赵构逃到长江以南的临安(今杭州),建立了南宋政权。当时南方相对的稳定环境和大量未垦种的可耕地,吸引了北方广大沦陷区在民族压迫下的各阶层人民,他们举家或举族向南方迁徙,构成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三次人口大迁徙。三次移民活动,起因都是源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

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一般民众只知道明朝时期的山西人口大迁徙,而对中国历史上许多其他时期的移民活动知之甚少,那是专家学者所考证的结果,民间尚未达到普遍的传播。朱元璋当了皇帝,建立了大明政权,年号为洪武,自洪武二年起至永乐末年,在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明朝在国内多个地方,尤其是在山西进行了不间断的移民活动,迁移民众达到了数百万人之多,其规模远超前三次人口大迁徙,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移民迁徙。中华民族源远流长,历次迁徙中,明朝移民活动的烙印最为深刻,以至家喻户晓。今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一带,成了国人认祖归宗的华夏之源之所在,在以后的盛世年代,全国有近二十个省的民众,将会在那里找到自己的根源之地。

还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王凯就对明朝时期的人口迁徙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那时,只要是有关明朝移民活动的报道和消息,他都会加以关注,从而知晓了那次人口迁徙的一些情况。明朝移民与历史上前三次较大的人口迁徙在性质上有所不同,其中不乏有战争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明朝建立了强大的政权,各地趋于安定,明太祖朱元璋从政治和经济考虑,对全国的人口结构作出了战略上的重新布局,从而起到了发展经济、稳定社会的作用。那时的人口迁徙带有强制性,并非如历史上前三次那样,因不堪忍受异族的非人统治和民族压迫,人们自发向南方迁移。通过了解,王凯还得知了一个专用名词的由来,山西的移民是被官家绑成了一串上路的,半道上内急,人们向押送人员报告,说要解开绑手的绳索,以便方便,后来“解手”就成了内急方便的代名词。随着对明朝移民情况的了解,王凯对自己的祖先是从山西移民而来这一点坚信不移。他也曾和别人谈论过此事,那些人也很赞同他的说法,因为他们对明朝人口迁徙的了解还不如他,他们只听说过山西移民的事情,仅此而已。文革开始后,历史上的人口迁徙问题淡出了人们的话题,在当时,认祖归宗属于封建意识,不能提起,公开不提,私下也不提,时间一长,人们把此事好像都给忘了。十年期间,再也不见有人谈论这方面的话题。

出乎意料的是,王凯从学校回到王村后,曾几次听到本村和外村的个别老人私下说起过,他们这一带的人是元明时期从江西一个名叫“瓦屑坝”的地方迁徙而来的。老人们的话使他非常吃惊,这一说法同他头脑中固有的想法产生了根本的冲撞,孰是孰非,他完全糊涂了。本来倘若翻看家谱,便可知道祖上的来龙去脉,但文革前,普通百姓人家一般极少有家谱,王村一带也是如此。而且家谱带着特有的隐私性,因而变得神秘起来,就算有人收藏,也轻易不会示人。何况文革时家谱被定性为封资修的传物,一旦发现,便会遭到严酷的批判和封杀,甚至会上纲上线牵扯到一大批人,从而演变成为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凡此种种,王凯以前根本就没有听到过和看到过王村有什么家谱(他也没听说过有族谱)。他曾问过那几个说是从江西移民过来的老人们,他们无一例外的称此说法是自己的祖上传下来的。别的老人对那时移民的情况和瓦屑坝在江西的什么地方全然不知,其中有位老人却说,听祖上讲,瓦屑坝是在一个大湖的边上,移民需乘船穿过大湖,进入长江后分流,而后奔向各自所去的地方。王凯还特意问过他的父亲,王炳轩对此也是一脸茫然,说不出半个字来。虽然问不出什么,“瓦屑坝”这个名词,从此却在王凯的头脑里深深地扎了根。

如今文革结束了,人们谈论的话题有很多,却唯独没人谈起历史上的人口迁徙一事,更别说把自己的祖源地同移民连到了一起。可是王凯却思忖开了,既然有老人说移民是乘船穿过大湖进入了长江,那就完全同山西不相干了。江西倒是有鄱阳湖,鄱阳湖又同长江相连,莫非自己家乡这一带人的先人们,真的是从江西迁徙而来的吗?瓦屑坝的传说使他魂牵梦绕,这节外生枝般的说法,对他有很强的吸引力。他苦于除了瓦屑坝三个字外,其他的情况是一无所知。有关明朝江西移民的事,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当下更是没有任何信息的渠道来源,因此这个谜在那会儿根本不可能得到解答。有一段时间,他日思夜想,甚至有好几次做梦,梦到自己竟然成了明朝的移民,一身奇怪的装束,混在大批似难民又似押送犯人的人群中,十几个人被绑成了一串,无数的一长串一长串在艰难地跋涉,或在泥泞的旷野中步行,或在破旧的船舱里拥挤,也不知去向何处,晓行夜宿,狼狈不堪,苦不堪言。突然惊醒,却是一脸的迷惑,理不出个头绪来。有时他想,能够解开谜团,他真的想穿越到明朝去,哪怕当一回移民,他认为都很值得。但那是他的幻想,他只能在现实的生活中去想象当时的情景,起不到丝毫的实际作用。

王凯学历高中,具有一定的文化知识,他做事认真过细,是个期待着能有所发展的人。他对明朝人口迁徙一事所表现出来的兴趣,并不是说他一定就有那种认祖归宗的强烈意愿,说到底,他不过是想弄明白“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而已,至于弄清楚了我从哪里来以后又该做些什么,他也并没有仔细想过或是压根儿就不曾想过。他所表现出的不过是一种兴趣和好奇,但就是这种兴趣和好奇,就足以使他不能自拔,因而总是在那里想着要一探究竟,梦想着有朝一日,还它个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有关明朝山西的人口迁徙,他以前同肖挺也曾谈起过,遗憾的是肖挺对那方面的了解也很有限,不比他知道的更多,当听说解手一词原来是出自于山西的移民时,他还非常惊讶。好在他对人口迁徙同样有着兴趣,只是不及他那样浓厚,须知如王凯这般热切想揭开谜底的人,别的地方可能也有人在,但在小范围之内,方圆一带,目前看来也就数他一人了。

近来,王凯对瓦屑坝的兴趣和好奇日渐高涨,他思来想去,头脑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与其苦思冥想得不到任何结果,为何不到江西去走一遭,来它个实地考察,纵然最终很可能是白白折腾一番,也总比坐在家里束手无策折磨人要来得强。他仔细考虑,觉得此法可行,于是他决定去和肖挺谈一谈,希望他能与自己一同前往。

英梅回沪近一个月了,在此期间,肖挺情绪低落,愁绪绵绵,沉浸在消沉之中。英梅的形象早已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头脑里,无法消除,他的眼前总是会出现她的身影和面容,而他俩七年来的一切,也都会像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如此具体,如此实在,许多事情犹如是发生在前不久那样的清晰。他并不相信命运和缘分之类的说法,认为那全是无稽之谈,就如迷信对他来说是不可信一样。可是现在英梅已经离他而去了,面对这一残酷的现实,他不由得开始检查起了自己,过去那种不信邪的想法真的靠谱吗?他开始起了动摇之心。

在插队落户之前,他和她并不相识,两人就算是走在上海的大街上擦肩而过,虽然她楚楚动人,他未必会对她有什么深刻的印象,更别说她的家庭了,实在是无从听说。插队落户改变了一切,自他见到她的那天起,他就被她所吸引,并为艰难的插队生涯注入了新的动力。英梅也是如此,从最初一直到后来,她的话语之间无不流露着和他同样的感受。前六年他俩并没有相恋,在那段时间里,或许他们还不曾有相恋的意识,或许他们还不曾有表达的愿望,他俩只是互相鼓励,互相帮助,互相敬重,在感情上默默地走过了六个年头。第七年两人相爱了,他们对前六年的感情空白没有任何后悔,共同把那六年的岁月,看作是感情上的一个厚重的积淀和基础,他俩的爱真诚而又热烈。

然而,好景不长,英梅的母亲出现了,她竭力干扰阻止,最后又牵扯到了两个家庭上一代的恩怨。王媛当着他母子两人的面发狠说,女儿即使嫁给残废人,也不会嫁给他姓肖的。肖挺全然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是这样,先前他还抱有希望,及至到了那般地步,他已经是绝望之极,他知道一切努力都已徒然,唯有听天由命了。他不相信命运,可是命运造化弄人,原先是两人的恋爱,却偏偏扯上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未了,舍此又该作何种解释呢?有命运自然就有缘分,命运中注定没有缘分的人,如自己和英梅,无论相爱是多么的真诚和热烈,最终是不可能走到一起去的。说来奇怪,有时,两个人一见钟情会走到一起,可谓一时短暂,一生相伴,他和英梅共同走过了七年的艰难时光却中途劳燕分飞,难道这不就叫作缘分吗?倘若人生真的有命运和缘分一说,他自然是无可奈何,一切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可是他诅咒自己命运中注定的这种缘分,为什么竟然会是如此的无情和无奈。他也不再去相信给他带来这不幸的所谓的缘分,仍然祝愿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即使终成眷属的道路再曲折再艰难,他相信毕竟还是事在人为,因为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始终是各类事物中最为关键的因素。

他对英梅没有丝毫的怨恨,作为一个弱女子,她能够坚持到那一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说实话,在目前的情况下,他能给予她的除了情感,实在是一无所有。在人生的重大转折关头,客观因素无疑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最后她选择了回城是无可指责的。在性格上,王媛显然比英梅强势了许多,要想打破她的强势,女儿就必须同母亲抗争,那样的话,母女之情就会受到极大的冲击。在平时,英梅或许可以做到,但在能否回城的问题面前,她同时遇到了母女情感的挑战,委实难以坚持下去了,肖挺不会苟求于她,也不会怨恨于她,其原因就在于此。有哲人说过,真正的爱是无私的,是付出的,而不是私利的或是索求的。肖挺是真正爱着英梅的,她的快乐和幸福,就是他最大的愿望。在两人分手的那一刻,英梅对他说将会等待他的归来,他回绝了她。他十分清楚,她的母亲是不会回心转意的,那样的等待还有什么现实的意义?他相信她的等待是她的满心希望,然而,倘若两人最终不能走到一起,情况却是越是等待,越是痛苦,他绝不能让英梅陷入到那般境地。在那一刻,他对她说,你还年轻,你还有你的幸福,不要留下悲伤的忆念,否则将会给今后的生活蒙上阴影。是的,他的这番话就如同他的爱那样同样真诚。如今事已至此,他在感伤的同时,仍然从心底里送上一份对她的至诚的祝福。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想去找王凯聊聊,以排解心中的郁闷,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王凯走了过来。王凯见他的神色,就知他情绪不佳,两人进了厢房后,王凯问他:“怎么,还在想着英梅的事?”

肖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此事对我打击太大,心里总是有点放不下。”

王凯点点头说:“能够理解,无论是谁遭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都会十分沮丧。你在这一个月里,精神状态不好,人也见瘦了。说白了,放下放不下,关键在于你一定要想开,要振作起来,千万不能当个包袱背着,那样的话,真的就无可救药了。”

肖挺说:“我其实何尝不想振作起来,可是说起来容易,要想摆脱真的很难,需要时间,时间也许是安抚和淡漠心态的一剂最好的良药吧。”

王凯感叹地说:“经常听到有人讲,人生是一场梦或是一场游戏,从广义上说我并不认同,可是在人生的某些时候或某个段落里,此种说法也不无道理。你现在的情况就应证了这个说法。我们不能说经历事情时是一场梦,但某些事情在结束以后回想起来,仿佛就是做了一场梦,因此说人生无常,人生如梦。在生活中,正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实在而圆满的结果,所以我们要理性的去对待人生道路上走过的每一步。”

王凯的话听起来有些空洞,肖挺却能够领会到,他因为家境的原因,自有他深刻的感触,此话乃是他由衷的心得体会,肖挺在此时此刻的体会同他一样,经历不同,感触是相通的。

他说:“王凯兄,你说得很对,我一定会按照你所说的去要求自己,理性对待此事,否则就真的难以自拔了。”

“这就对了嘛。” 王凯说:“肖老弟,你能够如此理解我就放心了。我来是想同你聊聊明朝人口迁徙的事情,你不是同样也有兴趣嘛,看看我们能聊出个什么结果来。”

肖挺叫了起来:“明朝的移民不就是从山西洪洞县往外迁徙的嘛,那是历史事实,早就有了定论呀,还能聊出什么结果?”

“哦,我曾对你说起过江西的瓦屑坝,你忘了?”

肖挺想起来了,多年前,王凯就对他谈起过瓦屑坝移民的事,当时只是一谈了之,没有深讲,因为两人以前都没有听说过明朝时有江西的人口迁徙,不够重视,后来也不曾谈论过。现在经王凯提起,肖挺说:“瓦屑坝移民,没见到过有什么记载呀,只是道听途说罢了,不可能有那回事吧?”

王凯说:“咱们不妨来作个简单的设想,如果说江西移民的事情是子虚乌有,几位老人为什么共同说出了瓦屑坝这个名词,他们也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却都说是各自的祖上就是这么讲来的,这就排除了以讹传讹的可能。当然,仅仅只是说出了瓦屑坝三个字还不足以为证,试想一下,如果江西真的有瓦屑坝这个地方呢,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老人们一辈子在本地生活,他们之中没有一人到过江西,而江西确实又有瓦屑坝,那不就证明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祖先确实就是从那里迁徙过来的嘛。而且,现在居住在瓦屑坝一带的人肯定也会有说法。想一想那是多么的惊奇,原来我们的祖先不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那里过来的,而是来自于江西,这实在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肖挺不得不承认王凯的设想是站的住脚的,问题是瓦屑坝究竟在江西的什么地方,而江西究竟有无这个地名?他提出疑问后,王凯拿出一本江西地图说:“有位老人祖上说,瓦屑坝的边上有一个大湖,移民是在瓦屑坝上的船,穿过大湖进入了长江。细细想来,所谓的大湖应该就是江西的鄱阳湖,它的北面湖口所在地就紧邻着长江。我在江西地图上沿着鄱阳湖的周边寻找,虽未找到瓦屑坝,却在湖的东面偏南方向的波阳县境内,见一个村子的村名叫作瓦燮坽村。你想,瓦燮和瓦屑音同字不同,明朝时的瓦屑坝,不会就是现在的瓦燮坽村吧?”

听王凯如此一说,肖挺显然也来了精神,在江西地图波阳县的那一页里,他顺着王凯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瓦燮坽村。他仔细看了一下周边的地理环境,原来瓦燮坽村在波阳县城西南约十多公里处,在双港和莲河的南面,属波阳县大莲子湖滨的莲湖公社。从地图上看,大莲子湖是鄱阳湖较大的湖湾,是鄱阳湖东南面的一个组成部分。

看完地图后,他沉吟了一下说:“总不能因为同音字,就认定瓦燮坽村就是古时的瓦屑坝吧?”

对此,王凯自有他的见解,他说:“眼下说瓦燮坽村是瓦屑坝当然不行,不过从地理环境上去看,还是有迹可循的。首先老人说瓦屑坝是在一个大湖的边上,这一点和瓦燮坽村倒是有些相吻合,而且瓦燮坽村是处在波阳县城和鄱阳湖的中间,这些咱暂且不说。我在学校时学中国地理和历史,知晓江西上饶地区,明朝以前叫'饶州’,饶州是历史地名,明朝洪武二年改为饶州府,管辖范围很大,当年的鄱阳、乐平和万年等好几个县全在它的管辖之内,州府治所就在鄱阳县城。饶州府历来是江西最富庶的地区,之所以取名饶州,就有着相符相同的意思。尤其是鄱阳,当时有'七县之会饶州府,锦绣江南鱼米乡’之说,在全国是出了名的。我们知道,富饶地区的人口总是大大多于其他地区,因此饶州府是有人口迁徙条件的。古时侯陆上道路情况不好,人们出行大都是走水路,鄱阳湖通长江,又紧邻鄱阳县,饶州府内或府外的移民从四面八方汇拢到鄱阳县城集中,再从那里乘船过鄱阳湖去长江,应该说是很有可能的。”

肖挺不得不信服王凯的观点,几个看似简单的因素,被他串连到了一起后,就成了很有说服力的推论,非常完整,几无破绽。你就算是对移民的情况毫无所知,听了他的这一番话,也认为当时的人口迁徙有根有据,确实如他所说,就是那么一回事了。两个月前的一天夜晚,两人说起肖挺和英梅一事的结局,王凯的分析就很有道理,后来与英梅的分离就应证了他的说法,他的话不可轻视。

可是推论只是口头之言,无法论证就永远成不了事实。那么论证何在?又如何去论证?当肖挺问王凯,他的话使他很吃惊,他说:“目前有关江西人口迁徙的资料根本不可能得到,而这本江西地图上只有波阳县,却找不到鄱阳的地名,波阳县就在上饶地区,看来波阳和鄱阳,虽有一字之别,但很可能就是同一个地方。要想有结果,只有去江西实地走一趟,不瞒你说,解开这个谜题是我近两年来最强烈的愿望。我已经决定了,必须去一下江西,我希望老弟你能够与我共同前往。”

一九七七年时,人们没有旅游意识,没事不会轻易外出走动,除了文革时红卫兵在全国大串联,许许多多的人甚至都没有走出过自己所居住的地方。作为一个根生土长的农村人,为了弄清历史上一个问题的真相,王凯居然想去外省论证,这个想法在当时十分大胆,其精神不能不令人感动。毕竟那时交通不大方便,路上情况如何,目的能否达到,这些在事先是不得而知的。看不出白面书生般的王凯竟有如此之大的决心和魄力,肖挺唯有深深地叹服。

王凯接着对他说:“英梅走后,你的心情一直不好,你和我一起去江西,就算最终没有结果,去领略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散散心,对缓解你的情绪也是大有好处的。再说你是上海人,从小生活在大城市里,见多识广,和你一起同去,我心里很踏实。”

肖挺还在犹豫不决,他问他:“去江西,真的有必要吗?”

“不但有必要,还非常值得。” 王凯肯定地说:“你想想,困扰我们的谜题一旦被揭开,是多么的让人兴奋啊,知道自己的祖先是从哪里来的,意义十分重大,对子孙后代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你就别犹豫了,讲得难听些,咱俩眼下都是光棍一条,没啥可顾虑的,就当是走一回亲戚不就成了嘛。说实话,我是一刻都按捺不住了,我的心早已飞到瓦屑坝去了。”

他把话说到如此程度,肖挺也无言以对了,只好答应一同前往。见他允诺,王凯很是高兴,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

随后两人研究起了地图,寻找一条去江西的路径。

王静江得知此事后,对他们说:“你俩决定去寻找咱这一带人的祖先由来,也算是做了件有功德的事情。但是有关江西的一切情况眼下都不清楚,困难会不小,你们得有个心理准备。好在你们两人做事都比较踏实,我很放心。回头我去大队给你俩开张证明,证明你们的身份,以备需要之用。还有,在外面别惦记家里的事情,一切我会处理好的,大伙儿都盼着你们此行能有个好的结果哩。”

第二天,两人带了一些简单的换洗衣服,怀里揣着大队证明和那本江西地图上路了,静江队长把他俩一直送到了北面的村口。

在此一方,要去往各地,首先必须得去省城,省城处在全省的中心,是八方通衢之地,向四外辐射最为便捷。王村去省城也挺方便,绵河有班船航行,从王村沿着堤岸上行八里地有个码头,坐上班船,六十多里水路,两个多小时就到了省城。但班船每天仅有一班,十点钟停靠码头,十二点过后才能到达,如此半天时间就没了。

肖挺和王凯先前就已经合计好了,先从省城到庆州,庆州在长江边上,再从庆州坐船或坐车到江西九江市,然后从那里坐车到波阳县。从地图上看,如从庆州过长江后,可能有斜插的道路通向波阳,因对那里的情况不熟悉,又不知有无跨省的长途客车,他们就选择了沿着较大城市过去的路径,虽然有些绕路,在当时还是比较合理的。

在到达省城以后,他俩急急忙忙赶往长途汽车站,一看运营表,才知省城到庆州有一百七十多公里路程,每天共有四个班次的长途客车开往那里,上午两班,下午两班。下午一点的班次,车票已经售完,只能坐三点钟发出的那班客车了。两人胡乱吃了些东西,在汽车站等了两个多小时,总算上了一天中最后一趟开往庆州的长途客车。

在正常情况下,一百七十多公里的省内公路,满打满算,汽车三个多小时也就可以跑完了。可是路面不行,颠簸不平,有些地段还很狭窄,两车交会时,一辆车还得尽量靠边上停下,待对方的车辆缓缓驶过后才能重新上路。虽说长途客车一路上有固定的停靠点,但在行驶中,只要路边有人招手,车子就会停下上客。下车也是如此,对售票员打个招呼,随时可停,非常随意。虽然这也有个好处,是真正的方便了乘客,却耗费了不少时间。再加上沿途还要经过几个县市,按规定,客车必须要在当地的汽车站里停上十来分钟,主要是让本地乘客上车。长途客车在路上足足走了五个多小时,直到夜里快九点钟才到庆州,换算下来,每小时才跑了三十公里路。后来有句话叫作“要想富,先修路”,说的还真是一点没错。

到了庆州,可谓是两眼一抹黑,街面冷清,路灯昏暗,两人心里也发黑,不熟悉,也不敢乱跑。好在汽车站边上有几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旅店,他俩找了个店面洁净点的,进去一问,两人一间的房间,两块钱一晚。付了店钱之后,进到屋里一瞧,比起农村的光棍房间显然要齐整多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一路辛苦,两人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天际发白。

清晨起床后洗漱了一下,喝了两杯水后,两人出了房间,向旅店方面询问有无去九江的客船,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扯着喉咙大声说:“去九江吗?一天有两班轮船,都是上午开船,第一班是八点钟。” 他回头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钟说:“现在是六点半多一点,你俩快去,兴许还能赶上八点钟那班船。”

两人向他问了路,早饭也没顾上吃,匆匆赶到长江边的码头时,此时已经是七点过半了,旅客正在上船。幸好还有本班船票发售,买票后赶紧登船,上船还不到十分钟,轮船拉响了汽笛,跟着解缆起航,开始了长江之行。

庆州到九江的长江水路也是约一百七十多公里,该段江面大都在一公里宽左右,随着轮船航行,偶见有两公里多宽的江面。大河小河看惯了的人,看到该段江面自然会发出感叹,但毕竟宽度有限,不似人们想象中的那般无垠和大气。在想象中,中国的第一大河长江,从青藏高原一路向东奔流,中间汇聚了大大小小千百条山川河流,气势磅礴,辽阔无边,浪花滚滚,滔滔奔流,那是何等的气概,又是何等的壮观。肖挺和王凯两人都不曾在长江里乘过船,尤其是王凯,以前连长江也没见过,当下站在甲板上,眺望长江景色,两人的感受各不相同,王凯发出了赞叹声,肖挺多少有些失望,江面上波浪细微,也无浪花,江水默默流淌,只听见轮船发动机的声响和船头冲开水波的撞击声,两种声音都很轻微,长江似乎沉浸在一片静寂之中。

然而,细细一瞅江面,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江水绿中略微泛黄,以较快的速度朝下游流去。环顾四周,正因为不见或少见波浪,一两公里宽的江面在阳光的辉映中,宛如一块巨大的铺陈齐整的发着光的锦绸在平缓地移动,所产生的视觉效果,犹如大地在滑行,无声无息,不可抗拒,以势不可挡的洪荒之力,永无休止地向着东面运行。看到眼前的景象,肖挺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泻千里那句成语和成语所表述的那种印象,以前是抽象的,眼前却是实实在在的。千百年来,长江正是以这种一泻千里的姿态和气势奔向大海,其宏伟与博大,在此过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同时展现出了它宽广的气度和渊远的人文情怀。他为长江所感触,他被长江所震撼。

江面上百舸争流,一长列一长列的拖轮,还有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往来穿梭,上水船只好似蜗牛爬行,移动缓慢,下水船只犹如离弦之箭,转瞬即远,一派繁忙。偶尔有低沉并拖着回音的轮船汽笛声在江面上久久回荡,听起来且近且远,给人以一种回味无穷的感觉。有一些靠人力划动的小船行进在离岸不远的江中,上行船上的人在不停地摇撸,远远望去,船像是停在那里静止不动,那些船大约是用来捕鱼的。江上不时有形似海鸥的水鸟掠过,两岸或远或近出现了断断续续、迷迷蒙蒙的青山,长江的景色有着无限迷人的画面。

他们乘坐的客轮共有三层,比绵河里仅有一层的班船大了好几倍,虽然是上水,但马力强劲,能不断超越其它船只,相当快捷,王凯对此船啧啧称道。有一艘巨大的客轮从他们不远处朝下游驶去,该船比他俩乘坐的船又大了好几倍,在两艘船交会时,大客轮上还有人朝他们的船上招手。王凯简直看呆了,他估摸着那艘客轮能载客一两千人。肖挺在上海的黄浦江里看到过许多次,知道那是汉口开往上海的长航客轮,是长江里客船的巨无霸。他向王凯介绍,王凯说:“肖老弟,以后我到你们上海去,你一定要领我乘一乘这个大家伙。”

长江航行,令他俩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下午四点钟左右,客船到了九江。此时,在黄昏阳光的映照中,江水泛着灿烂耀眼的金黄色,朝上游方向望去,航行在江面上的所有船只全都显出了淡淡的黑色,就像是金黄色的画面上一个个浓墨重彩的泼墨点。仿佛是触手可及的一轮红日挂在西边的半空中,红日四周散发着一层淡雅的朦胧的光晕,充满了诗情画意。两人走出码头后不忍离去,走了好一段路后,找了个能看见上游江面的堤岸坐下,无声地继续欣赏着江景。过了一会,天空中晚霞出现了,原先是金黄色的江面渐渐变成了一抹红色,连同着一起变红的两岸的一切,好似万物全都融化在眼前这片极其艳丽和生动的色彩之中,那是任何美妙的画图都难以描绘的,催发着人们的无尽想象。

王凯说去领略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这一路行来的长江景象和九江江面沐浴在晚霞中所呈现出的绝妙画面,将深深地铭刻在了他们的脑海之中。长江拥抱了他们,他们同为长江而自豪。

在九江市南面稍稍偏东的地方,隐隐可见有连绵的山体,肖挺对王凯说,那就是著名的庐山。两人对庐山十分向往,相约着将来去庐山一游。

当晚,他们入住在了九江的旅馆。第二天上午,上了开往波阳的长途客车,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了九江。

江西的长途客车,如同省城到庆州的客车那样,一路上也是在不断地上下客,路面颠簸状况也差不了多少,有时猛地一颠,坐车人的腰骨会受到极大的冲击,不巧的话会把人的腰骨颠坏,事实上此类事故也时有发生。尤其是坐在车后,颠簸越发厉害,要想完全杜绝事故几乎不可能,可见那时乘坐长途汽车,存在着不可预测的不安全性。

九江到波阳,全程近二百公里,长途汽车大约要行驶大半天。出九江不久,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湖,先前查过地图,他们知道此湖就是著名的鄱阳湖,此地的鄱阳湖呈狭长型,是整个湖区的最北面,和长江相连,是通往长江的出湖口,当年的移民就是乘船经过这里进入长江的。汽车过渡到对岸后,来到了湖口县城,从车上望出去,县城不算繁华,但也不失热闹。客车在陈旧的汽车站里停了十来分钟,接着继续上路。过了湖口后,来到了都昌县境内,都昌县城在公路南面很远的鄱阳湖畔,去波阳的客车不进县城,而是从其北面穿过,因为从西北到东南要穿过整个都昌县,路程较长,花去了不少时间。

下午两点过后,到了一个叫田畈镇的地方,此地已属于波阳地界,自此开始,汽车离开了大路,驶上了一条砂石路,路面更加颠簸,车子也明显放慢了速度,在轻微的晃动中往南面驶去。砂石路面,有来车开过,就会掀起一阵飞扬的灰尘,坐在车里,甚至连车外的情况都难以看清。好在地处偏僻,车辆不多,偶尔在灰网中穿行,影响也不大。

行驶了一段路后,砂石路延伸到了丘陵地带,在车上往外观看,地势忽高忽低,远近的小山包无规则地矗立,景色比之平原地区明显壮观了许多。路两边出现了一座座低矮的红土山,山坡上开放着许多不知名的红黄色花朵,放眼望去,红色的土山装饰着艳丽的花朵,很是令人瞩目。生活在圩区的肖挺和王凯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透过车窗,两人始终在注视着窗外,生怕遗漏了某个值得观赏的景象。

黄昏时分,长途客车终于抵达了波阳县城,离开王村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天时间。

傍晚的波阳城里,街面上店铺林立,几条主要的街上,行人也不少,人们大都步履舒缓,神态清闲,给人以一种闲云野鹤般生活的印象。不愧是古今出了名的县城,不似较小规模县城那般冷清,波阳县城显示着大气,其房屋格局也紧凑齐整了许多,少有零乱的屋舍。在街上转了一圈后,王凯发现有不少店名冠以了“鄱阳”二字,县城的名字却被叫作波阳,“波”和“鄱”两个字在声母上有着较明显的区别。他问肖挺,一字之差究竟意味着什么,肖挺也不明白所为何故,无法解答。在街上转了半天,各吃了一大碗面条后,两人找了个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了进去。在房间里,开始合计起了下一步的做法。他俩清楚,那时各地纵然有档案馆,也是全处于封闭状态,从不对外开放,有关当地的一些情况,唯有到文化馆去询问了。他们决定次日上午去波阳县文化馆,中午或下午去瓦燮坽村。

第二天上午九点过后,他们找到了县文化馆。馆内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当得知他俩是从外省前来本地寻根问祖的,不仅十分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那神情,就像是在公园里看稀有动物一般惊奇,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肖挺叫了他一声师傅,他才回过神来,只见他朝周围看了看,然后轻声地对他们说:“你们两人胆子可真大,这年头,谁还来过问这事情?文革时不是把这定为严重的封建意识嘛。虽说现在文革结束了,但社会上仍然没人议论过此事啊。我看你们别费心了,还是赶紧回去吧。”

肖挺同王凯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肖挺才开口说道:“师傅,你瞧,我们两人千里迢迢来到贵地,路上就走了整整三天,空手而归,实在有些失望和沮丧。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只是听老一辈人讲,祖上是从你们这里的瓦屑坝迁徙过去的,我们年轻,充满了好奇心,想弄个明白,于是就来到了此地。你知道些什么,不妨给我们多少讲一点,那样我们回去时心里也会平衡些,总比空手而归要强吧。”

王凯跟着说:“师傅,这里就咱们三个人,我俩向你保证,咱们谈话,绝不会有任何的泄漏,你可以尽管放心。”

说着话,他把那张大队开的证明拿出来递给他,中年男子仔细看了证明,又把他俩瞅了一遍,这才“嗯”了一声说:“你俩也不容易,赶了许多路来到此地。说实话,有关明朝人口迁徙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你们所说的瓦屑坝,就是现在莲湖公社的瓦燮坽村,对此,专家早先已有过论证。我呢也实在没有什么情况好提供给你们,如果你俩不改初衷的话,既来到本地,不妨悄悄去一下瓦燮坽村,看看在那里会找到些什么,反正路也不太远,三四十里地,半天就能打个来回。”

在向他道谢时,王凯想起了波和鄱一字之差的问题,他忙说:“还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教一下你。昨儿我们来到此地,见街上不少店铺的名称写有鄱阳两个字,可县城名叫波阳啊,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中年男子说:“波阳是现如今的叫法,自古至今,鄱阳县就是我们江西最有名的地方,用旧时的名称,有复古之嫌,因此就改成波阳县了。”

王凯的判断是正确的,历史上饶州府的鄱阳,正是现今的波阳县。

“那干脆把鄱阳湖也改了,改叫波阳湖,不是显得更彻底了吗?” 肖挺说。

中年男子朝他白了白眼说:“鄱阳湖是湖,鄱阳县是县,湖是天然形成的,属自然存在,县是让人居住和管理的,属人为而治,两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不能混为一谈。”

王凯说:“古时的鄱阳县城是饶州府的治地,历史悠久,名声在外,既然是人治,依我看,将来未必不会把此名给重新改回来。”

中年男子改了语气说:“得,那不是咱们讨论的问题。二位,该干嘛干嘛去,我还要工作,不能奉陪了。”

两人出了文化馆,所得不多,却弄清了瓦燮坽村就是古时的瓦屑坝,心里不觉有了一些安慰。

去瓦燮坽村,必须先到莲湖公社的所在地慕礼村,莲湖公社是鄱阳湖中湖库塘汊地带的一个岛乡,有两条路可到那里,一条走陆路,从双港、尧山一带过去,这条路稍远些,另一条走水路,从县城直接乘船前往。打听到了这些情况后,他俩打算坐船过去,回程走陆路。

吃完了早中饭,两人来到了码头。

去慕礼的船,舱面以下是木头材质,舱面是水泥铺就,它不像是轮船,更像是在水面上飘浮着的一个长方形平台,或是像码头上固定的趸船。船上可载百十号人,还能装载几辆小汽车。舱面上用铁皮搭了个较大的棚子,供乘船的人遮雨挡风之用。船在航行时,发动机发出“突突突”的吼叫声,如同机关枪作点射状。

水路不长,约一个小时就到了慕礼,下船一问,瓦燮坽村在东南方向,还得步行十来里地,两人不敢耽搁,抬脚就走。

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俩的心情似乎难以平静了。六百年前,先人们走过这里,踏上了他们的迁徙之路,这片土地承载了太多的辛酸苦辣和磨难艰辛。一部移民史,就是一部苦难史。人们抛弃了原先居住的家园,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等待着他们的不知是怎样的命运。背井离乡,亲情分离,看不到希望,没有企盼,惟有心中的痛楚和眼前那无比艰难的迁徙之路,最后流落到了其他省份的四面八方。想到这些,之前的一些兴奋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如今他俩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依稀感受到了心头上的一丝沉重。

半道上有一座寺庙,掩映在一片林竹之间。走到庙门前才看清楚,此寺名叫莲花寺,建于明末。他俩想,明末时人口迁徙已经完成,此寺已不具见证意义。

离开莲花寺不久,走到了一处高地,站在高地上远眺,只见远处有一个村落,从地图上看,那应该就是瓦燮坽村了。自此往前是起伏的丘陵地带,通往瓦燮坽村的路从丘陵之间穿过。渐渐地,在稍稍低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湖塘,走过了湖塘,就进入了瓦燮坽村的地界。一眼望去,村口有棵树干需三五人合抱的大樟树,树皮斑驳,枝干虬劲拙朴,有些分枝树干已经枯死,后来长出的较细小的新枝却绿叶葱茏。樟树一般有上千年的寿命,瓦燮坽村的这棵樟树给人以古朴沧桑之感,其树龄应不少于七八百年,当年移民从此地上船,可以想象,大樟树下定会发生一幕幕凄惨悲怆的情景。两人在樟树边停留了一会,双手抚摸着树干,不禁深深感叹。

瓦燮坽村不很大,也就二三百户人家,此村不似王村那样狭长,基本上呈一团状形,房屋较为集中,大都为青砖黛瓦,略显古朴,从建筑风格上看,应该有不少年代了,王村的土坯房屋与之相比,实在不值一提。进入村中的主路是一条土路,路面有些下陷,看起来象是条古道,早期先民们大约就是从这条道穿过瓦屑坝的。数百年后,两人走在这条道上,不由得生发出了一种朦胧、隐约和熟悉而又陌生的回归之感。

村中少见闲人,看到的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当他俩上前询问时,没想到老人们全都以警觉的目光瞅着他们。作为回答,也只是“嗯嗯呀呀”地用着当地的方言,听不大懂。有的干脆装聋作哑,一个劲地挥手,如同在驱赶他们。两人对老人们的态度有些不解,只能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所遇到的人大致相同,都不愿多说话,有的人脸上似乎还表现出了一丝敌意,仿佛他俩就是闯入别人家的非法入侵者,好在也没人驱赶他们。转了半天,他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向西望去,除了一大片滩地,空旷无物,再朝前远望,根本见不到水的影子。倒是在村南数百米处有一条较大的河流,从东北方向绕着弯地朝西南方向流去,有民工从系泊着的船上往下卸货。过去一问,才知此河叫鄱河,通往鄱阳湖,而鄱阳湖却在西南十几里开外,那里叫大莲子湖,是鄱阳湖的一个较大的湖湾。两人对这一带的地理位置有些清楚了,可是对瓦屑坝的人口迁徙等却一无所知。时间已过了两点,他俩不得不返回慕礼了。事先打算回县城走陆路,陆路的情况并不熟悉,瓦燮坽村不能久留,他们匆匆离去,此次探访,到此告一段落。

之所以回程要走陆路,王凯说移民从各地来到鄱阳城后,肯定是从水陆两路去瓦屑坝的,他俩现在要走一下这两条路径,主要是对当时移民所走的路线有一个切身的体验。两人返回莲湖公社所在地慕礼村,往北面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摆渡过了一条河,过尧山,到了双港地面,此时已经是下午四时许,自此往波阳县城是一条东西向的公路,约有十来公里,两人也不坐车,沿着公路朝东面县城方向走去。

公路连接着莲湖、团林和双港等几个乡镇,是波阳县城通往那些地方的主要通道,路上能时时看见行人和车辆,有些人还骑着载着物品的自行车,随着丘陵地带路面的起起伏伏,“哼哧哼哧”地用力蹬车,可谓是“上坡一身汗,下坡一溜烟”。公路两边还零星地搭着一些简易的棚子,对过往的行人出售茶水和瓜果等,一路看来,生意也还不错。走了半个多小时后,觉得口渴难挨,自打晌午出了波阳城后,他俩就没喝过一口水,先前能忍耐,眼下见有茶水供应,便再也忍不住了。两人走进了路边的一个棚子,要了几杯水,坐下喝了起来。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极其平常的喝水举动,却得到了此番前来江西的最大收获。

棚子里有几个四五十岁的当地庄稼汉在大口吃瓜,当肖挺和王凯走进棚子时,他们朝他俩瞟了一眼,其时正在吃瓜的兴头上,谁也没吭声,闷头又吃起瓜来。好家伙,吃了瓜后还不解渴,接着又要了几杯水,打着瓜嗝,悠悠地又开始喝水了。

有个人在喝了几口水后,起身走到肖挺和王凯这边,与他俩搭起话来,他说:“两位小老俵,看你们的模样,不像是咱这一带的人嘛。”

他俩打量了他一下,见他是个庄稼人,却透露着一种豪爽,看起来能够搭话。江西人喜欢叫人老俵,于是肖挺问他:“老俵哥,你说咱不是本地人,你是咋知道的?”

他笑着坐下,而后说:“有句话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且不说装束,两个地方的人,在神态和举动上,都有着些许的差别。你俩走过来时,我就看出你们是外乡人,不但是外乡,恐怕还是外省的吧,听口音不是咱江西的。”

他俩同时吃了一惊,此人观察之仔细,令他们叹服。

王凯对他说:“老俵哥,不瞒你说,我俩确实是从外省过来的。”

那人说:“冒昧问一声,大老远的,你们到咱这里来干嘛?”

他俩对视了一下,想说不说的,神色有些尴尬。

男子见情,笑着说:“我来猜一下,” 他故意顿了顿,接着轻声说:“你俩是来寻根问祖的吧?” 说完后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两人被吓了一大跳,上午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关照他们,到瓦燮坽村,要象鬼子进村一样悄悄前去,不能声张。一路行来,他俩小心谨慎,尽量避免与外人多说话,没想到在喝水时被人点穿了此行的目的,不禁产生了一阵紧张。

那人看出了两人的神情,忙说:“哎,两位别紧张,没事。早先也有人为这大老远来到此地,所以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咋样,去过瓦燮坽村了吗?” 见两人点头,男子接着说:“我猜你俩就没问出个名堂来,是吗?”

咦,他可神了,居然还能猜到这个,王凯忙说:“老俵哥,这些你都是咋知道的呢?”

“咋知道?不奇怪,有两个原因呗。” 男子先问:“瓦燮坽村的那个滩地去过吗?” 见两人摇头,他说:“那就对了嘛,地形不熟,自然就看不出名堂了。”

肖挺问他:“难道那片滩地有什么讲究?”

男子说:“二位听好了,瓦燮坽村是现今的叫法,古时叫作瓦屑坝,秘密就全在那片滩地上。”

王凯急切地说:“哎,老哥,你快给咱说道说道。”

男子不紧不慢地说:“宋时,鄱阳湖已逼近鄱阳县城,瓦屑坝就坐落在湖岸边,那里的人开始筑坝,防止湖水漫进村子。历史上,瓦屑坝一带是有名的制陶之地,坝基几乎全是由破碎的陶片筑成,故而取名叫瓦屑坝。大约从清朝起,因为泥沙淤积,鄱阳湖退到了瓦屑坝以西十多里开外,瓦燮坽村西面的那片滩地,早先就是鄱阳湖的湖底。至今滩地上仍然可见古坝的遗迹。你们专程前往,没见到此坝,实在是有些遗憾嘞。”

瓦屑坝地名的疑惑就此厘清,肖挺和王凯十分惊喜,两人连声向他道谢。男子摇手说:“甭谢,我们是此地主人,应该对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作一些解释,这也是做人的一个道理嘛。刚才我说你们在瓦燮坽村没问出名堂,另一个原因就是,文革开始后,有关方面曾经再三关照过村民,不要对外来的人讲述瓦屑坝的事情。现在文革结束了,而那里的人也已养成习惯了,对外人格外警觉,一般不会说什么,你们去村里走过,情况不正是这样吗?”

他俩这才明白了瓦燮坽村的老人不肯开口的原因,对此只能苦笑而已。

当他们向男子询问人口迁徙一事时,他却说:“我对那方面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时候不早了,我和那两位老兄是莲湖公社的人,还要赶回去。不过你俩也不要失望,我向你们推荐一位老夫子,他名叫高应魁,就住在莲湖公社边上的一个村子里,到那里一问便知。高老夫子是一方名人,解放前是我们这一带非常有名的私塾先生,通晓古今,文革前有专家学者去瓦燮坽村考证,好几次都由他陪同前往讲解。老人家为人热忱,敢于叙事,相信你们前去拜访他,一定会受到他的热情接待,你们要提的问题,他一定会给予详尽的解答。”

这是一个更加喜人的消息,王凯赶紧拿出了纸和笔,将老人的姓名住址记了下来。男子和两个同行的人收拾起了物品,向他俩告别而去,他俩连连庆幸遇到了贵人。起先他们因为心情振奋,已忘了喝水,这会儿想起来了,于是边喝水便合计着。此时已经是黄昏了,他们决定,今晚先回到县城,明天再去莲湖公社。喝完水后,两人不再步行,在公路边等候起了从团林或双港开往波阳县城的班车。

第二天还不到晌午,他俩就到了莲湖公社,和昨天一样,两人是坐船而来的。进了公社边上的那个村子,向人们打听,很容易就找到了高应魁老人的住所。进了门是个偌大的院子,院内一棵树下,只见有位老人正在品茶,他就是这一方颇有名望的高老先生。老人高龄整八十,身板清瘦而硬朗,脸色红润,一部半尺来长的银须拂动,有仙风道骨般的气质,令人见了肃然起敬。两人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老人家,老人诧异地问他们:“你们二位是……?”

王凯说:“我俩是特意前来拜访您老人家的,冒昧打扰,望您见谅。”

老人略微摆摆手说:“哪里哪里,来者都是客人,理应相待。”

他招呼两人坐下,把功夫茶杯摆好后,一人一杯地给他们斟茶。王凯连说了几个不好意思,肖挺赶紧把事先买好的一大串香蕉从挎着的布包里拿出来,放在了桌上。

老人显然不乐意了,他说:“来人欢迎,东西你们自己吃了。”

此种场面,王凯无从应对了,还是肖挺脑子转得快,他忙说:“是,是,老人家说得对,晚辈照办。” 他对王凯说:“来,王大哥,咱一人一根全把它给吃了。”

说着话,他剥了一根香蕉放在老人面前的矮桌上,随后和王凯两人各剥了一根,慢慢品尝。老人一看,香蕉的事就只好作罢了。

吃了一口香蕉,喝了两口茶后,王凯向老人拱了拱手说:“此番我俩前来,是想向您老人家请教,还望您老人家不吝指教。有关明朝那会儿……?”

老人举起手,阻止他说下去,他说:“先别说事,把你俩的来历先讲给老夫听听。”

王凯只得一五一十的把他俩的身份与居住地都说了出来,同时还说出了肖挺是上海去王村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

老人闻听后朝肖挺仔细打量了一下,而后摇着头说:“莲湖公社也有插队的上海知青,我怎么看着你不像他们?”

肖挺说:“王大哥讲得一点不差,我是70年那会儿插队的,今年是77年,已经过去七个年头了,天天和王大哥他们在田里干活,我还能像个上海人吗?”

老人点点头说:“好,好,独立生活,可以磨练人的意志,也能让人明白自己所面对的生活,从而激发起对生活的信心和向往。小伙子,这对你今后走什么样的生活道路是大有好处的。”

此话也没什么多大的新意,但从八十高龄的老人嘴里说出来,感觉截然不同,就像是带有哲理性似的,很是耐人寻味。

肖挺回答说:“您老说得极是,经风雨见世面是年轻人一种很好的锻练,也是对将来生活的一个最好的铺垫。”

听了他的话,老人又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知识青年今后一定会大有作为的,你们肩负着建设国家的重任,现在决不可失去信心。”

肖挺:“对,报效祖国是我们诚挚的理想,矢志不渝,请您老人家放心。”

看来老人已经完全认可了肖挺,在又一次打量他时,又点了好几下头。

接下来,王凯问起了瓦屑坝移民的事情,老人知晓了他俩不远千里,乃是为了瓦屑坝移民之事而来,此时才开始了讲解。他说,在元代时,由于历史上异族数次入侵,加上之前的连年战争,导致人口锐减,同时造成了严重的经济破坏,国内多个省份人口基数低下,特别是南方各省,人口分布极不均匀。再加上元代统治者的残酷剥削和元末农民大起义,湖北等地和南方的人口更为稀少,到处是荒芜的土地。朱元璋先是击败了别的对手,最后在江西平定了陈友谅,建立了大明王朝。为了平衡人口,发展生产,以及削弱消除宗族大户的地方势力,开始了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活动,山西和江西的移民,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进行的。特别是在江西发起的移民行动,还有一层根除陈友谅早先影响的意思。那时,江西移民的去向主要是湖北和湖南两省,去湖北的移民大都是乘船穿过鄱阳湖,进入长江后又进行了分流,大部分人去了湖北,也有不少人去到江淮流域,那一时期的人口迁徙,在历史上被称作为“江西填湖广” 。

讲到江西的人口迁徙,老人说,其实并非是饶州一府向外移民,迁徙范围还包括南昌、吉安、九江三府。因赣北移民多于赣南地区,当时的饶州府就成了江西人口迁徙的主要之地了。有关饶州府的移民,老人从饶州府在历史上直到元明时在江西的地位谈起,一直谈到了正史记载和民间传说征集移民的情况。王凯和肖挺两人由此才得知,明朝移民政策规定,移民必须办理迁移手续,发放类似证明的示照,凭照领取棉衣、川资(即路费)及迁到新的居住地置办农具的银两等。在新的居住地,土地可“自便置屯耕种”,并免其三年赋税(如此看来,当时的移民政策,有些方面还是比较合理的)。民间传说,因地处富饶,生活安定,老百姓不愿去往他处,为征集移民,有时还采取诱骗的方式,即官方事先不动声色地张贴告示,说是不愿迁徙者须到官府“央情”(类似于如今的诉情),当民众听信此说聚集到官府时,大批官兵随即团团包围,不论男女老少,全部迁移,如此出现了许多骨肉分离、哭喊悲号的凄惨情景。倘若有人不忍亲人分离,自愿加入迁徙,自然准许。为了达到削弱和消除宗族大户势力的作用,采取削族分户的手段,在迁徙过程中和迁徙之后,同时规定同宗、同族、同姓的人家,必须分居各地,日后也绝不允许返回迁徙前的家乡,显然那是一项非常残酷的政策。移民应对的方法是纷纷改姓,如今许多地方不同姓的人,却同出一宗或同在一族之内,就是那时遗留的结果。

王凯方才明白,他长期不解为何同族而不同姓,现在得到了一个非常明确的解答。

谈到瓦屑坝,老人说瓦屑坝处于丘陵地带,以利取土且水运四通八达,极其便捷。此地的丘陵是红土土壤,因此在历史上一段较长的时期内,瓦屑垻是有名的制陶之地,所产陶品源源不断地销往全国各地。至今,在那里的地面上稍一挖掘,随处可见破碎的陶片。元明时,瓦屑坝是饶州府主要的入湖口,大批须经饶州的移民或饶州本地的移民,沿着抚河、信江、昌江、婺水等众多江河顺流而来,在饶州府城外的瓦屑坝集中,其后穿过鄱阳湖,进入长江分散而去。移民大都没有文化,更无文字记录,他们中的许多人,因对集中出发的瓦屑坝印象最为深刻,到了新的居住地后,只记住了瓦屑坝这个地名,同时把这个地名传给了子孙后代。

高应魁老人还讲了不少人口迁徙其他方面的情况,他的讲述全面具体,脉络清晰可信,不愧为很有学问的地方名人。有关明朝江西人口迁徙的事,经他一番讲述后,王凯和肖挺已经基本明了了,他们又提出了瓦屑坝何以被叫作瓦燮坽村的问题。老人对此说,鄱阳湖在清代退缩后,瓦屑坝就仅有鄱江同外界相通了。特别是在近代,社会的生产方式发生了变化,陆路运输渐渐开展了起来,过去那种单一的水上运输方式越来越萎缩,瓦屑坝的历史作用也已荡然无存,它所处的地理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成了偏僻的一隅,就这样,历史的长河湮灭了它的繁荣。后人改瓦屑坝为瓦燮坽,“燮”字替代了“屑”字,音同而字不相同,表示从前的制陶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坽”字为小河沟沟底的意思,相比之前的瓦屑坝,如今的瓦燮坽村已大大缩小了规模,且又处在丘陵的边缘,瓦燮坽村如同就在沟底,此字用的恰如其分。

约两个小时过去了,老人将一切都已讲述的极其清楚了,他俩也不再提问什么了,至此,困惑王凯多年的谜题终于都已得到了解答。王村那里的老人们说祖上是从江西瓦屑坝迁徙而来,并非是编造和凭空想象出来的,那是历史的事实,山西洪洞县不是他们的先祖之地,他们的根源来自于瓦屑坝。

两人正想表达感谢,老人此时却提起了另外一件事,自然那首先也是和移民有关的。他问两人:“你们应该知道清朝晚期和北洋政府及民国时的皖系重要人物李鸿章、刘铭传和段祺瑞三人吧?此三人的先祖,也是从江西饶州府,通过瓦屑坝迁徙出去的。”

说来惭愧,王凯和肖挺对李鸿章和段祺瑞略有所知,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刘铭传此人,更不清楚三人先祖的由来。李鸿章是晚清重臣,担任过直隶总督和总理大臣等官职,曾长期主持清政府的外交事务,在他的手上,同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段祺瑞是北洋政府时期和民国时的重要人物,曾四度出任总理,1924年至1926年期间为中华民国临时执政。

他们向老人询问刘铭传是何许人,老人先是微笑,继而又用沉重的语气说:“刘铭传原系李鸿章属下的皖系将领,是台湾在1885年建省后的首任巡抚,他在台湾铺设铁路和海底光缆,办理电报、煤务、邮务等等,开台湾现代产业之先河,台湾由此而得以开发。他在台湾的作为,是晚清时期最值得纪念的历史光彩。然而遗憾的是,这样一位对民族有着重大贡献的历史人物,却在民间几近湮灭,以至于你们对他全然不知。”

王凯拿出笔和本子,在问清了刘铭传三个字的写法后,将其记在了本子上。

老人继续说道:“李鸿章的祖先从江西迁徙,对此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从瓦屑坝迁出,一说是从与九江相连的湖口迁出,两种说法并存于世。刘铭传祖籍是江西进贤县,进贤靠近鄱阳湖,故刘氏口口相传其始祖来自于瓦屑坝。段祺瑞祖上就是饶州府人,既是饶州移民,自然是从瓦屑坝迁出。他们三位的先祖,不过是江西百万移民中的一员,可见当时迁徙规模之大,令人瞠目。”

王凯说:“你老所讲的有关刘铭传的情况,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定会对他格外关注。”

“记住他的名字就行了。” 老人说:“如果你们有兴趣,咱们不妨聊几句李鸿章,不知二位对此人是何看法?”

肖挺说:“李鸿章签订过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是历史罪人,把他定为卖国大盗,并不为过。”

王凯也说:“他主持晚清外交事务,在日本人面前卑躬屈膝并签订《马关条约》,理应受到国人唾骂。”

老人连连摆手,笑着说:“非也,非也,如此说来,岂不是大大冤枉了这位中堂大人,或者至少说是一个片面的认识。”

两人自认对李鸿章有所了解,文革时对他的定义就是卖国大盗,如今老人却说是片面认识,他们觉得难以理解。

王凯说:“李鸿章之事,愿闻其详,望老人家指教。”

老人说:“我对李鸿章如何认识其实无所谓,重要的是有一位中国近代著名的政治家和史学家,即光绪年间戊戌变法运动领袖之一的梁启超先生,他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作《李鸿章传》。在该书中,梁先生称李鸿章是一个英雄,虽然并非是造时势的英雄,却是时势所造出来的英雄。梁先生的论断,后人是很难更改的呀。”

肖挺说:“《马关条约》丧权辱国,李鸿章签订了这个条约,就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难道那也可以推翻吗?”

老人说:“李鸿章与日本人签订《马关条约》,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可是问题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晚清当时的形势和谁又应该真正承担主要的责任呢?这一点人们一定要有一个明晰的认识。须知晚清政制,权力最大的是慈禧太后,其次是军机大臣。清代自雍正以来,政府的实权一直掌握在军机大臣的手中,也就是说国家政治策略上的得失,军机大臣要负一大半的责任。李鸿章是总督和巡抚级别中的代表人物,权力自然不小,但总是以此二人为大,所以说将一切过错和失败全部归咎于李鸿章一人,实在是有失公允。何况李鸿章早先也是主战派,他一手创建了北洋水师,中日甲午战争时,在没有外界支持的情况下,他仅仅凭着一己之力,就敢于指挥北洋水师对阵日本人,虽然最终战败,但中国军人抵御外侮的精神却是可歌可泣的。”

“李鸿章毕竟是《马关条约》的签订者呀。” 王凯强调说。

“是的,作为甲午战争的战败国,在军事上已经根本无力抗击日本,在那样的形势下,除了李鸿章,偌大的中国,又有谁能够在外交舞台上去与外国人周旋呢?比如同是晚清四大重臣的张之洞就曾主张,如俄国肯与我国联手抗日,就可将新疆一部分地区割让给俄国作为报酬。从他的话中至少可以看出两点,其一,日本对中国压力巨大;其二,割地赔款是当时中国在外交谈判桌上最主要的筹码。重臣尚且如此认识,何况一般官员。我们知道弱国无外交,在当时的形势和在最高统治者的授意下,试问,虽为全权谈判代表的李鸿章,他又能怎样?说白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地去降低对方所开出的条件,除此难有其它作为。日本原来打算向中国索赔三亿两白银,最后改成了赔款两亿三千万两,可见李鸿章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梁先生最后下了结论,他断言说,当时满朝二品以上的高官和五十岁以上的大官,无一人能比得上李鸿章,应该说此话是很有道理的。”

王凯和肖挺几乎听傻了,对李鸿章的评论竟然会如此不同,看来历史事件扑朔迷离,错综复杂,不可等闲视之。

高应魁老人在结束了对李鸿章的评论后,他站起身走向屋内。一会儿,他手里拿了本带有包皮的书,走到王凯和肖挺面前说:“这就是梁启超先生写的《李鸿章传》,现今已难以得见,我对此书已烂熟于心,你们拿去吧,回去好好看看,重新认识一下你们的这位中堂大人吧。”

此书页面发黄,可见老人保存有相当长的时间了。王凯双手接过书,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挎包里。

两人感激不尽地向高应魁老人告别。

老人把他俩送到大门前,在与他们分别时说:“你们是年轻人,为了弄清先祖由来,不辞辛劳,来到了本地,精神可嘉,实属难能可贵,老夫非常欣赏。愿你俩平安顺利返回家乡。”

肖挺和王凯此次前来江西,起先少有收获,其后在路边喝水时,得一本地老乡指点,前去拜访高应魁老人,经老人全面讲述,终于清楚了明朝瓦屑坝移民的情况,由此得知王村那一带人,正是自此而迁出的移民后代。此外,还得以对某些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作全新的审视,应该说他们的江西之行,已经有了一个十分圆满的结果了。

为了不留下遗憾,两人决定再去一次瓦燮坽村。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走上了村中的那条古道,由东向西穿过整个村子,来到了西面的滩地上。走近了才看见,干涸的滩地上有一些大小不一的坑洞,听高应魁老人讲,当地人把这些坑洞称之为“潭” ,是开采石头后留下的,刨坑时,刨去上面半米多的湖泥淤积层,这才发现了坝基。两人其后看到坝身从上到下全是破碎的陶片和砖瓦筑成,联想到历史上瓦屑坝的地名,果然是名副其实。

他俩来到一个较大的坑边观看,此坑有四五米深,在西向的坑壁上,除去上面的泥土,下面全是陶土碎片和一些破砖烂瓦,一直延伸到坑底,看来深坑地下还有坝基。顺着坑的斜坡下到坑底,两人沿着坝基走了一遍,见有几处已被掏过,有一块完整的砖块露了出来。王凯捡起此砖,砖很干燥,表面粘结的红土十分坚硬,手指弹起来发出金属般声响,砖的阴面刻有“饶州府制”的字样。他如获至宝,用手反复擦拭砖块,然后鼓起腮帮对着上面连连吹气,吹净了浮土后放到了挎包里。他对肖挺说:“瓦屑坝的古砖很有纪念意义,可惜背不动,不然多带几块回去。”

从坑底上来后,两人站在坝身的地面上,默默地朝西面眺望,西面地势平坦,却看不见鄱阳湖。想到明朝时的鄱阳湖就在眼前站立的脚下,先人们从这里上船,走上了艰辛的迁徙之路,两人心潮起伏,难以抑制,眼里充满了泪水……。

昨天回县城,走的是陆路,半道上却搭了班车,昨天没走完,今天继续走。下午四点钟过后,两人已经走过了双港镇。在公路上走着走着,眼看快到了他们昨天喝水的那个棚子,此时后面开来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吉普车在经过两人身边时放慢了速度,车上副驾驶座位上,有个人摇下车窗,头伸出窗外,朝他俩张望。车子开过两人三四十米后,突然靠边一个急刹,停下了。起先他俩也没在意,可吉普车上下来了一个军人,急急朝他们走来。那人快走到面前时,肖挺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来人竟然是他在省城结识的雷团长。

只见雷团长伸出两手抖动着,大声说:“啊呀,我的个娘哎,我在车上看到你俩,咋瞅着像一个人,哈哈,果真是你呀肖挺,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肖挺回过神来,他拉着雷团长的手,激动地说:“雷团长,不,雷大哥,咱们不是在做梦吧?”

雷团长哈哈大笑说:“做啥子梦哟,两个大活人,不,还有这位老哥,” 他指着王凯说:“咱仨人不都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嘛,没做梦。哎,小肖,你俩是一起的吧,咋跑到江西来了?”

肖挺向他介绍了王凯,接着又对王凯说:“半年前我去省城挑粪,结识了雷大哥,大伙还在他家里喝酒,聊的十分投机。”

王凯说:“我后来听你和庆旺多次谈起过此事,我还很羡慕你们在省城的遭遇呢。” 他对雷团长说:“雷团长,不想在江西认识了你,非常荣幸和高兴。”

雷团长说:“你是小肖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咱们都是一家人嘛,我也很高兴认识和遇到你们。哎,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你俩来江西干嘛?”

肖挺简略地说了几句,他听了很是吃惊,咂着嘴说:“乖乖,为此事竟跑到江西来了,劲头不小啊。”

肖挺问他:“雷大哥,你咋也在这里?”

他说:“炮团驻扎在波阳东南三县接壤的三界地区,今儿个我到尧山去打个样,察看一下那里的地形,看能否作为炮团的后备训练场。赶巧了,做梦都想不到在此地会遇见你们,真是太高兴了。走,上车,咱们一块回波阳。”

三人走到吉普车旁,雷团长为他俩打开车门,除了司机,后排座位上还坐着一人,他为他俩介绍:“这位是县武装部长,是陪我去尧山察看地形的。”

众人打过招呼后,车子启动了。

在车上,雷团长饶有兴趣地问起了两人去莲湖公社的情形,肖挺大致讲了一遍后,雷团长说:“照这么讲,敢情我的祖先,也是从瓦屑坝迁徙出去的?”

王凯说:“很有可能。李鸿章、刘铭传和段祺瑞,这三位近代史上重要人物的先祖,都是从此地走出去的,可见咱们那一方从江西迁徙的移民之多,其子孙后代,应该有着很大的比例。”

雷团长说:“部队以后如在尧山展开训练,哪天我穿着便服也去瓦屑坝看看,体会一下老祖宗当年出走时的艰难历程。”

此时那位武装部长插话了,他说:“老雷,咱这一带将来一定会热火起来,成为寻根问祖的首选之地。”

“那是当然,人可不能忘了根本嘛。” 雷团长得意地问武装部长:“咋样,我这两位同乡朋友,做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吧?”

吉普车开进了波阳县城。

送走了武装部长后,雷团长说城里有军分区招待所,要他俩退了旅店,住招待所去,两人推辞不掉,只得听从他的安排。到了招待所,他让驾驶员回驻地,明天早上来接他们去三界。那里是南京部队的训练场,按照训练计划,炮团以营连为单位,每月轮番作打靶训练。吉普车司机是个年轻军人,雷团长叫他小陈。小陈与他约定了来接他们的时间后,开车回三界去了。

招待所食堂规定,除了逢年过节,平时一般不能喝酒。但这难不到雷团长,晚上他搞了几个菜,弄了点酒,三个人就在房间里喝开了。酒不多,就一瓶,就着茶水,喝的很开心,聊的也很开心。这一晚,是肖挺和王凯来江西后最轻松最开心的一晚,且不说寻根的事有了一个最好的收获,有句古话说,他乡遇故知与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是所谓的人间三大快事。三大快事,只要占上了其中的一件,就足以令人无比的欣慰和高兴了。他们在外省意外相逢,真可谓喜出望外。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小陈开着吉普车准时来到了招待所,拉上他们三人,出了波阳城,直奔东南方向。雷团长说是去训练场看炮团定向打靶,肖挺和王凯听了颇有些惊愕,军事训练怎么能让外人观看?雷团长说训练场内有公路通往外界,是三个县的便捷通道,平时老百姓都可以往来。一般的打靶训练,外人也可以观看,但炮位和公路相距甚远,约有两公里。遇到陆空联合演练,飞机坦克上阵了,公路就得封锁,外人不得进入了。今天是例行的单一打靶训练,没有秘密可言。

半个多小时后,吉普车已开到三界。车子从大道拐上了一条小路,此地是丘陵地貌,路两边树木茂盛,空旷之地绿草茵茵,繁花点点,景色怡人。曲曲弯弯地驶过了几里路,路边出现了部队营地,路上不时有民用车辆来往。在一处营地门前,雷团长下了车,他让小陈把他俩送到前面的一个小山包去,随后关照他们:“训练九点开始,你俩在那里溜达溜达,看看地形,那可是在咱家乡一带看不到的地貌哟,高低起伏,开阔空旷,很不错,开开眼界呗。可是要记住,以公路为界,不要乱跑。”

吉普车朝前又开了几里路,在一个山包前停下,他俩下了车,小陈又把车开了回去。

两人登上有着较长坡度的山包,朝四面八方一望,见此地地形奇特,不禁为之深深吸引。

眼前是一片典型的长江中下游的丘陵地貌景象。起先离开大道进入小路后,路两旁的树木花草郁郁葱葱,具有城市公园的特点。到了此处,放眼望去,四面全是空旷之地,花草全无,山包周边的树木稀少,远远近近的低矮山头不计其数(他俩站立的山包也是一个小山头,很矮小,只有十来米高)。大部分山头寸草不长,露出了发黄的土色,无数个山头连同地面的同一种颜色,看起来如同黄土高原一般。虽然他俩没到过陕北,不清楚黄土高原究竟是何模样,可眼前的一切,却同他们头脑中想当然的陕北地貌如出一辙,纵横连接,逶迤连绵,有的方向连目力都难以企及。大范围的面积,同样使人联想到了海洋,不过海水是黄色的,海面上漂浮着许许多多黄色的山头,像岛屿,似波浪,十分壮观。

南面四五公里开外是一片长形的较高的山脉,山脉呈青黑色,同眼前广阔的丘陵地貌色泽有着很大的反差。山脉过来约两公里,有一个偌大的平台似的山头,那里横向架设着二三十门大炮,炮口指向山脉,纵向停着相应的军用卡车,炮位边隐约可见有不少人在忙碌。在两人站立的山包下的公路边,有条路可通向那个平台,大约也有两公里远,路上由近及远地站立着好几个持枪的军人。

山包的坡道上和公路边的地面上,有许多宽大的车辙印,两人起先不明白是何种车辆留下的,及至看到有履带的印迹,才恍然大悟是坦克车辙。公路经不起长久碾压,坦克只能在野地里开行了,那也正是训练的需要。

两人绕着山包转了一圈之后,接着又站到了山包上面。不一会儿,有几辆军用吉普车开过来了,在山包下,车子离开了公路,开上了那条通向平台的路,他俩估摸着雷团长也在其中。九点钟一到,炮兵定向打靶开始了,有单发的,有连发的,还有排炮齐鸣的。站在山包上听炮声,不是特别震耳欲聋,却声声震响,犹如闷雷,一听见炮声,随即便看见南面的山坡上冒起了团团白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此时脚下的山包似乎在轻微颤抖,空气中仿佛嗅到了火药的味道。有几个当地老俵爬上了山包观看,肖挺和王凯同他们一起说说笑笑,指指点点,谈论着大炮的威力,看得出来,对英勇的人民军队,人们的心中无不充满了自豪感。

下午炮团继续训练,雷团长问两人如何安排,他俩说连日辛劳,不想外出了。他叫小陈送他们去招待所休息,嘱咐完后,他又去忙训练的事了。

招待所里异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两人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肖挺醒来时,见王凯坐在窗前的桌边,桌上摊着一张纸,他手拿一支笔,正在思考着什么。他以为他在记录有关移民的事项,可王凯说:“上午看炮团打靶训练,对那里的地形印象特别深刻,我想写首诗留作纪念,还有两句,很快就写好了。” 说完话,他转过身去,又开始思索起来。

肖挺对诗文也蛮有兴趣,想到三界的地貌确实很壮观,他好奇王凯如何用诗句来表达所看到的景象,便催他把已写好的诗句给他过目,王凯说:“别急,写得很潦草,还得再抄一遍。”

等他把抄好的诗句递过来时,映入肖挺眼帘的,首先是较为标准的行楷字体,豪放中显露出端庄,显然比自己的书写要好了许多。再看诗句,是旧体诗,四字一句,共十二句,看似简单,却句句精炼,脍炙人口。

诗曰:

登顶高丘,   极目四望,

远影苍茫,   天地相壤。

岭横如波,   峰涌似浪,

连绵黄土,   泛水张狂。

八面来风,   四方回荡,

甘陕地貌,   崴嵬苍凉。

此诗描写同他们所看到的三界地貌完全契合,并且充满想象,显示着极大的张力和气势。肖挺连着读了好几遍,不禁发出了赞叹声:“好诗。” 他说:“王凯兄,想不到你还有如此才气,小弟自愧不如了。”

王凯说:“哪来那么多的才气,诌出来的呗,面对那般景色时的想象,再加上一点夸张,不就写出来了嘛。”

肖挺说:“听你轻描淡写的,诌出来的?我可是诌不出来哟。”

王凯说:“那好,以后咱俩一块诌,准保能诌出比这更好的诗句来。”

两人不觉笑出声来。

当晚,雷团长再次来到招待所,他又弄了几个菜和一瓶酒,三人如昨晚那样又喝开了。喝酒中,他问起他俩对三界地貌的观感如何,两人都说丘陵地貌非常奇特,可谓大开眼界。

雷团长说:“三界地貌非常特殊,具有很好的观赏性,如果那个地方以后不作训练场了,倒是个很不错的游览之地哩。”

大家都表示了同感,肖挺把王凯的诗拿给雷团长看,他看了,不由得拍起桌子,脱口称赞道:“好诗呀,想象丰富,连想也很贴切,豪气而又有力度,写得太棒了。哎,我在此地时间也不短了,咋就没想到过什么泛水张狂啊、八面来风啊这些字句,看来咱可不是写诗的料。”

肖挺说:“王大哥讲是诌出来的。”

雷团长抖着纸说:“诌出来的叫胡诌,叫胡编乱造,这是胡诌、胡编乱造吗?这叫真才实学嘛,不是轻易能写出来的。这张纸归我了,明儿个我要给同志们瞧瞧,写成诗句的三界是多么的有气势。”

他把纸折叠好,揣到兜里后,三人又喝起酒来。

喝了两口酒后,王凯问道:“雷团长,你们炮兵经常去山里训练,有个叫秀山县的地方,不知你知道吗?”

雷团长想了想说:“附近没有叫秀山的,倒是在江南山区里有个秀山县,炮团曾在那里驻扎过,搞过山地演练,团部就设在秀山县城里。”

王凯先是自语“江南山区”,而后对肖挺说:“看来就是这个秀山县城了。”

雷团长觉得奇怪,他问:“你们咋知道秀山县的?”

肖挺说:“王凯大哥父亲早年在那里待过,他就是在秀山县城里出生的。”

“哦,咋回事,说来听听。” 雷团长很感兴趣地说。

“雷大哥,你在秀山待过多长时间?” 肖挺问他。

“大约有小半年吧。”

“那你听人们谈起过早年秀山县的保安大队长和第一届人民政府县委书记的事吗?”

“听人谈起过呀,那可是个奇特的事情。我可记住了两个人的名字,保安大队长好像叫王炳轩,对,没错,就是叫王炳轩。县委书记的名字怪有意思,叫江上洲,你俩说,这名字是不是很有点诗意?”

肖挺说:“雷大哥,不瞒你说,王凯大哥就是王炳轩的儿子。”

“啊!” 雷团长一下子愣住了,他睁大两眼看着王凯,随后叫了一声:“我的个娘哎,这可又是个天大的巧事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凯,说:“王老弟确实和人们所说的王炳轩有些个相像。”他问他:“你父亲还健在吗?”

王凯说:“家父已经在七年前去世了。” 雷团长闻听唏嘘不已。王凯接着说:“父亲带我离开秀山后,从此再也没有去过那里,我母亲的坟还在秀山。借着此次来江西,我很想去一次,不知从波阳到秀山有无长途客车?”

雷团长说:“波阳到秀山有三百多公里,过了江西就是山区了,目前还不通长途汽车。不过去秀山,小车五六个小时就能到达,我让小陈送你们过去。这样吧,事不宜迟,我看你俩明天就去,当天能打一个来回。”他看王凯连连表示感谢,便说:“这不算啥事,还是那句话,咱们是老乡加朋友,用不着客气。但我不能陪你们去了,马上要在三界展开陆空联合演习,明天我得和兄弟部队讨论演习的事情。”

王凯说:“我记得秀山县城有元水可通长江,解放前那里就有码头,如果有客船,我俩就不回江西了,从那里直接去家乡了。”

雷团长说:“你说得也是,秀山是有客船开往长江南岸的芜州,从那里过长江后,乘火车去省城挺方便。本来我还想多留你们几天,好好叙叙,但是既然去秀山,再回江西就显得多余了,以后还得绕着圈地回去。你们想好,明天或过几天去秀山,你俩说了算,我这里都不成问题。”

王凯说:“我们出来已经一个星期了,队里还有不少事情,瓦屑坝的移民情况也已清楚了,不能再待了,就明天去秀山吧。”

雷团长问肖挺:“你的意思呢?”

肖挺说:“王大哥说得对,是该回去了。”

雷团长说:“那好吧,那就这样定了,明天我让小陈送你们去秀山。不过,今晚你们得跟我聊聊王凯父亲和县委书记的事情,那事在秀山听了一小段,挠人,得听个完整的。”

当夜三人聊到很晚,雷团长听的很尽兴,上床时,他打着哈欠说:“有意思,国民党的保安大队长和共产党的县委书记曾经在一块打过日本鬼子,真是他娘的痛快。”

晌午时,吉普车已驶出了江西地界,进入了江南山区。自打早晨在军分区招待所与雷团长告别后,至今过去约三个小时了。吉普车似脱缰的野马,一路朝东北方向狂奔。大约是部队的纪律约束成了习惯,一路上小陈很少说话,聚精会神地开车,两人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嘴里问出来,他是浙江兵,已经入伍两年了。可是当他听到王凯叫肖挺的名字时,虽然他的眼睛仍然盯视着路面,始终是一副专心致志驾驶车辆的模样,话却多了起来。

小陈说:“原来你就是那位上海知识青年肖挺,雷团长曾多次提起过你。你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坚持在田头地里干活,在你的身上体现了一种毅力和精神。特别是你在省城挑粪那件事,为了减少扰民,不吃不喝,从凌晨两点一直挑到中午过后,非常感人,你是我们年轻人学习的榜样。”

肖挺笑着摆手说:“其实我只是千千万万个知识青年中的一员,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陈说:“话是这么讲,但具体说到个人,还是有所区别的,我想团长之所以对我们提起你,就是这个原因吧。还有,雷团长是个爱兵的好团长,他平时雷厉风行,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就是脾气有点急躁,有时还要瞪眼训人,大家都有些敬畏他。可说来奇怪,自打春上探亲回来,人却变得温和多了,也不再训人了,同志们都挺纳闷。后来在一次战备动员大会上,他提起了在探亲时因为倒粪而差点跟你干架的事,我们才明白了事情的由来。他说他当时不问青红皂白就想打人,那是一种典型的军阀作风,不是一个称职的人民解放军团长的所作所为。如果真的打起来,而自己却打了一个优秀的知识青年,就会在心里长久地留下阴影,难以消除。所以从这件事上,他一定要吸取教训,一定要转变态度,以后再也不能粗暴的对人对事了。团长说这话时态度十分诚恳,战士们也挺受教育的。”

肖挺和王凯听了小陈的这番话,对雷团长有了更深切的了解,他们同样为雷团长而感动。

不愧是部队培养出来的驾驶员,小陈功底扎实,开车技术十分过硬,吉普车一直保持着六七十公里的速度在朝前疾驰,进了山区也没见减速,车子在他的手里简直就象是杂耍的道具,似乎能够做到随意摆弄。越野车辆结构很好,尽管路面不是很平整,感觉比长途客车还要稳当。两人头一回坐小车跑了这么远的路,有些兴奋。山路拐弯抹角,七上八下,望着眼前飞速掠过的山区景象,分明比丘陵地貌还要中看,他俩对祖国的壮美河山,又有了一个直观而又具体的认识。

下午一点钟左右,吉普车开进了秀山县城,据王凯说,城里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大部分房屋也都原封未动,他依稀认识道路,指点小陈把车子开到了从前的秀山小学。下了车,见秀山小学已改成了秀山中学,校舍也非从前那样陈旧,现在已是两层建筑了。小陈随车在路边等候,他俩走上了学校后面的一条上山小道。

在山道上走了约三四百米,见路的一边有两个人为垒起的土堆,一个稍大,一个稍小,两个土堆都掩没在荒草之中,不细瞅,已经很难看清了。王凯停住脚步,朝四下打量了一番后,然后他指着土堆对肖挺说:“小时候我来过这里许多次,这两个土堆虽然变了样,但按照位置,应该就是我外公和母亲的坟墓了。” 两人默默地看着土堆,心情沉重,一言不发。随后王凯在两个土堆前,趴在地上各磕了三个头,接着从挎包里拿出件干净的内衣,用手在他母亲的坟头上扒了一抔泥土,用内衣包好,放到了挎包里。他对肖挺说:“把母亲坟上的土带回去,放到我父亲坟上,也算是圆了他们二老同在一起的心愿了。”

小陈把他俩送到秀山码头,向他们告别后,独自驾车回江西去了。

两人乘坐夜航客船,于第二天中午前到了芜州,再从芜州乘渡轮过长江,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最后坐绵河班船回到了王村,从离开波阳算起,回程也走了约三天时间。

肖挺和王凯去江西瓦屑坝的事情传开后,十里八乡的经常有人到王村询问移民的情况,起先是找他俩,后来肖挺渐渐把人朝王凯那里引,没过多久,王凯也因此成了一方名人了。那块从瓦屑坝带来的“饶州府制”的砖块也变成宝贝了,其后有人出价收藏,价钱越开越高,最终高到咋舌,高到离谱。可是价钱出的再高,王凯也不卖,他用了块很好的包布,包着放在衣箱里,生怕丢失。

那天大伙在一起谈到砖块的事,二娃说:“早知道那是宝贝疙瘩,能换不少钱,二位当初就该带个百十来块回来,那就发大财喽。”

王凯说:“钱再多也不能卖,卖老祖宗的东西,咱不说大逆不道吧,至少是个败家子。”

肖挺说:“大伙想发财不是坏事,可是得走正道。倒卖老祖宗的东西,咱千万不能干。”

王妮瞪眼说:“死二娃,见钱眼开,小心被老祖宗揪去。”

二娃发急地说:“妮子,你们别当真,我是说着玩的。谁敢卖老祖宗的东西?卖了不但发不了财,倒霉加催的,不定八辈子都是个穷光蛋呢,那可真不是个玩意了。”

(0)

相关推荐

  • 江西瓦屑坝的传说

    撼龙风水洪国珍 图片均来自网络 小时候听大人讲,我们湖北黄梅很多地方的人都是从江西瓦屑坝迁来的. 后来到的地方多了,才知道不是湖北一个地方说祖先来自江西瓦屑坝,湖南.安徽.福建.江苏很多外省的人也说先 ...

  • 大槐树已成为寻根文化的代表,同期、同等规模的瓦屑坝却少有提及

    在浩瀚绵长的中国历史上,因战争或政治需要,曾出现过多次大规模的移民,这其中尤以西晋"永嘉之乱".唐代"安史之乱".北宋"靖康之耻"后的衣冠南 ...

  • 关于客家人的考证

    关于客家人的考证 在中国历史上,由于战乱.饥荒.政府安排.外地的经济诱惑等原因,有大批的中原汉人 南迁,史称客家人.始于东晋,成为民系则在五代以后,五代时期的迁民则为正宗的客家人,这些迁民大都经过三明 ...

  • 淡水湖鄱阳湖

    大图模式1.鄱阳湖是我国最大淡水湖,其水面资源和渔业资源丰富.为保护鄱阳湖区生物资源,江西省将从2021年1月1日0时起,对鄱阳湖区全面禁止天然渔业资源生产性捕捞,禁捕期暂定10年.同时,对同样列入长 ...

  • 移民圣地瓦屑坝没确切地址,瓦屑坝是误传和误读

    经常看到许多家族不远万里到江西鄱阳湖畔的瓦屑坝去寻根谒祖.由于时代久远,没有真凭实据,完全是口口相传,谁能说瓦屑坝就是瓦屑坝?谎言,大家都在传,就成真的啦.在中国许多家族都有自己的移民传说,呼声最高的 ...

  • 长篇小说《远日》第一章

    紧挨着省城边上的县城,地理位置虽然不错,却显得很不起眼.县城里的房屋不多,杂乱无章,显然是没有规划过,呈现着一种自然分布的状态,低矮的房子既无层次,也不整齐,有点像北方的一些集镇.平时最热闹的地方当数 ...

  • 长篇小说《远日》第二章(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庄稼人来说,新的一天也就是今天和昨天的区别,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和意义可言,田间的劳作是连贯性的,春播依然在进行.有句非常形象的话,形容庄稼人是"脸朝黄土背朝天" ...

  • 长篇小说《远日》第二章(下)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他像过电影似的把一天所干的事情都细细地回想了一遍.第一天干活,他干了三件事:甩秧把.打粪和挑粪.其中甩秧把和挑粪使他最有体会,甩秧把给了他顺应规律的启示,挑粪给了他辛勤劳动的体验. ...

  • 长篇小说《远日》第九章

    二娃有个嫂子叫刘玉,是本省北面一个县的人.早先时候,因为家境贫寒,十三四岁时,她随着家乡的几个人,自北向南一路乞讨,最后来到了王村,二娃父母收留了她,从此就在二娃家里落了脚.二十岁后嫁给了二娃的哥哥大 ...

  • 长篇小说连载 || 梧桐巷 十一章:爱极生恨

    梧 桐 巷 黄立云 著 作者简介 黄立云,江苏泗洪人.曾用名,春风杨柳.震西.江苏作家协会会员,宿迁市作协理事.<民生与物价>主编.宿迁市政协常委.政协经济科技委员会主任.先后在省级以上刊 ...

  • 长篇小说《远日》第三章(上)

    田里的红花草长的很茂盛,紫色的花朵,远看宛如一片紫色的云彩,摇曳在绿色的田野中,无比娇美,无比妖娆.红花草一般是在前一年的初冬时播种的,来年春季开花成熟.美丽的红花草是稻田的绿肥植物,在江南可以用作早 ...

  • 长篇小说《远日》第三章(下)

    第二天,王静江队长来派活,肖挺向他提出另派他人去电灌站而自己下地干活去的要求.静江队长不答应,说排队的活就属他最合适,并且还让自己的婆娘做了两张烙饼给他,让他带着当午饭吃.无奈之下,他只好又去梅家洼电 ...

  • 长篇小说《远日》第四章

    王村北队共有三百多亩田地,早稻种了近三百亩.从五月底起,除了部分田地尚需翻耕外,全队劳力基本上都投入到了薅稻的农活中去了.秧苗经过了近一个月的生长,现在已普遍长到了一尺来高,此时也叫作青苗.稻谷生长中 ...

  • 长篇小说《远日》第五章

    农村人和城里人有一个明显不同的地方是喜欢串门.城里人一般上朋友家里相聚,谈天说地,而不是在邻里之间互相串门.特别是在公房里居住的人们,同住一幢楼,许多人几乎不照面,住了好几年,还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