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敏/在青春悼词的背后
让我们以阅读的方式相遇相知
张天敏
黛玉葬花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是曹雪芹笔下的男主角撩上了女一号,可他们却不像是同一频道里的人,此观点可以到黛玉的葬花词里去抽丝剥茧。
三月桃源,红漫天地,是一片超大型的抒情天地,也是她的一幅阴冷而凄切的心理画面。黛玉在葬花词里透露的是,那花语般难解的青春独语: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词里表达了黛玉在爱恨去留之间,千丝万缕的疼痛纠结,是黛玉全部苦情的综括。她的忧和愁,已超越出大观园的篱笆,超越了葬花本身,她已随花飞到了天尽头,去追寻诗和远方。
曹雪芹深知黛玉有多么傲世惊俗,他有一番颜值描述: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闲静如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这样一位弱不禁风的妹妹,俨然一个纤尘不染的仙: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去时。女孩借了葬花表达伤春,也在隐喻自已风华时光的脆弱易逝,寓意着她对青春的深深怀恋。
宝玉却是个浑物,大观园里有人为他送的外号是,混世魔王。这混世魔王并非玩世不恭,而是个不懂世事的二货。他不知仕途经济,不守园里规矩,不知爱情的份量有多重,更不知敬畏终身大事和人生价值。一天到晚不是扎到姐妹窝里嬉闹,就是上街跟着滥仔们胡混。年龄才挨近青春门,就跟薛蟠去街头茶馆听黄段子,编骚话取乐,然后猴急地跟袭人闪上了床。那袭人是贾母派到宝玉房里的卧底,暗负着教化监督任务他的小老妈子,是揣了一身的世故俗套,地道的异端。他却可以拥上床去,过家家似地玩掉了处男的首夜。可见宝玉对男女之事的滥用胡来,简直有点下流。亏得他生在封建时代的豪门里,如果是个现代的花心货,简直不知道能约多少妹炮,揽多少小鲜肉,将成为众口吐糟的超级渣男。
黛玉爱读书,题帕,爱修竹起诗社。宝玉逃学,玩滥仔,嬉闹,挨打。这样一对男女能够相爱,除非有英雄救美落难与共的离奇故事,才说得过去。可曹雪芹的媒介理由是,黛玉曾是一棵草,前生曾受过宝玉浇水之恩。用一段前世讹传,当现世真爱演绎起来了。硬编出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爱上了乱世之子,也才有林妹妹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从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黛玉初识宝玉就有点炫。那是在贾府大厅里的老祖宗面前,他不仅不修边幅,且莽撞失态,还脱口甩出了糊涂话:这妹妹我曾见过的。因含着梦醒难辩的模糊性,一下子从众多常规套话里出了尘,与众不同的印像就此烙在黛玉心上。后来宝玉还有赠手帕,念西厢,结诗社,点点滴滴,都是在向女一号发软攻,只为点中少女芳心。真正打动黛玉的,是宝玉在背后评她的好,比宝钗湘云晴雯都过。她一听就落泪叹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这一回,她才认下宝玉为帖心男友。可她后来继续细看,发现自已也有走眼时候,那宝玉在纵拥雯文撕扇子那一幕,是一念糊涂,一念痴傻,活脱脱一个混沌不化的怪物。可黛玉为什么仍保留着初心不改,是因为这园里除了宝玉,并没有第二个少男出现。还因为饱读诗书的她有涉世间题,不屑公众意识,瞧不起随波顺流的俗人。遭遇幼年丧母是来外婆家投亲的,可外婆家并非她想像的那种温度。如果贾府有知音,如果情感有机遇,黛玉是不会跟他长期处下去的。
说黛玉并没有爱上宝玉,有多处佐证。为什么想摆脱众人独自去葬花,原因就是情怀无依托,想为自已找个诉说地把心事寄托出去。有诗: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这也说明林妹妹并不在热恋期,她的心是沉在冰冷无望的绝境,死的音讯跟空气一样随季节漫延。这本身就为悲催的命运埋下了伏笔,而她又把异乡感和闺中愁加在一起,无限放大,终是在葬花时季出现井喷状,变成铺天盖地的愁云,完全笼罩了她的人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如果她对宝玉是深爱的,为什么不相约心上人共享桃源春色呢,而是: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在她悲剧的心因里自认,自已是个漂泊无依的苦命女,这世上不会有人跟自已一起听品伤春的心音。可见黛玉孤独而黑暗的心理空间里,并没有哪个人走进来,带给暖意。如果真要把沉重的终身托付给流水落花样的渣男,真不如一湾冷月葬掉诗魂,落个清净。
说黛玉并没把宝玉当知音,还有见证:当宝玉被父亲贾政打得睡倒在床,大家都来看他,一个个规劝他改邪归正。黛玉虽是一个人悄悄地来,慢慢走到他床前,低声说:你可改了吧?一个短句,关紧要害,透露出她跟大家的劝词并没什么两样,也没有一点模糊不定。潜在底下的台词是:宝哥哥,你咋像个投错胎的怪物,分明远僻野离之人,却生身豪门,红袍加身,还混在香粉堆里哄挑撩逗,没有一天的本分时光。可这大观园并非你想像,咱们是无法由着性子来的,你以后可别犯傻了,也学正经点就好了。林妹妹尽管愿操守个性,把独立的思考和处世进行到底,但她还是希望男友宝玉当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别跟二溜子一样疯耍了。
另有一场情感戏:宝玉来潇湘馆想看看黛玉,可黛玉一见宝玉不由挖苦起来。宝玉也感到委曲,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悲伤的二人转是在泪水涟涟里进行下去的。内心分明都有爱,只是无言表述罢了。而话一出口就伤到了对方,都在埋怨对方,都在控诉无奈,都在发泄隐痛,且都在回避情芒。这章回里充分显出宝玉的无能,作为男子汉,他包容不了女孩子家家的小性子,也不追赶不上林妹妹复杂的心理套路。这朵花纵是在风中摇曳欲零,他也不会解悟一瓣的花语。如果两人以后过上烟火日子,说不定宝玉发起性子更像小豆娘,比林妹妹更过。
黛玉一见宝玉就落泪,是因为看看那嬉皮笑脸的小样,哪是梦中人,更像是同一个来处,搭挡行走一段路程的临时伙伴,是自已在异乡沦落时的同病相怜者,是一伙向封建家族抗战的同盟,是一叶暂时载情的孤舟,是一个没遇到知音时的知音,一个恰似知音的知音。从这条心路出发,黛玉在葬花词里发声: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宝玉也是林妹妹眼里的柳丝榆荚,轻浮浅显,是不会结果的。
那四季不断的泪,不是无故流下来的。这才有后来在关键时刻,黛玉的犯傻。她听傻大姐说宝玉娶宝钗的事,这可是决定命运的时辰,等那两人一入洞房,自已就是终身误了。而黛玉不知是脑洞未开,还是缺少板眼,她回到潇湘馆坐那想想不对劲儿,才跑进怡红院去找宝玉。她本来是想问个清楚明白的,谁知到那里见宝玉在笑,她也坐到对面笑起来。两人傻笑半天什么也没说,就稀哩糊涂地起身走人了。如此糊涂场境,恰似爱到痴妄迷魂时。按黛玉爱较真的性子,那不得哭着闹着要宝玉跟她说清楚,再找到贾母讨个公道,怎能是傻笑着走人。这只能说明黛玉压根儿就把宝玉看成柳丝榆荚类,不会结果,她也从没想当宝玉的媳妇,有宝钗充当替罪羊刚刚好,还得谢你不娶之恩,自已正好到清晾处,读书写诗观好戏哦。惨就惨在这古怪机灵的纠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就连曹雪芹的笔底也异常纷攘,在黛玉的临终,让其唤着宝玉的名字,烧毁诗稿,含恨西天。
也许,这是名著里的唯一偏漏。但愿曹雪芹是患上了一场史前难医的相思病,因太过爱怜这位金绫二十钗里的头题妹妹,才在这场爱情里见无奈。正如他在前几章的讲述:这黛玉前世为三生石边的一棵绛珠草,受过神瑛侍(宝玉)者的甘露之惠,愿跟其下凡,还尽眼泪。并自认是写了一部悲金悼玉的《红楼梦》。也正如脂砚斋示意:黛玉和宝玉无非是演的《还泪记》。
如此这般的交待,我们才可以淡然解读林妹妹缩命式的断情剧,理解她借了落花的葬礼,悼念留不住的青春。
张天敏简介
ZHANGTIANMIN JIANJIE
张天敏,女,中国作协会员,邓州市作协主席, 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河南南阳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于漓江出版社出版,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长篇小说《女人桥》故事缩写刊发于《小说选刊》。长篇小说《情人山庄》获长江杯网络小说大赛优秀奖。作品被中国图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并被中国新闻周刋,小说选刋,中国青年报,河南曰报,郑州晚报,河南作家通讯,南阳文化丛书报导并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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