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是根棍
闵生裕
2011 年8月2日,我的光棍二爹走完了他75岁的人生路,二爹走得很安详很干净很从容。因为没时间参加他的葬礼,我在他去世当天回闵庄吊唁。当时二爹还没入殓。他短小的身子躺在地上的稻草上,我没有感觉到凄凉也没有太多悲伤。我甚至觉得二爹就应该这样走了,正如他悄然走过这个平凡的世界一样。
二爹是个老实人,甚至是脑子里少一根弦的老实人,他这辈子不但是光棍,而且一生沉默寡言,准确地说,他是一根闷棍。几十年来,他脸上始终是一种表情,似笑非笑,似愁非愁。 二爹的一生一度让我很纳闷。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人能这样活着?二爹的的确确就是这样的活着。正常人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似乎与他无关。终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二爹前世可能是一尊什么佛。
二爹早年受苦受罪,腿脚不好,走路一拐一拧的,加上说话口齿不清,咕里咕嘟的,一般人听不明白。我弟弟小时候说,二爹讲的是英语,走的是芭蕾。当然,那时我弟弟很小很傻,他只知道看老二爹的洋相。虽然有点瘸拐,但并不妨碍二爹干活。二爹干活不惜力,而且巨能吃。七妈家的大海碗他能吃三碗面,那个海碗容量是普通的蓝沿碗的两倍。我爹一直说二爹五脏好,那种吃法,而且农村人晚上忙完才做饭,等吃饭时已经七八点了,竟然肠胃什么毛病也没有。
闵庄人善良,没有人欺负二爹,但是,记忆中二爹享有的尊重也只是谁家有重体力活了叫他帮忙,然后,给做顿好饭让他放开肚皮吃。作为村上的老光棍,二爹常常被安排干这样的事。比如谁家的小孩夭折了,就让二爹背出十几里地找个地方扔了。比如,我大妈家的狗不仅晚上嚎,而且吃自己生的狗崽。这个不吉利,得把它处决了。闵庄人处置狗的方式是用绳子勒。我爹虽然宰猪杀羊,但这活他不干,大概因为狗是有灵性的动物。于是,这个差事由二爹完成。我常记着他把那条狗牵到小树林里将其吊死在一棵树上,大小便失禁的惨状。
父亲回忆起“三年自然灾害”时闵庄人的生活情景,说我二爷我爷爷艰苦度日,终于挺了过来。当时全大队都没发生饿死人现象,如果有,二爹可能是第一人。二爹饿得双腿浮肿,公社兽医提醒二奶奶想办法给二爹吃点,不然会出人命。如果二爹被饿死,也有个人原因,那就是自己不开窍。给队上挤羊奶,别人饿了知道喝生羊奶,他把挤的羊奶如数倒进收奶的大桶。二爹的一根筋我见识了,当时给大队看园子,他秉公办事,一不把园子里的东西带回自家吃 ,二不让别人在园子里占半点便宜。我哥走高沙窝中学上学路过偷了几个香瓜被他追出几里。他跑的累得没招,停下来哭笑不得。大队的园子,别的看园子的亲戚熟人可以得点好处,你是我二爹,至于把我追得累个半死么?二爹不管这个,把他偷的半生不熟的瓜没收了径直回到园子里。现在我真是佩服当年大队的安排。那个菜园子的守园人竟然就是两个光棍,一个是我二爹,一个蔡家梁的老李二。大概就因为他们都是指哪打哪的一根筋。
我小时候随二爹放过好长时间羊,因为我力气小打不动井水,饮羊的活由二爹代劳。那是我们爷俩放羊,渴了水壶打开你咕嘟一气我咕嘟一气,有时带一个西瓜,用勺子挖个洞,你吃几口我吃几口。谁也不嫌谁。二爹放羊,羊一乱跑,他便猛吼几声追过去,嘴里不停地用自己那一串咕里咕嘟的话骂羊:“他妈这个嫖客、他妈这个贼猪,你给爹们往哪里跑!”我站在一边看着二爹的样子傻笑。二爹没上过学,不识数,他也不会数羊。但是,二爹会刷脸。即每天羊进圈后,他不知道少几只,但究竟是黑头不在,还是花脸不在,四咪子不在,他心里清清楚楚。
二爹有过短暂婚史,那是当年父母包办的一桩婚事。如果娶个一般的女人,那二爹这辈子还是不会无妻。因为二爹是闷棍,对方又是格外机灵之人,当然过不下去。据说,当时结婚后,人家就拒绝同房,相传我的大妈偷听墙根说没一点动静,也就是说,这个女人与二爹结婚的两年时间里守身如玉。后来,执意要离婚。离婚在那个年代实在是件丢人的事,我三爹能说会道,把二婶娘家人骂得狗血喷头,他们娘家人也觉得理亏。因为我闵家人好,我二奶奶家道好。与这个家离婚,是要承担舆论压力接受道德审判的。离婚后,她嫁给了邻村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对方家在邻村,但人在银川当工人,随后随夫定居银川。若干年前的一次亲戚的婚宴上我见过这个女人,虽然头发早已花白,但一看是精干利索之人。她竟然很关心当年的妯娌,甚至叫出了我妈的小名。其实,在那个年代,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将就婚姻不少。我见过一个比这个二婶还精干的老太太,她的老头子三棒子砸不出了闷屁不说,作为一个农村人,竟然连毛驴车都不会套。然而,这个老太太还是给他生了一群子女。我二爹应该比这个人强。但是,他遇到的是一个为自己作主的女人。在我看来,二爹的人生无所谓悲剧,充其量是个木偶剧,但是,倘若这个女人与二爹过一辈子,那才真正是悲剧。
离婚后二爹没再娶,以他的迷糊劲也没法再娶。于是随他弟弟我七爹生活。二爹的母亲,我二奶奶十年前去世的,她老人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光棍儿子。不过,二爹一生吃苦,从没停歇。大概因为早年放羊落下的腿脚毛病,他走路不是太利索。但也还能吃能干。七爹一家老小,对二爹也没得说。这方面,我们不能苛求,那些有儿有女的老人遭儿女遗弃的也大有人在。
前两年,家族人都在为二爹的养老担忧,大家觉得,我七爹七妈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人家子女一群,尤其是这些年,七妈动不动就给这个儿子看孩子现在一起生活,照顾没问题,但是哪天有个什么病的躺倒咋办。于是大家劝二爹到敬老院。别看二爹是闷棍,但在这个问题上很拗,谁劝骂谁。那年春节,我看二爹时劝他,他竟然听进去了。他说,“娃娃,我知道你们为我好。”后来,本说要去,但是二爹的侄女拦住了,她们不忍心,觉得这样做不好。直到去年,二爹终于还是去敬老院了。远近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侄儿侄女,还经常到敬老院看望二爹。他们带吃的,带烟,二爹在那个群体显得很风光。
我从十五岁开始蹿个子,直到二十四五岁,二爹见我只有一句话“你看,这个娃娃,个子一下长这么高”。由此可见二爹肚子里的词汇有多缺乏。二爹进敬老院的第一年春节回到闵庄,我发现他的口才见长,说敬老院很好很自在,吃的也不错,平时在家是两顿饭,敬老院一日三餐,准时准点。每周还能吃两顿肉。说着说着,他竟然会说共产党好。听得我哈哈大笑。我说二爹有长进,等 明年过年回来就能演讲了。我给二爹买了条烟,他跟我客气说:“娃娃,你花那钱干什么,我啥都有,好着呢。”
春节过后,二爹可能身体有点小恙,七爹就不让去敬老院了。说在家里有个头疼脑热好照顾。七妈刀子嘴豆腐心,照顾二爹生活没问题,但有什么不对她会批评二爹,二爹偶尔和七妈顶嘴,村里人说他,你不敢和人家顶嘴,你现在一瘸一拐的,等哪天动不了了。还不得人家伺候。每在这个时候,一贯沉闷的二爹很牛,他梗着脖子说“那不可能?”你还别说,二爹此次得病前后半个月,基本上没拖累任何人。他的妹妹,我桂花姑姑闻讯来伺候这个老哥哥。这两天病情稳定,二爹神志也清醒,就是不吃,妹妹说身上的肉还多着呢,就是熬也得一两个月,她还准备回去。昨天早上九点,我爹给二爹剃头,二爹的头这辈子我爹包了,总是在头发长得不是很长时,就来找我爹把脑袋剃得像瓢一样,大概这样清爽。昨天正剃头时,发现二爹表情有点异常,我爹加快了动作,同时吆喝人赶快给穿老衣,不及穿戴停当,二爹就溘然长逝。
近年来,回闵庄的次数不多了,但好多次是为逝者送行。闵庄这个垂死的村庄,我分明感到了它的死亡加速。二爹,你活着时孤独,走的也决然。听阴阳先生说,你因无妻室,不能陪你老母安葬,这虽是你生前的遗愿,然而,没人能够满足这一点点小小的要求。二爹咽气后,所有的人都认为是解脱,然而,我三爹放声大哭,兄弟们不理解,说你的两个儿子英年早逝,你没掉一滴泪,他老了活够了,该走了,有啥好哭的。我是这样理解的,他们情同手足,兄弟情深。再者,他可能觉得自己的老哥哥这辈子活得可怜。当然,三爹儿子走了他不哭不是不伤心,作为家长,自己要长精神。
二爹送葬的照片我看过,闵庄的父老乡亲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尤其是侄子侄女、侄孙、侄孙女扯着白纤为他扶棺牵灵,送二爹上路。那一幕让我由衷地为二爹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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