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小传(三)
(三)外祖母之教育哲学
予兄妹三人,皆在外祖母背上长大也。外祖母常以此自矜其功。每遇其孙辈孝敬一二之时,更有得色。故余父常不喜。与旁人曰:“吾虽常年累月不在家,但养家之资亦全仰仗吾也。”父与外祖母常以此生龃龉。余幼时力挺吾外祖母也。
兄妹三人,余居中,兄乃家族唯一男子,众皆宠之。余妹,年幼病弱且美,众悉疼之。余兄余妹与母亲居一室两床,余则自幼与外祖母相伴。每至夜深人静,外祖母取一小碟菜油,燃一灯芯,于微弱光里或纳鞋,或绩麻。余伏于床檐,默看麻绳整齐排列于坚实的鞋底,雪白的麻丝一点点盘旋回环于簸箕。外祖母手脚忙乎之际,开始山神鬼怪地主仙姑海吹神侃,于故事里常得做人道理一二。但余幼时也得一毛病:拔茂草,常幻想能于草根处寻得珍珠奇宝,翻家里糖盒,也常思糖盒能生糖不断。余能于文字上略有想象,大约都拜外祖母所赐。
等余有子,为其教育而广览其名家著作,余每视其教育观点,又回味咀嚼幼时外祖母之教导语,便心生感叹。外祖母虽乡野鄙女,斗字不识,却深谙教育三昧也。余至今仍能清晰忆其教导之往事耳。
幼时,众人皆言余性格怪僻,沉默寡言,多黑脸冷面。实则不能体其情也。余既妒兄长是家中宠儿。又羡妹貌美体弱,得家人庇护良多。故愚心常生冷落之感,又无处言说。故面容神色多冷峻,与母亲言语之处亦多生硬,使气也。
母劳作辛苦返家,见余如此,必不喜之。常厉言斥之:何以至此,未借米还糠也!一次,不知何故,被家人喝斥,余竟绝食而奔走学校。外祖母常以此事传之语众人:二妹气极就奔至学校,天然一读书坯子啊!外祖母一语,竟使余恍然而悟,吾乃天生的读书坯子。
外祖父去世做法事,请邻村一道士姓张名辉然也,其伸指掐算吾兄八字,又视兄之面相,慷然而曰:其子前生有救人之义,今生必得其福报,轻松快意一生矣。其说深慰吾父母之心,余不知兄幼时作何感想,但视其言行,性多轻狂态,于读书一事不甚上心。在校亦是老师操心甚多的调皮蛋。兄之师长每视余,常叹息,其妹如此,兄若得其妹上进心一二,必成器矣。余常以兄为耻。然众人皆不然也,以为愈是调皮之人必有其转性之时,待转性懂事之后,必成大器也。转而视余则曰:虽努力上进,惜其性格怪僻,资质愚钝。必不能长久保其绩也。余心生恨意,发誓必不如其意也。
外祖母待余与众皆不同,每散学归家,必言语殷殷,致意学习辛苦,从大锅猪食里捞一红苕,清水洗濯后遗之,余饿极必食。外祖母常曰:二妹读书辛苦。又尝抚摸余手指曰:手指指节修长,必一读书人也!余于此记忆良深,更以此自励!于逆境能得其一二鼓励,终生难忘矣。
余散学归家完成作业,必背一篓,四处寻觅引火柴。吾手脚灵巧,钻竹山走树林,不久便成。外祖母常夸之能干。有一背篓柴火,能烧成一晚饭矣!吾与妹亦常游走于田梗陡坡,挖择耳根食之。每至晚饭端至桌上,外祖母必笑语盈盈夸能干。外祖母常曰:井水汲之不涸,力气使尽再有。以此励之劳作不辍。
既生为女子,外祖母更是悉心教导女子之道。餐桌饮食之前必整理碗筷,摆放有方,饮食之前必长辈先入座举箸,待饮食之时,不能出大声,声大者有如猪相。余幼时吃面条甚是小心,担心吮吸之间声大如猪进食。举箸讲究平整,忌相交取食,似有克父母之说。取食更是讲究,只可就近取之,不可逾越他人而就之。一盘菜切忌如鸡刨而食之。若翻取食物,以后必为夫家不喜。饮食之时,宜细嚼慢咽。听外祖母谆谆教导之语,余常生感慨,如若喜之食物摆放远矣,不能取之,岂不苦哉!细忖之下,余幼时极少出现此情状,大约外祖母悉知其饮食喜好,必摆放其前罢。有时肉匿于菜中,余必小心翼翼取之,不敢翻阅挑拣。余常得外祖母赞许:二妹吃饭慢,有福之人!每听其言,余必更缓之进食,外祖母是深谙肯定表扬之道矣。
饮食有诸多规矩,灶台上的规矩则更多矣。其一便是每餐饭后灶台必净。锅碗瓢盆必整理摆放有序。每年接送灶王菩萨,外祖母更是礼仪周全。余犹记一事,女子逢月事,必不能礼菩萨,免得冒犯冲撞。更有整晚燃灯以待灶王,余在旁提示外祖母浪费。外祖母笑语:此日必如此,不然,灶王菩萨回转会迷途。余窃笑不已,大约灶王菩萨回天庭过节,吃得醉意朦胧,没了灯火照明,他老人家也会迷路。余幼时常思,每家都驻一灶王菩萨,吾家灶王必是最能干的,佑外祖母的厨艺无双,天天可以食肉。
余能走出乡野,居于大方之家而无小家之气,吾常思之,外祖母教养之功大矣,其起居饮食细节即彰显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