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诗选 | 昌耀: 经典诗选十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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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1936.6.27—2000.3.23),原名王昌耀,湖南省桃源县人,当代著名诗人,一级作家。1950年参加人民解放军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曾任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荣誉主席,青海省第六届政协委员、第七届政协常委,青海省文联第三、四届委员。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代表作有《划呀,划呀,父亲们!》《慈航》《哈拉库图》等,出版诗集《昌耀抒情诗集》《命运之书》《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昌耀的诗》等,过世后出版有《昌耀诗歌总集》。昌耀在中国新诗史上是一座高峰。

新诗选刊

| 编辑、排版:罗永鸿

   昌耀诗选   
        经典诗选十五首      


2000年3月23日,当代著名诗人昌耀先生离我们而去,其在中国新诗史上是一座高峰。值昌耀先生逝世二十一周年之际,『新诗选刊』特整理了昌耀先生的十五首经典代表作,与广大诗友共同表达对先生深深的追思与缅怀!

淘空,以亲善的名义,
以自我放纵的幻灭感,而无时不有。
骨脉在洗白、流淌,被吸尽每一神经附着 ……

                                                       ——昌耀

良宵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这在山岳、涛声和午夜钟楼流动的夜
是属于你的吗?这使月光下的花苞
如小天鹅徐徐展翅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意义空白

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辩梦与非梦的界限。
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
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
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阗寂无声空作姿态。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
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

1993年

江湖远人

江湖。
远人的夏季皎洁如木屋涂刷之白漆。
此间春熟却在雨雪雷电交作的凌晨。
是最后的一场春雪抑或是残冬的别绪?
时光之马说快也快说迟也迟说去已去。
感觉平生痴念许多而今犹然无改不胜酸辛。
一年一度听檐沟水漏如注才又蓦然醒觉。
我好似听到临窗草长槁木返青美人蕉红。
夏虫在金井玉栏啼鸣不止。
又听作是庭隅一角有位年青仕女向壁演奏圆号,
那铜韵如盘雅正温暖为我摹写睿智长者。
气度恢宏的人生慨叹,
疲倦的心境顿为静穆祥和之氲氛沛然充弥,
泪花在眼角打转却已不便溢出。
人生迂曲如在一条首尾不见尽头的长廊竞走,
脚下前后都是斑驳血迹,而你是人生第几批?
远人的江湖早就无家可归,
一柄开刃的宝剑独为他奏响天国的音乐。
如火炭噗嗤入水,那一柄宝剑正当开刃,
便奏响了天国的音乐。

1990.4.2 凌晨雨韵中

紫金冠

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悦。如果有神启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卧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当热夜以漫长的痉挛触杀我九岁的生命力
我在昏热中向壁承饮到的那股沁凉是紫金冠。
当白昼透出花环,当不战而胜,与剑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学而能的人性觉醒是紫金冠。
我无虑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不可穷尽的高峻或冷寂惟有紫金冠。

荒江之听

远听荒江之夜一个隐身的人寻求对话的呼喊,
可以感受到一种毛发流荡张扬的生命形式
升起在森林上空:一种强制的自我变形。
一种可怖的异己力量。
人们听到了。很远。然而洞睁双眼保持沉默。
于是那弥散的大呼更继在着一种不失信心的探试。
人们听到了。很远。或者——虽之颇近。
那生命却是恳切、率真、坦然、主动且缠绵。
但是人们持守沉默一如沉默的大地,
而坚信在情节莫名的荒江之夜厚墙内的安泰更为可靠。
但那大呼顽劲地继在着直至浑然不察隐入白昼。

1995.9.27

人群站立

人群站立。
人群:复眼潜生的森林。有所窥伺。有所期待。有所涵蓄。
人群游走。
在方形屋顶,在塔式平台,在车站出口……每一分割的瞬息他们静止不动,他们显示的形象是森林。
在每一连续的瞬息他们激动,他们摇摆,他们冷静……
他们五颜六色的服饰望去蓬乱斑驳,
他们显示的形象是一片黑森林。

从森林到森林
他们凝重的形象是心理稳定的素质。

1985.8.1

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颅骨,生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听到
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
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立在河流 

立在河流 
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犹如绿色草原交颈默立的马群 
以唇齿为对方梳整肩领长鬣。

不要担心花朵颓败: 
在无惑的本真 
父与子的肌体同等润泽, 
茉莉花环在母女一式丰腴的项颈佩戴。

立在河流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这语言真挚如诗,失去年龄。 
我们交互戴好头盔。 
我们交互穿好蟒纹服。 
我们重新上路。 
请从腰臀曲直识别我们的性属。 
前面还有好流水。

鹰 · 雪 · 牧人

鹰,鼓着铅色的风
从冰山的峰顶起飞,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雾霭
飞鹰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横身探出马刀,
品尝了
初雪的滋味。


一十一支红玫瑰

一位滨海女子飞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长者,
临别将一束火红的玫瑰赠给这位不幸的朋友。

姑娘啊,火红的一束玫瑰为何端只一十一支,
姑娘说,这象征我对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

一天过后长者的病情骤然恶化,
刁滑的死神不给猎物片刻喘息。

姑娘姑娘自你走后我就觉出求生无望,
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他就会给我安息。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万挺住,
我临别不是说嘱咐你的一切绝对真实?

姑娘姑娘我每存活一分钟都万分痛苦,
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他就会给我长眠。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万挺住,
你应该明白你在我们眼中的重要位置。

姑娘姑娘我随时都将可能不告而辞,
何况死神说他待我也不是二意三心。

三天过后一十一支玫瑰全部垂首默立,
一位滨海女子为北漠长者在悄声饮泣。

2000年3月15日于病榻
此为昌耀的最后一首诗

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5.31

乡愁

他忧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里,紧贴着断崖的裸岩,
他的牦牛悠闲地舔食
雪线下的青草。
而在草滩,
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
徵开河湾的浅水
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
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
那里的太阳是浓重的釉彩。
那里的空气被冰雪滤过,
混合着刺人感官的奶油、草叶
与酵母的芳香……

——我不就是那个
在街灯下思乡的牧人,
梦游与我共命运的土地?


生命 

我记得。 
我记得生命 
有过非常的恐惧—— 
那一瞬,大海冻结了。 
在大海冻结的那一瞬 
无数波涌凝作兀立的山岩, 
小船深深沉落于涡流的洼底。 
从石化的舱房 
眼里石化的大海只剩一片荒凉 
梦中的我 
曾有非常的恐惧。 
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必怀疑, 
自然界原有无可摧毁的生机。 
你瞧那位对着秋日 
吹送蒲公英绒羽的 
小公主 
依然是那么淘气, 
那么美丽!

众神

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
寄给那个年代
良知不灭的百姓。
寄给弃绝姓氏的部族。
寄给不留墓冢的属群。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
那些敬畏鱼虫的人.
那些酷爱酒瓶的人。
那些围着篝火群舞的,
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
猛兽的征服者,
飞禽的施主,
炊烟的鉴赏家,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
是我追随的偶像。

——众神!众神!
众神当是你们!

淘空

淘空,以亲善的名义,
以自我放纵的幻灭感,而无时不有。
骨脉在洗白、流淌,被吸尽每一神经附着:
淘空是击碎头壳后的饱食。
处在淘空之中你不辨痛苦或淫乐。
当目击了精神与事实的荒原才惊悚于淘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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