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

1998年。
可能是夏天雨水太大了，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年底时，我家后院里其中一间租给了在北京一所985高校上学的一对儿小情侣。单间，每个月350块。
后院有一块总电表和水表，五、六家租户各有分电表、水表。但总有不自觉的租户偷水偷电，所以，每月总表多出来的水电费由后院所有租户均摊。
我家在前院，我平时很少注意后院租房子的人，谁搬来、谁搬走。
那是一天傍晚，我放学回来，发现把钥匙落在教室里了，家门锁着，我妈也没在。前院的租户说，我妈在后院给各家算分摊电费呢！我呵着气，一溜小跑去后院喊我妈回来开门。
我妈唠叨着：“该，让你耍单儿，不多穿，看给你冻的！”我刚要还嘴，看到一个女孩双手抱着一些书和杂志走进来，她戴着毛线手套，圆脸冻得像个红苹果，长相说不上漂亮，但很清秀。她温声细语地冲我妈叫了声：阿姨！然后腾出一只手，掏钥匙打开5号的门。
或许是那些书碍事，她用脚抵着，把门开得很大，我马上就闻见屋里飘出的阵阵饭菜香味，好奇得扭头往里瞧：一张小方桌上摆着两个碗、两双筷子、两盘菜，我至今记得，那菜一个是蒜薹炒肉，一个是摊鸡蛋。两盘菜中间是一小锅热气腾腾、里面煮着乱七八糟、看不清是啥的汤。桌子旁边，瘦瘦高高的男孩见女孩回来，欢喜得眼角眉梢都飞了起来，他快步接过女孩怀里的书，催促：“洗手吃饭吧，我都做好嘞！”男孩尖尖的下巴，笑起来一对小酒窝儿。
“还不走？站门口瞧嘴呢！”我妈晃着钥匙嚷嚷。
男孩和女孩齐刷刷回头看向我，客气的邀请：“一起吃点吧？”他们两个风含情水含笑的眼神朝我飘过来时，不知道为啥，我特么竟然红了脸！低头快步跟在我妈屁股后头回家了……
初识他们的画面，在那个冬天里让人心生暖意。
我记住了这对儿小情侣。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在公交车站碰见了那个女孩，她打招呼：“你是房东的女儿吧？我叫腊梅，你呢？”
“啊？我叫腊八。”我说。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喇叭？”
我急赤白脸的：“不是！是腊八粥的腊八！”
“哦，不好意思呀！”她捂着嘴笑：“我们的名字真巧，你为什么叫腊八呢？”
“怎么了？我阴历生日是腊八那天。那你为什么叫腊梅？”
她说：“因为我也是冬天出生呀，腊梅花开的时候。可能父母希望我像腊梅傲雪那样，性格辣、长相美，只可惜我既不辣也不美。”
我认真的看着她，赞同地点头：“还真是！”
她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大笑。
我和腊梅成了好朋友。我们是同一年生人，我比她大12天。我是摩羯座，她水瓶座。
腊梅的男朋友姓佘，她叫他小蛇。
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小蛇不仅帮腊梅拎包，还得帮我拎包，平时不仅帮腊梅买零食，也得跑腿儿帮我买零食，总之，以前是腊梅一个人使唤他，现在又多了我。但小蛇照样甘之如饴，把两个女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对腊梅总是有一种：你说啥我都听，你朋友就是我朋友，你怎么都行，怎么都行……的宠溺。
我们经常挤在十多平米的小屋里神聊瞎侃，天南海北，三山五岳，话题不断，事事关心。侃累了，小蛇就去后院的公用小厨房做饭。当一道道菜端上桌，小小的房间立刻变得活色生香起来，我才知道，小蛇的厨艺是真不错！不仅蒜苔炒肉和摊鸡蛋好吃，炸菜丸子、煎肉饼、烩面都特别拿手！对了，还有那一小锅香喷喷、热腾腾的汤，叫胡辣汤。
大暑的北京，我和腊梅在屋里看电视、吹电扇，也还是热，每次吃完饭我们仨人都像刚蒸完桑拿一样。房间里、身上、衣服上全是汗味，还有菜味儿。
小蛇攥了攥手说：“我把生活费省一省！再让师兄帮我多留意一下兼职家教！想办法攒钱买台空调！太热了，实在是委屈了小腊梅和小喇叭这两位美女！”忘记说，他俩联合起来给我起外号，强硬粗暴地故意把“腊八”叫成“喇叭”。
其实，我曾和我爸提过，给腊梅他俩租那屋装台空调吧！结果我爸问我，你不是不怕热吗？我说，怕啊！怎么不怕热！我爸说，家里有空调你不待，成天往那屋跑，我以为你就喜欢热闹呢！我说，我是喜欢热闹，但我怕热！我爸说，那就得涨房租，不然别的那几家也要空调，怎么办？
小蛇和腊梅家庭条件都不好，尤其腊梅家，据说家徒四壁，负担很重。这两个读书狂人从小就明白，想要离开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唯一途径就是通过知识。终于，努力不负自己，双双以学霸分数考到北京。现在，交完房租，再加上水电费、各种日常开销，已经把小情侣榨干了。
我想了想，说：“我去找我妈要钱买空调，对外就说是你们自己买的！”
他俩犹豫半天，最终决定先凑出一半的钱给我，把空调装上。剩余的钱，小蛇去做家教，分月还给我妈：“空调本来就是我们用，别让你在阿姨面前为难……”
结果，刚装上空调那几天接连下雨，小风嗖嗖的，分外清凉。还没来得及享受空调的舒爽，后院小厨房外墙渗水了。天气放晴后，我爸找工人来修补，做防水、抹灰，小蛇自告奋勇帮忙打下手，腊梅我俩就在一旁看热闹。
等忙乎完了，我拾起一根树杈，提议：“趁着水泥没干，你俩赶快刻上爱的宣言！”
“不应该是誓言么？”小蛇说。
“都一样！”
“有区别，我给你科普一下哈，小喇叭！宣言一般是团体性发布的东西，誓言才是指个人承诺……”
“你少卖弄，你个体育生！”
“你……”
“咋了？实话不让说？”
腊梅捂着嘴笑：“好了，好了，都是承诺的意思，你俩不要掐！”她接过树杈，想了想，一笔一画刻下：就这样 爱你。
小蛇大大的字另起一行，跟在下面：一辈子不离开你。
…… ……
回想那段三个人的时光，总是无限感怀。
由于小蛇经常去做家教，平时我和腊梅粘在一块儿。
女人之间的话题有时候也会很“黄色”！有一次，我说起来，小时候在家里乱翻，有次翻出了爸妈的避孕套，不知道是什么，竟然吹气球，然后灌满水去扔同学！
百合说：“你太厉害了！居然还能这样玩？我到现在还没摸过避孕套！”
“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
“可是……我们没那个，我害怕会怀孕啊！我俩是睡一起，可每次，顶多就是小蛇用手……”
我当时笑得直打滚儿……
我和腊梅的关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越来越好，那一年，我们喜欢趴在出租屋的床上看书、看杂志。我们喜欢把唯美的句子用笔划下来，声情并茂地念给对方听。
有一次，百合说她有个同学请吃饭，问我去不去。反正我也没事，就跟着去混时间。吃完饭我和百合去那个同学家里玩，是二环旁的一处三室两厅，装修甚是金碧辉煌。
送我们出小区的时候，她同学顺便带狗狗去宠物店做美容，跟店员交待：“沐浴露用爱犬岛的！还有，吹干后一定别忘给它掏耳朵，水残留会滋生细菌得耳螨！”
我和腊梅坐上公交车，回我们五环外的家。不过，那年北京还没有五环。五环路是在他们退租那年的年底、我们三个人分开后，才开始修建的。
那天，夕阳的余晖在腊梅清秀的脸上荡啊荡，她叹了一声：“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论长相，她和同学应该在同一档次。论成绩，她比同学高出一档。但是人家，出身好。以后，也一定会嫁的好吧！以后、以后，人生所有的事情都会是顺风顺水的吧！
她说，自己学习一向很好，高考没有复读，如果以后考研没有二战，博士没有延期，那么，等到博士毕业也要30岁了，然后再找工作、再努力几年，能在北京买房子吗？小蛇呢，他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高考复读三次！他可能不想再继续学下去了，他不止一次说过，学得累了！等本科毕业他就26岁了，参加工作几年到30岁，肯定也买不起房子。
她说，三十而立，可我真不知道拿什么在北京立足！小蛇家庭条件不好，她家庭条件更不好，别人都可以啃老，他俩还要帮衬家里！
腊梅的父母多次催她赶紧跟小蛇分手，找个条件好的男人。
父母好像并没有什么错，小蛇，也没有错。
可人一旦有欲求，就会改变。
他们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吵架，感觉腊梅怎么看小蛇都不顺眼似的。小蛇也许是因为负担重、压力大，渐渐对腊梅不再像以前那样百依百顺。从默不作声到针锋相对，两人的矛盾愈演愈烈。
我在中间，待得尴尬。
第二年秋天快来的时候，他们搬走了。
N多年前，我有次登陆很久未上的QQ，看到腊梅留言：想找个条件好、对我好的男人怎么这么难啊？
原来她历经很多次相亲，对方要么“小官二代”，要么“小富二代”，最次也是小中产，条件都比小蛇强太多，差了她也不会考虑。可她就是融入不了对方的圈子！毕竟，腊梅出生、成长在那座四线小城，生活给她形成的烙印注定了格调品味、谈吐举止与浑然天成的优渥家庭格格不入。即便她确实是学霸，拿到了很高的学位。
然而，想要嫁入“豪门”所需要的东西，不经历几代人的财富积累、教育积累、素质积累，是不会具备的。
高不成，低不就。
她说她每天在各种“钻石男”间辗转，还遇见几次骗子，她觉得很累。
又过去几年，腊梅加我微信，发来消息，说她结婚了，对方是一名律师，家里条件还算富裕。
她说：哎呀，终于世界都明亮了！
我道喜，发了红包。
那之后，我陆续见她发朋友圈：在北京买了房子、新添了车、和老公出去旅游……
她老公长得中规中矩，缺少小蛇那股鲜活、精灵劲儿。
每每看到这些，我总会想起小蛇，想起腊梅和小蛇相爱时的模样，想起他们看向彼此时眼神明亮的样子，想起小蛇做饭特别好吃，想起他们两个曾风含情水含笑地邀请我：一起吃点吧？
我居然记得那段旧时光里，所有的细节……
我和腊梅偶尔在朋友圈给对方点赞，很少聊天。也许，一段美好的回忆，就应该平静地沉淀在岁月里，从容，恬淡。
没有难过。
前年夏天，我去某政府部门办事，刚要出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叫一声：“小喇叭！”
已经很多、很多年，没人这样叫过我了。
我回头，看到小蛇。
他长胖了，头发剃短了！看架势，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他欢喜地望着我，好像有无穷无尽地话要对我说。
“真的是你！”他说：“我结婚了，孩子十岁了，老婆跟我是同行。”
我一阵恍惚，快二十年了，发生了太多事。
小蛇非要请我吃晚饭：“小喇叭，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得好好说说话，边喝边聊！”
席间，他说他和腊梅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最终还是在大四那年彻底分手了。因为有共同的同学，刚分手那几年他时常能收到一些关于她的“听说”：听说她也留在北京了，听说她去了中科院，听说她相亲又失败了……再往后，人到中年，大家各自营生，渐渐连听说都没有了，他也不好意思主动打听。也是在大四那年，他考公务员留在北京，认识了现在的老婆，老婆北京当地人，也是体制内的，两人很快结婚、很快有孩子，一切按部就班。如今，房、车都有了，他也提干了，混的还不错！
说完，他掏手机翻出全家福给我看，说真的，他老婆挺难看，比腊梅差远了。闺女长得像小蛇。
我平时不喝酒，那天两杯啤酒下肚就犯2，我记起微信里有腊梅，想都没想就掏出手机把腊梅和她老公的照片扒拉出来给小蛇看。
小蛇定定地看着照片：“她还是那样，一点都没变。这男人不如我，你觉得呢？”
我说：“那是！”
小蛇用我的微信把腊梅推荐给他自己，然后加腊梅。
过了一会，腊梅打来语音电话：“刚刚小蛇加我，是你给他的？”
我说：“对啊，今天碰见小蛇了，我俩现在一块呢！”
“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胖了！也老了！”
“他，结婚了吗？”
“当然结婚了，多大岁数了还不结婚！对了，你说话方便吗？”
“方便，我老公出差了，我自己在家。”
“律师经常出差吧？你自己在家可要锁好门，注意安全！”
这时，小蛇在一旁插话：“来和我们聚聚吧？”
腊梅沉默片刻，迟疑地问我：“你们在哪儿？”那迟疑是对来与不来的不确定，对旧情的忐忑与未知。
我说：“倒是离你不远……”
她说：“你把电话给小蛇。”
我听不清手机那头说了什么，只听见这边小蛇说：
嗯，我挺好的，是闺女，已经上四年级了……
律师这个职业不错，真替你高兴……
早点要个孩子吧，趁着年轻，身体好恢复……
不，是我对不起你，我穷，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其实，每次吵架，都是我的错……
好，好吧，你要照顾自己，早点休息……
电话挂断后，小蛇把手机还给我，说：“她说不来了，微信也不要加了，她说，知道彼此都过得很好，就已经足够。她说的没错！”小蛇干了一杯啤酒，无声泪流：“我从来都不知道，爱一个人能痛成这样，痛到，像是从心上被剜走一块肉。偏偏在最没有能力的时候，遇见了想要照顾一生的人！”
我尴尬地不知如何安慰他。
第二天，腊梅也哭着打电话给我：“我不能再见他，心会痛到受不了！你知道吗？心，真的会痛！一抽一抽的痛！恨只恨我们相识得太早……”
他们没有再见面。
但我知道，平心而论，他们都希望彼此过得好。毕竟，他们结结实实地爱过。将他们分开的，是年轻，是贫穷，是现实。不是她，也不是他。
后来，我仍然和他们双方保持着联系，只是，我刻意不提及任何一方。
而他们联系我，似乎也只是在联系一座桥、一条纽带。桥在，他们便心安。纽带在，逝去的青春便不会消散。
小蛇偶尔和我聊聊，他对夫妻感情一般，谈不上多深。老婆脾气急，有时会争吵得厉害，不过，倒也谈不上多惨烈，只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慢慢地和解。他说，经历与腊梅初恋的那几年，今后再没有那样、那样爱一个人的感觉了。
他到现在，还保存着腊梅的许多痕迹：她送他的一把小梳子（小蛇以前是留头发的，偏分），一个刻着“爱”的小坠子，还有一张大学时代她去采风时，寄给他的明信片……
这些，都是在他老婆收缴并销毁他之前情史所有的实证中，小蛇偷偷保留下来的。
之前他保留这些，是放不下对腊梅那份爱，幻想也许还会再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坚持，她也没有给他机会。后来保留这些，是为了祭奠那段爱过的记忆。
看，想要完全抹去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是根本不可能的。她总会以爱之名在你心底留下烙印，不管你同不同意。我时常感叹：这两个从青葱岁月里携手走来的人，在这个大而拥挤的繁华城市终究走散了，他们本该一同走向终点的……
岁月终是会拉开两个人的手，同时又会在彼此身上留下痕迹，点点滴滴，丝丝缕缕，伴随着往后余生一路徐行。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去年，腊梅老公劈腿，她离婚了，独自应聘到深Z大学任教，我们完全断了联系。
那是我们相识的第十九年。
今年，随着北京市旧城改造的热潮，按照规划，老院子在拆迁之列。
原本政策说，老院子所在地属于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民俗村，不拆。但几天后，又下令拆了。朝令夕改，也就这样了。小老百姓们，疲于奔命，谁也没有力气来螳臂挡车时代的洪流。
一个大暑的午后，我开车经过那里，昔日热闹的村镇，沿途早已被围挡拦起来了，里面有工人在施工拆除，尘烟满眼，一派荒凉。
停下车，在残垣断壁中，我看见我家后院那间小厨房临街的外墙居然没被推倒，它挣扎着，屹立在一片废墟中……
忽然，身体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走过去。
斑驳的土地上，全是碎砖烂瓦。那堵墙上，遍布着长长短短的裂痕，深深浅浅，沟壑一般。墙面上，当年的字迹还在，只是它们被裂痕分在了两边，一边是：就这样，一辈子。另一边是：爱你，离开你。中间刻“不”的地方，用油漆画着红圈，写着“拆”，远远看去，像是在废墟中开出一朵鲜红的花。
那是腊梅和小蛇的誓言。
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作者：刘腊八

作者简介：我在想，一年后，两年后，很多年后......某个安静的夏日，周围的空气会不会都变得似曾相识？迎面吹来的暖风，跳跃在心上的阳光，风铃草在书窗外歌唱......所有熟悉的感觉都可能是你。你是世间温柔的一切，是无涯荒野里的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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