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医大师石仰山:中医绝不只是养生!不要丢了中医的“魂”!

导言:本篇文章发表于2015年年初,时年84岁高龄的石仰山接受了《解放周末》专访,这位致力于中医正骨疗法六十年的国医大师,在谈及中医面临的困境与难题时说,到了该给中医正一正骨的时候了。及至今日,文中观点仍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与各位同道共勉。

著名中医骨科名家、国医大师石仰山教授(1931-2015)

一、中医绝不只是用来养生的

石仰山出身于中医世家,但从医却不是他最初的志向。上高中时,石仰山热爱的是体育,若不是父亲竭力阻拦,恐怕他就奔着体育学院而去了。

父亲反对的理由很直接:你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家族的医术要靠你来继承。

石仰山要继承的家族医术,就是曾被誉为“江南伤科第一家”的石氏伤科,而他的父亲正是老上海家喻户晓的名医石筱山。

石仰山至今记得,解放前父亲所开的诊所几乎每天都要接诊三四百人,其中还有不少是特意从外地赶来,半夜就在门口排队的。

正骨疗法是石氏伤科的绝技之一。那年,京剧大师盖叫天来沪演出,在表演一个翻滚动作时,突然“咔嚓”一声,腿骨折了。盖叫天强忍疼痛,应势做了个“金鸡独立”,观众丝毫没有察觉,一片喝彩声。但大幕落下时,盖叫天一头栽倒在地。

戏才演到一半,这可怎么是好?赶紧请来石筱山。仔细触摸后,石筱山当即判断是胫骨骨折。在接下来的短短几分钟里,他娴熟地完成了断骨整复、消减肿胀,并以小夹板暂时固定。效果可谓神奇,大幕再启时,盖叫天又精神抖擞地站在观众面前。

“谁说中医治不了急病?”石仰山告诉记者,从他曾祖父那辈起,为急诊病人正骨疗伤的绝技就代代相传。

石仰山的曾祖父石兰亭,曾是清朝末年威震江南的镖主,由于干武行的人时常伤筋动骨,石兰亭便将武术与医术相结合,积累了一套治疗跌打损伤的独特经验。1880年,石记镖局解散,石兰亭举家从无锡迁往上海,挂牌开设了一间诊所。就此,融传统武术正骨手法与中医内治调理方法于一体的石氏骨伤学派,开始了其130余年的绵延与传承。

解放周末:您从医已有60年了,作为新一届“国医大师”,您怎么看中医的发展现状?

石仰山:不要叫我大师。我就是个医生,一个吃中医这碗饭快一辈子的医生。中医的发展近年来受到了国家越来越多的重视,我心里很高兴,但也有些忧虑。

解放周末:中医发展中的哪些问题让您忧虑?

石仰山:这几年打着“中医养生”旗号的伪大师一个接着一个,再加上一些商业广告的误导,让老百姓对中医产生了一些误解,比如,总把中医和养生联系在一起,以为中医就是用来养生的。

《黄帝内经》上说:“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治未病”,现代人可以把它理解为“预防保健”,这三个字传递的是中医的一种理念、一种境界,但中医绝不只是用来养生的。

另外,还有不少人只看到中医能调理一些慢性病,就把中医当成西医的一种辅助疗法。这些都是对中医的误解。

解放周末:现在遇到大病尤其是急病时,好像很少有人直接去找中医看病。

石仰山:其实中医自古就发展出了十三个科,内科、外科、妇科、儿科、眼科、耳科……几乎无病不治。对于现在的不少疑难杂症,中医也累积了不少治疗经验。

解放周末:许多人并非不相信中医能治病,而是要找到好中医、找对中医似乎很难。

石仰山:确实如此,老百姓之所以对中医有这些误解和我们现在的中医队伍良莠不齐也有很大的关系,以致给人感觉中医“看不好也看不坏”,那只能用来养生、用来调理。

要让老百姓真正相信中医,我们搞中医的人首先要自尊,要自信,更要下功夫,把病看好。

二、 只会用西医的方法诊断,
开药时加上点中药,就是丢了中医的魂

在没有X光机的年代里,骨伤科医生为患者治疗都靠“手法”,即用双手触摸患处,以判断骨伤的位置与程度。

石仰山把石氏伤科的诊断手法称作“比摸”。“摸”,即对应中医“望闻问切”中的“切”字;“比”,则是通过细细比对患处和正常部位的不同,做进一步分析判断。

“比摸”之后,再靠医生的双手将骨折处复原并进行绑扎。通过多年实践,石仰山将祖传绝技概括为“拔伸捺正、拽搦端提、按揉摇抖”十二个字,这十二种手法可以根据病人的不同情况,灵活使用。

四两拨千斤的神韵,是这些手法共有的。在没有麻醉技术的年代,整个治疗需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力求医书上所说的“患若知也骨已拢”。

虽然早已自成体系且盛名远播,但石氏伤科从来不拒绝现代技术。上世纪50年代,石筱山就率先将X射线诊断引入中医伤科治疗中,使其与传统的“比摸”手法结合。

但X光片的出现,并不意味着传统手法已无用武之地。石仰山一直坚持,“比摸的传统不能丢”。

多年前,一位腿部跌伤的患者慕名来黄浦区中心医院找石仰山,他说自己跌伤后拍过X光片,没有发现异常,被医生诊断为软组织损伤。但不知为何,疼痛始终不减。经过仔细比摸,石仰山认为患者其实有轻微的骨折。果然,换个角度重新拍片后,片子验证了石仰山的判断。

解放周末:近年来,中医与西医的高下之争从来没有停止过,甚至其中还夹杂着“废弃中医”的声音。

石仰山:我看没有必要争高下。中、西医看似都是医术,其实承载着中西方不同的文化思想,各有所长。

中医最大的特点是把人视作一个整体,虽有十三科之分,但道理都是相通的。以前病人来看病时基本是不分科的,比如我们家开的是伤科诊所,但骨折的病人也会有胃不舒服,也会头疼脑热,医生都要给他看好。

这种“整体观”也表现在具体的治疗思路上。中医和西医虽然对“骨折”的叫法是一样的,但中医认为病人虽伤在骨,但体内的气血也会因此失去平衡,因此不仅要从外入手、接骨固定,还要从内入手、调理气血。

解放周末:现在不少中医医院在科室的设置上受到西医模式的影响,也把科目分得很细,这会影响您说的整体观吗?

石仰山:这确实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一旦分科过细,脱离了整体观,就会背离中医之本。

在整体观的基础上,中医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重视“个体化”。一个好的中医绝不会“千人一方”,只有辨证施治,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

解放周末:现在中医医院都引进了西医的诊断设备,找中医看病也要做许多和西医医院差不多的检查,您怎么看?

石仰山:我从来不排斥中医使用现代化的科技手段,比如X光机、CT机,它们能帮助骨伤科医生更好地理解骨折的原理。我也一直主张中医学生要学些西医知识,但归根到底是要为我所用,中医的魂不能丢。

解放周末:怎样才算“为我所用”,而不是“丢了魂”?

石仰山:就是中医思维和方法不能被西医转化。如果只会用西医的方法检查,用西医的思维诊断,开药时加上点中药,这就是丢了魂。

解放周末:您觉得中医与西医能真正做到有机结合吗?

石仰山: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两者真正做到取长补短,共同造福病人,而不是一方取代另一方。其实,我身边就有不少西医朋友,他们在钻研自己领域的同时,也通晓一些中医,在治疗时会运用中医思想。而像我这样搞了一辈子中医同时也熟悉西医常识的人也不少。到了一定的境界,你就会发现中、西医可以融会贯通。

三、“活的东西”是中医的精华所在

父亲为患者诊治时,都要求石仰山端坐在一边,边看边学、抄写药方。而每到晚饭前,父亲必会检查他一天所学,但凡有问答不出,就会吃一只“麻栗子”。

除了亲自教授,父亲还请当时著名的中医专家黄文东收石仰山为弟子。于是,石仰山白天跟父亲学习临床经验,晚上到黄文东家里学习医学理论,回家后再继续攻读卷帙浩繁的医学典籍,直至夜阑人静。

石仰山至今记得:“有一天上午,我抄方时不知怎的睡着了。父亲当着满屋子病人的面,给了我当头一击,把我从睡梦中敲醒,这只'麻栗子’令我终生难忘。让我面对病人时,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学习医术的同时,石仰山也耳濡目染父亲的医德医风。“过去来看伤科的,大多是底层劳动人民。遇到家境贫寒的病人,父亲时常会免费施诊给药。”

说到这里,石仰山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略有些泛黄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许多地址和电话,那都是老病人的联系方式。84岁高龄的他,说起这些病人时,依然能够记得他们的大致病情。

上世纪90年代,担任黄浦区中心医院院长后,石仰山既要做行政工作,又忙于为病人治疗,积劳成疾的他因肺病被摘掉了一半的肺叶,即便如此,他还始终牵挂着病人,甚至为路远不便的病人上门换药。

解放周末:许多老中医的绝学都源自于家传,因而有人认为,要把中医的精髓真正传承下去,就应该采用师带徒的方法,对此您怎么看?

石仰山:你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中医人才的培养。我认为要培养出优秀的中医接班人,应该走中医学校的基础教育与师带徒相结合的路。

解放周末:这条培养之路,可以结合两种方式的各自所长。

石仰山:学校教育是打基础的,不可或缺,但学好基本功后要想再提高,就需要跟着老师慢慢体会和积累。比如,跟着老师抄方,就是一种很好的学习。中医讲究辨证施治,同一种病在不同人身上所使用的药物可能不尽相同,一张药方里各种药物的配伍也大有讲究,诊病的思路、用药的拿捏又体现出不同流派的风格,这里面有很多“活的东西”,往往是无法落到书本上,也很难在课堂统一传授的,只有在实践中跟着老师慢慢去领会。

解放周末:而这些“活的东西”恰恰是中医的精华所在。

石仰山:对,这些中医的精华需要在学校教育的基础上再通过师带徒的方法传承下去,否则我们这些老人的经验就要失传了。

四、中医的传承不能过于封闭,一定要与时俱进

整整10年的时间,石仰山根据父亲口述,将石氏伤科的要义整理成一本20万字的《石筱山医案》。

多年后,石氏伤科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这份重要文献曾在“文革”时险些毁于一旦。“那时候,家里收藏的医学经典统统都被当作'四旧’一扫而光,我也被关进了牛棚,只有这本医案被我东藏西藏,保留了下来。”石仰山说,“这不仅是我们家几代人的心血,更是一份民族遗产,说什么也不能把它丢了。”

为了这份民族遗产,到黄浦区中心医院工作后,石仰山带领弟子邱德华等人成立了石氏伤科研究室,师徒们对石氏伤科的历史渊源、理论体系、经验秘方、导引手法以及外敷药的剂型,进行了系统梳理与总结,出版了十余本书籍。

传承的同时,石仰山还对祖传的“三色敷膏”进行了大胆改良。三色敷膏能活血化瘀、消肿止痛,对风湿和关节酸痛非常有效,但因为是由麦芽糖调制而成,到了夏天敷药容易随着糖分的融化黏在衣服上。经过几十次的研究,石仰山最终与上海中药三厂合作,运用从日本引进的“巴布氏剂”加工工艺,研制出了新一代的骨伤外敷新药,不仅保留了祖传经典的疗效,还使其更为方便耐用,广受欢迎。

近年来,随着现代人颈椎病、腰椎病的逐渐增多,石仰山又根据祖传的经典药方,创制了椎脉回春汤、逐痰通络汤等行之有效的中药方。他还带领学生建立多个课题小组,对石氏伤科其他药物进行研究和开发,并在医院开设了颈椎病、腰腿痛、骨质疏松症等多个特色门诊。

种种继承与创新之举,使石氏伤科始终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其130余年的传承之路成为了中医流派传承发展的范本之一。

解放周末:作为一个海纳百川的大都市,上海自开埠以来曾吸引了54个中医流派在这里发展生息。可如今,其中17个曾名震一时的海派中医流派已经失传,还有11个正濒临断代失传,像石氏伤科这样依然生机勃勃的流派可谓屈指可数。在您看来中医流派的传承有哪些“秘诀”?

石仰山:包括石氏伤科在内,上海曾云集了“伤科八大家”,现在只剩下4家,真的很可惜,当然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我觉得一个中医流派能否长久流传,首先靠的是它的看家本领,随着时间的检验是不是真的有疗效,是不是能给病人看好病。在此基础上,每一代人都应当把传承上一辈的心血当作自己的责任,我们传承的不仅是自家的医术,更是民族的文化,这就是石氏伤科的经验。

放周末:作为石氏伤科的第四代传人,您的同辈以及下一辈传承人中还不乏外姓同门,不拘泥于“传内不传外”的老规矩,也是中医流派得以发展壮大的原因之一吧?

石仰山:是的,从我父亲开始,石氏伤科就收了不少外姓学生。而大多数中医流派坚持只传直系子女的传统,一旦有人没有子承父业,或选择了出国,流派就会逐渐衰落。所以,中医的传承不能过于封闭,一定要与时俱进。

时代在变,疾病谱也在改变,传统中医只有不断适应新的环境,满足病人的新需求,才能不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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