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两个胖瘦放映员的故事
谁到最后也会活成一部电影(三)
——1990年,两个胖瘦放映员的故事
乡里有两家电影放映队,一家在乡政府所在地,放映员叫杨根;另一家在距乡政府不远的叫大村的地方,放映员叫宋明发。杨根有一些政府基金支持,算半个公家人,宋明发是彻底的个体户。
如果要收费放映,杨根在街上有专门的门面叫“简易影院”,可以轮回放映,宋明发没有影院,只能在家里的场院搞放映,两人用的都是“长江牌”16毫米胶片放映机。16毫米机器放的都是普通的接近正方形画面格式的电影,如果放映大画幅、长方形格式的“宽银幕”电影,就要更换大一些的放映机,胶片通常是35毫米。
宽银幕少见,是稀罕事物。比起外国的大制片公司,改革开放不久的中国,各大国有制片厂都还很穷,缺设备,缺技术,缺人才,没钱去拍豪华、大制作的宽银幕电影,中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电影,也直到1980年才出现,是由浙江电影制片厂拍摄的《胭脂》,《聊斋志异》改编。乡村放映基本都是16毫米电影,机器简单,轻巧,便于携带。
电影放映流程是这样的,先是找一张桌子放在场子中央,摆好放映机,在场地周遭铺设线路,绑好银幕,放正音箱,再往远处安置手动汽油发电机。发电机声音太大,会干扰电影对白,必须远离人群,遇到阴冷天气火花塞经常不能打火,需要一根皮绳卷住转轮不断打火发动。在村小放映,发电机一般摆到朱炳玉家门口的柴堆旁。
突突突,发电机发动了,点亮了放映机旁挂着的电灯。放映员就开始在桌边架起两个铁架子,从铁盒子里拿出一盘胶片拷贝装在一个架子上,接着拿出一盘圆形的空胶片夹挂在另一个架子上,抽出胶片头连接过去,然后摇动手柄开始“倒带”,动作像人工纺纱一样。电影胶片不像录音带分AB面,放完一卷头尾就调换方向了,必须重新倒带,才能进行下一次放映。放映中途如果胶片高温烧断,用透明胶带粘牢连起来就可以了。
多数时候,杨根、宋明发被乡政府委派,或自发用牲口驮着机器,去全乡大大小小的村寨进行免费或收费放映。大多数村庄还没有通电,他们牵着几只干瘦的毛驴,驮着放映机、胶片拷贝、音箱、小型汽油发电机、汽油桶,笃笃地前往目的地。全乡一万多人口都是他们的观众。有时翻过山到属于四川会理县的一些村子放映,不远,也就几公里路程。
“免费放映”就是公费包场或者婚嫁时被主家请去放映,“收费放映”顾名思义是要卖票的,村里没有影院,要卖票,就只能将就着在村公所院子,或到院落大一些的人家。天黑前,临时影院音箱震耳,先放一些音乐拉拉人气。放映员的老婆或儿女就挎着一个包,充当临时售票员,挡在大门口拦住伸长脖子的好奇人群逐一收钱,一场一块钱到一块五不等,中途进去半价。
宋明发来村里“收费放映”,有几次场地都选在王家明家新房子,院子干燥平坦,宽宽敞敞。放《马素贞复仇记》那一晚,风有些大,人很多,有些没钱买票的人,就站在围墙外面银幕背面观看,原来白布做成的银幕会透光,在背面看也一清二楚,唯一遗憾是效果就像照镜子,左右颠倒对调。
还是宋明发的“收费放映”,在杨亮星家院子里放映的那一晚,片子叫《逃港者》,6、70年代沿海居民从深圳偷渡去香港的故事,后来查了“逃港”的历史资料,无数真实新闻的黑暗和艰辛,远比电影凄苦漫长,有些人游不到对岸就死在了河里,有些人被抓住遣返劳教。再后来,看到韩国拍的“脱北者”题材电影,常常会想起《逃港者》。
杨根人偏胖,脸油油的,神态有点慵懒,放映机稍微陈旧,人也保守,进新片的速度太慢,一些片子翻来覆去地放,磨花胶片后放出来的画面,有一条条划痕,远处看就是一条条细细的雨丝,声音也是失真了,大家看得厌烦,就骂咧咧的。他有一些政府津贴,不愁没饭吃。宋明发年轻新锐,瘦高个,作为个体户,他的“长江牌”放映机是新买的,喜欢进港台枪战、武打新片,甚至《魔鬼终结者》这样的美国片,和热闹的印度歌舞片。
两个放映队有竞争关系,但也不大,1990年,两人争着在乡里放台湾催泪片《妈妈再爱我一次》,票房一致高涨,每场都有村民黑压压地哭得死去活来,嚎啕声、抽泣声汇成一片悲情海洋,所有人被电影催眠了,有些男人也情不自禁,这也是一种放松心情的方式,擦干泪,心情就好多了。杨根、宋明发一脸麻木,再感人的电影放映员也会看腻味,一次次重看等于给眼睛和心灵打了麻醉药。
2016年获得台湾金马奖最佳影片的《八月》,故事背景是1990年代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由盛到衰的过程,带有导演张大磊的自传色彩。片中有一个细节:父亲在电影院里被一部电影打动,看得抹眼泪,很多人猜不出来那是什么电影,我倒是在故乡露天电影院看过。片子叫《遭遇激情》。
冯小刚是本片编剧之一,吕丽萍、袁苑主演,挺伤感也很浪漫,讲京城一个美丽大姑娘得了癌症,一个在剧组跑龙套热心小伙儿,也刚刚失恋,就带着她到处走享受人生最后时刻,电影院里出现的画面是他们去北京香山看红叶,片子拍摄于1990年。吕丽萍还没演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认识她的人还不多,一副楚楚可怜的玉女相貌吸引了很多人。
乡政府所在的小镇叫姜驿,位于县城最北边金沙江峡谷群山中,去县城交通不便,运送物资多靠人背马驮,换电影拷贝,一般是江对面乡镇的放映员运送到江边,杨根和宋明发再去以旧换新。
有时,也直接去县电影公司汇报工作、开会、交钱、换片。从姜驿到金沙江边,要经过寸草不生热气腾腾的火焰山,双脚走在发烫的石板上就像烧烤,下了山,还有七八公里的大峡谷和乱石嶙峋的河滩,人和牲畜都是走在没有道路的砂石上面,抬头低头汗水浇地,往返一趟很辛苦。
有一年,春节从县城搭乘乡村班车回老家,杨根媳妇凑巧跟我邻座。一路上跟她聊往事,才知道当年放映辛苦,政府补贴不多,售票收入也不高,但是牵着毛驴驮着放映机走村串寨吃百家饭,也算一份热爱的事业。说到来金沙江边、或去县城换新拷贝,更是筋疲力尽,有时一周一趟,或者两周一趟,乡里通了公路,为省钱,也不去搭班车,就徒步下山、上山。
她说当年搞放映也没存下什么钱,杨根后来精神抑郁,已于2000年左右自缢去世,儿女长大成家立业,剩下自己一个人慢慢变老。另一位放映员宋明发,也早已远离电影,在家中务农、搞点小经营,孩子长大,也在慢慢苍老。那天,忘了问一下他们的放映器材是卖掉了,还是留着,在我幼时眼中,那可是金光闪闪、一等一的“神器”。
春风十里,不如你。
书影音,见真心,
花十分钟时光倒流,读一篇小文春风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