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璞/甲子山上的火(小说)
戴 璞
这是进入八月份的第一场雨,下得酣畅淋漓。
雨终于停住了,吹来的风就不再燥热了。清新的空气在雨后初霁的山谷里吹荡,就像竹笛在吹奏。
这场雨是中午时分开始下的,雨停后天空放晴,使得傍晚的这段时间,晴朗又明亮。
林子间,清脆的鸣啭声此起彼伏,盘旋在溪流声之上,这份难得的宁静,被个突如其来的响动给打破了,是一连串的脚步声,最起码有十个人,这些人肯定一早就来到了山上,等着雨停了才又赶起路来,渐渐地还传来零零星星的说话声,声音在山谷里,漂浮不定,分辨不出说话声是来自于哪个方向。天空有一朵薄云吹来了,之后山谷里的夜色开始弥漫了,夜色先从谷底慢慢地上升,如同上涨的水,轰隆隆涌过来,然后吞溺甲子山这座高大又挺拔的山峰……不过,夜色里的脚步声很单调,这么多人赶夜间山路,竟然都一声不吭,肯定有所图谋。老人就不敢掉以轻心了,他一动不动,趴在一块岩石的后面屏住了呼吸,那串脚步声朝山脊的方向过去了……甲子山这个险峻的山影,已经把夜空劈成了两半。
在天空如同扣着了一口大锅盖的时候,有枪声就在甲子山下面的平原上传来并且还变得更加密集了……炮声和枪声至此响了整整的一个昼夜,在那电闪雷鸣骤然而起之后,就无法辨别轰隆隆的响声里到底有些什么了,刹那间,狂风扑着面就吹了过来,雨点千军万马而来,齐刷刷的下着,把天和地都弄得迷迷蒙蒙的了,但渐渐炮火不知不觉地熄了,枪声也杳无踪影了,除了噼里啪啦的雨点,就是天际上那些时不时还划过去的闪电雷鸣声。
自从甲子山下面的官庄被鬼子偷袭了之后,村子里的人就纷纷藏进了甲子山上,但藏在这座大山里,既要躲避穿军装的人,也要躲避拿着枪的人,否则就没有好果子吃……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在半个月前吧,突然闯来了一队人马,他们气势汹汹上山然后找到了一座山洞,发现全是老百姓……一个官长模样的人就冲着洞口喊,你们都出来吧,出来就给我们做饭,我们是抗日的队伍!打鬼子的队伍就是老百姓喜欢的部队,洞里的人就络绎不绝地拿出了粮食,但这些口口声声喊着打鬼子的家伙,吃光饭之后,还把余粮全部征收了,顿时吵吵嚷嚷的……由于居高临下,眼尖的人发现有一支队伍正朝着山上而来,是鬼子呢,你们瞧那面膏药旗啊!听见了这声喊,那支跋扈的队伍就仓促了,然后没命地朝着山上跑,不一会,这些人就从甲子山的另一面坡地跑没了影。
老人纹丝不动静静趴着,观察那十来个拿枪的人,老人不想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如果不是鬼子,而是上次那些地痞一样的家伙话,就遭殃了……在甲子山的山顶上,还驻扎了鬼子的一个哨所,因此老人担心这些人是鬼子的一个便衣大队。老人还记忆犹新,有一次,官庄来了一支队伍,后来这支队伍就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他们全是伪装成中国军队的日本兵,他们抓夫杀年轻的村人……老人的儿子至今还下落不明呢,当时老人的儿子敏捷地逃出了民夫队伍,朝着甲子山跑去,一阵枪声响过之后,他就从个陡峭的山道上滚了下来……老人后来偷偷寻了一次,什么也没发现,倒是听见几声狼叫,还听见密林里传来的一声虎啸。
老人被一阵枪声惊住了,枪声来自山上。但一会儿山上又安静了下来,夜风吹得碎叶子哗啦啦响。
过了好一会儿,山上仍然是静谧无声的。
夜色里的甲子山真险峻,一刀就把夜空劈成了两半。南边天空辉映着的星光一闪又一闪,还那么的遥远……北边天空仍然乌云密布,像被谁蒙上了一层厚棉毯。
再听见那串脚步声时,天空彻底放亮了,脚步声就在老人的草棚子外面响着……并且是一些外地人的口音,叽叽喳喳的,说着听不懂的话。
老人蹑手蹑脚的,从一道缝隙看过去,吓了一跳,是一群拿着枪的人,还横七竖八地靠着一棵一棵的树杆,有两个人还没睡,刚刚说话的声音就是他俩,其他几个都一动不动,肯定是睡着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背着枪的人从林子里走了过来,他踢醒了一个靠着树杆睡觉的人,那人一惊后就怔怔看着踢他的人,然后他慢慢站起来,朝着林子就走去,把睡觉的位置让给了刚刚踢他的那个人。
等所有人都醒了,他们就围成一圈坐在地上。有个人将根枝条折断成了短棒,就递给了一个外形强壮的人,他手上拿着短棒看了看山的对面,看了看山顶上笼罩着的雾气,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了离他们不远的茅草棚,不过,他注意到了手上的短棒时,就开始在地上划来划去,可能是在写着什么,画着什么,他样子兴致勃勃,嘴巴还滔滔不绝,可能是意见不统一,竟然跟一个人争吵了起来,这非常奇怪,因为其他人对他俩的争吵根本不在乎,有人还伸懒腰,有人站了起来,在四周还踱了几步,有人拿起一杆枪就端着,瞄向了山下,可他一动不动端枪的姿势,就像一尊雕像。
也许是争不过或吵不赢吧,那人手中的短棒就被抢了,不过那人很快就把他的短棒还给了他,那人然后拿起了地上的一挺机枪扛着,但没有去林子的方向,而是走向了茅草棚,从缝隙处瞧过去。但他被吓了一跳,因为老人把棚门突然推开了,他可能是差点儿被推开的棚门撞上了脸吧,就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随即,他却赔起了一个笑脸,说,您起得真早啊。老人注视着这个陌生人,然后打量着他们的表情,也打量着他们手上各种各样的武器。
老人对谁的搭话都不理睬,就堵在门口,跟他们僵持着,一副豁出命的架势。手里拿短棒的那人现在空着手,但他的腰际插了两把手枪,其他人除了是步枪,就是那冒失鬼手上的一挺机枪了,冒失鬼叫曹大个,机枪手曹大个,因为被那个腰际上插了两把手枪的人叫了一句曹大个!
云层变得很薄了,像一张纸,阳光格外明亮。我想找您带个路,带我们去山顶上。腰际上插了两把手枪的人轻声细语地说。他对他们却很严厉,特别是机枪手曹大个,他大声地命令曹大个,你赶紧向大爷赔不是,就你那句骂人的话,必须向这位老乡道歉!曹大个不服气地说,我是条件反射,根本没经过大脑的,我的眼睛还差点被门碰瞎了呢。也许是真的生气了,就因为曹大个不听命令,所以他就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曹大个不道歉的话,从今往后就别跟着我干了!
曹大个立即怕了,不过他看见老人一脸的冷漠时,嘴巴里的道歉话硬是说不出来。
老人从棚屋里拿出烟袋,就在一块石头上坐着,看见他们都走来,老人就身子扭向了另一边,头不抬,眼不睁,只不停抽着旱烟管。
一句话也不搭,老人铁了心地抽完了旱烟,就转身进了棚屋。等老人吃完了昨天晚上剩下的饭团,出来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了。老人看了一会儿不远处的林子,看了看山涧处一缕缕银丝般漂浮着的雾气。在山顶上,鬼子修了坚固的工事,一道巨石垒成的墙堵住了上山的路。这道墙大概有一丈高,像个断面平整的崖壁。老人采药时偷看过那堵墙,但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老人猜测,鬼子下山是走甲子山的另一面,那儿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山路像一条隐藏的带子,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那条河,河畔的不远处就是县城了,但看不见城墙,它可能被另一座大山被遮挡住了,现在的县城里已经被鬼子占领,甲子山上的鬼子,就是一个的据点。
传来两声枪响,然后恢复了宁静,宁静的山景给人的感觉就是好。老人转身,进了棚屋,打算采点草药、野草和果子。老人抓起了一把镰刀,就背上竹篓。山里的空气很湿润,临近中午时分,草丛上的水珠才散发了干净。天空明净如水,草木葱茏。老人走出了林子,远远就看见那群带着枪的陌生人,他们似乎很疲惫,横七竖八躺在了草地上,但听见了响动,都警觉地望了过来,他们发现老人躲躲闪闪的,就重新躺回地面上。
棚屋的门仍然虚掩着,他们还算自觉,棚屋里面的东西没用碰过,东西都原封不动。
老人发现他们少了两个人,以为是躲在了哪儿放哨呢,不然他们是不会这么粗心大意的,都无所谓地躺在了地上。那个叫曹大个的,走了过来,但立即被人叫住了,曹大个,你就别去打搅老乡了。曹大个有点不服气,说,小队长,如果我们今天还攻不上山顶,那死了的同志就太可惜了!小队长就是那个腰际上插着两把手枪的人,他显得更年轻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小队长拉住了曹大个,但看见老人目瞪口呆时就走过去,说,老乡,就您一个人生活吗?老人没吭声。曹大个远远地嚷嚷,你别跟他说话了,他准是个哑巴。小队长没有搭理曹大个,他走到老人面前就蹲下,小队长拿出纸烟就递了过去,老人没要,他抽自己的旱烟,每一口都深吸,火光明明灭灭。两个人都缄默地抽着烟,若无其事地看着晨雾。
小队长这时才知道老人不识字,不识他臂章上的“八路军”字。他笑了笑就说,老乡,我们真的是八路军,是来攻打甲子山的鬼子据点。老人的喉咙动了一下,就把目光转向了那几个躺在地上的人。小队长说,拿下了甲子山鬼子的据点,就打通了滨海与鲁中的联系,我们却困在了这半山腰……老人敲掉了烟斗里的灰烬,就问小队长,你们真是八路军?小队长说,我们是八路军一一五师六八六团的。曹大个这时走过来说,他是我们一营的三连长!老人有点不相信。小队长说,我们团的任务就是,从甲子山西南沿蒲旺后山直取主峰甲子山北垛,三营从正面强攻,一营从侧面袭击,昨天的一场大雨,就断了三营的攻势,我只好带着突击队跃过防线,来到了这里,今天早晨我们没有攻上据点,还牺牲了两个同志。小队长的脸色有点苍白,不过他的脸很快就变得轻松了,然后就问老人,您一直住这儿吗?老人摇摇头。小队长有点失望了。曹大个问老人,你对山都熟悉吗?老人被问住了,一怔之后却没有回答曹大个。小队长就问,到山峰北垛,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老人没回答,而是问他们吃了什么?小队长明白过来就说,曹大个,快点拿些炒米过来。
老人接过了布带子,像一根粗粗的绳索,从曹大个身上解下来打开时,就闻到了一股米香味。老人把袋子还给了小队长,说,我棚屋里有番薯还有野菜。小队长说,我们不吃。老人其实没想给他们,只是一句客道话。不过,老人试探了一句,我可以借锅给你们去煮饭,干巴巴的吃,难以下咽。小队长说,曹大个,你把老张和小余的那两个米袋子都拿过来!然后小队长把两个米袋子递给了老人,说,老乡你就收下吧。老人没敢去接,小队长又说,老张和小余今早就牺牲了,这是他们的米袋子。老人这才接过了米袋子,老人说,我棚屋里有锅,都到里面去煮,大伙儿一块吃吧!小队长没有拒绝。
吃饭的时候,小队长决定组织一次强攻,他说这次必须冲到山顶!
老人带着他们站在草丛里,指着斜对面的一座小山峰,说,你们是想上“蝎子尾”吗?小队长点点头,说,怎么现在看是一座山峰呢?老人说,从这儿看就是一座山峰。曹大个说,只有一条路上山顶,“蝎子尾”好像是把山峰和北垛连在了一起的,怎么这儿看却是一座独立的小山峰呢?老人说,绕到了“蝎子尾”后面,就有一条非常陡峭的山路,平常没人走,却是一条上“蝎子尾”的好路。小队长说,我们真能爬上去?老人点点头,说,我们只能从那条山路爬上去,等上了“蝎子尾”,离北垛口只有一条平坦的山脊梁。小队长说,好,今天晚上我们就夜袭鬼子据点。
他们很高兴,因为老人答应了带路,一定信心十足的。由于睡足了一觉,吃了晚饭没过多久就准备着出发了,一个个精神焕发的。老人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就站起来,然后把两根布带子绑住小腿,像一名战士,有力地走了两步后说,走,我带路,保证把大伙儿带上北垛!夜幕降临的山路不好走,在异常陡峭的坡道上,必须手脚并用,抓住了灌木丛或草枝树枝,感觉是悬在了半空中。
可是,站在了“蝎子尾”的顶上,就看见那一条缓缓上升的路了,没有草木,全是岩石和土。老人说,这条脊梁路的前面就是甲子山最高点北垛口。但夜色笼罩,朦朦胧胧的,一片虚幻。老人又说,北垛口有一座庙,跟我那个棚屋差不多大。所以看见了夜色里的小屋子时,小队长就示意大家立即停住脚步,他然后命令他们拿出手榴弹,还让曹大个赶紧检查他的机枪……小队长说,曹大个,我们冲过去的时候,你小子的眼睛就瞪大点,别尽放空枪,浪费了子弹。曹大个默不作声地摆弄着他的机枪。小队长就对着老人说,到时候您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看好了情形,如果我们这次失利了,您就赶紧悄悄地下山去吧。
小队长的手势一打,他们立刻冲了过去,沿着这条山脊梁的道路,一口气地跑到了山顶。刹那间,呐喊声,枪声,炮弹声,轰轰烈烈又铺天盖地的响着。
刺刀的拼打声音,石头的撞击声音,也响成了一片,老人向山顶的方向跑了过去,他躲在了一道石头砌成的矮墙后面,趴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人,他们都扭打了起来,根本看不清谁是谁了,老人摸了一块石头站起来,就看见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扑过来,老人几乎忘记了手中的石头,把准备砸过去的石头还紧紧地抓着,老人一动不动地望着冲过来的日本兵,一个趔趄后日本兵突然摔倒了,然后老人看见了小队长,他拿着双枪,一边冲夜色里噼里啪啦地开火,一边跑向了山顶的那座小庙。
曹大个发现了老人,就停住脚步,然后冲着溃逃的日本兵打了一梭子弹。曹大个看了看四周的情形,就把老人带到了一块略微凹陷的坑中,做完这些,曹大个就跳到一块岩石上,从小庙后面跑出了两个日本兵,其中的一个拿着指挥刀,而另一个拿短枪,他俩刚被小队长撵到了离老人躲着的那个凹坑附近,就看见了岩石上的曹大个,其实曹大个也发现了他俩,但没有立即打枪。两个逃跑的日本兵只注意到了端着机枪的曹大个,没有看见离他们脚下不远处的老人,小队长先开出了一枪,但没有打中,而拿手枪的日本兵打中了曹大个,曹大个被打下了山崖。
小队长集结清理人数时,发现这次战斗牺牲了四名同志,其中就包括曹大个。小队长捡起了那挺机枪,机枪里的子弹已经打空了。
小队长他们已经下山了,老人按照小队长的吩咐,把没子弹、损坏了的枪都堆积在了一起,然后把日本兵留下的汽油浇上,点起了一堆大火。小队长曾经说,攻下了据点,就点火告诉山下的六八六团,也告诉正在围打县城的一一五师......老人不断地把茅草、树枝添进火堆,把能够燃烧的东西都统统地丢进了火堆,还把北垛口附近的枝枝杈杈,干草什么的,添加进了火堆,因此这股红火,就照亮了甲子山的山顶,并且还渐渐地大火越烧越旺了,灼亮了大半个夜空,远远看着这甲子山上的熊熊火光,就像暴雨过后、黑暗过后的那个冉冉升起的太阳光芒……
ZUOZHE JIANJIE
作/者/简/介
戴建华,笔名戴璞,男,1974年生,汉族,江西吉安人.2006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从事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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