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读系统中上古汉语的语言运作模式以及相关形态标记的讨论
导语
着眼于异读配对,上古汉语至少有“通格/作格”“主格/宾格”“主方/客方”三种与形态相关的运作模式:(1)状态动词按“通格/作格”模式运作,其中作格论元是标记项,该标记“互指”于动词,遂导致动词读音由浊变清或附加*s-等前缀。(2)动作动词在增带非受事宾语时变读去声,这个去声标记动词的增价功能,新增一个非受事论元,该论元通常置于紧挨动词的近宾位置,在动作动词背景下恰巧形成“主格/宾格”的句法运作模式。(3)另有一些动作动词按“主方/客方”模式运作,即同一动作、行为、事件分别从控制度高的要素(主方)、控制度低的要素(客方)称说,亦即分别由主方、客方充当主语从而形成异读配对句,其本质是借助变读标示“客方充当主语”这种有标记组配。
本文作者:王月婷(https://orcid.org/0000-0003-0332-9242),女,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古汉语异读问题研究。本文载于《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一、 引言
本文所谓“异读” , 前贤或以四声别义、变调构词等称之, 其特点是:原始词通过改变读音以改变其原有意义或用法。异读的大量收录最早见于唐人陆德明的《经典释文》, 不过读音上的区别却源自上古。从现存材料来看, 异读具有一定的系统性。且看如下几组异读配对句:
(1)清浊交替(含cause义), 如“晋败並去— 齐败帮去晋” , “礼崩乐坏匣去— 坏见去孔子旧宅” ;
(2)附加* s-前缀(“ 施” 的书母一读带* s-前缀; “绥” 是心母字, 亦带*s-前缀, 拟作*s-tor。参见金理新《上古汉语形态研究》, (合肥)黄山书社2006年版, 第366、128页。)(含cause义), 如“ 葛之覃兮施以去于中谷— 王施书去惠焉” “ 妥透上而后传言— 以绥心平四方” ;
(3)变读去声(含cause义), 如“栾宁将饮影上酒— 晋侯饮影去赵盾酒/弥子饮影去公酒” “ 东土受禅上年— 帝授禅去我佑” (原作“ 受” , “ 授” 是后起分化字。);
(4)变读去声(不及物→ 及物), 如“ 趋清平而救之— 趋清去隅” “ 奔走精上— 走精去固宫” ;
(5)变读去声(及物→ 双及物), 如“子不语疑上怪力乱神— 吾语疑去女礼” “ 赏善不遗以平匹夫(“ 遗” 本是非自主动词, 如《庄子· 天地》“ (黄帝)遗其玄珠” ; 后引申为自主动词, 如《易· 泰》“ 不遐遗” 、《韩非子》“ 赏善不遗匹夫” ; 该自主动词增带非受事宾语, 变读去声。)— 宁王遗以去我大宝龟” ;
(6)“捕並去鼠—六年其逋帮平, 逃归其国” “ (晋侯)以略来入开三狄土— 以郜大鼎赂来去合一公” ;
(7)“郑伯使生上祭足劳王— 子华使生去于齐” 。
上述异读配对句, 前贤认识不一, 较为普遍的做法是:把(1)(2)(3)归为“使动/致使”, 把(4)(5)归为“及物化” , (6)(7)则较少涉及。然而, 把(1)(2)(3)皆归为“使动/致使” , 颇可商榷:
首先, 其内部并不同质。清浊交替及附加*s-前缀者, 其原始词皆是表状态的不及物动词, 变读后通常表达“使具有某种状态” 义, 更适合以“致使” 称之。而变读去声者, 其原始词是及物的动作动词, 变读后表达“ 使做出某个动作” 义, 更适合以“使动” 称之。
其次, 变读方式亦不一致。清浊交替、附加*s-前缀宜看作一类:就藏缅语族诸语言来说, 原始时期“以*s-前缀为使动语法范畴的唯一表达方式” , 后发展出多前缀以及辅音清浊交替等多种表达形式; 汉语和藏缅语族同属汉藏语系, 上古汉语的*s-前缀同样具有致使意义, 而清浊交替中的清声母很可能原本亦带*s-前缀。也就是说, 清浊交替、附加*s-前缀同出一源。而去声变读, 据Haudricourt[12]、Forrest[13]、Pulleyblank等研究, 很可能从*-s后缀演变而来, 实属另一来源。
再次, 若着眼于共性特征, 可以发现(3)和(4)(5)更为接近:原始词皆为动作动词, 变读去声时动词增带非受事宾语, 即它们皆属动作动词的增价变读, 可以用“及物化” 但不可以用“使动” 统称之。
最后, 如果认为它们皆因使动而变读, 则无法回答为什么不及物动作动词的使动用法从不变读, 如“走芒卯” “ 反赵盾” “进之” “退之” 等等( 或认为动作动词“ 来” 有使动变读, 实属误解, 详参黄坤尧《音义阐微》,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第103-104页。)。
有鉴于此, 若着眼于共性特征并遵循异读表现, 则上述几组用例可梳理如下:
1.状态动词的致使变读(原始词表不自主不及物的状态, 变读通常含致使义):
(1)清浊交替, 如“晋败並去— 齐败帮去晋” , “礼崩乐坏匣去— 坏见去孔子旧宅” ;
(2)附加* s-前缀, 如“葛之覃兮施以去于中谷— 王施书去惠焉” “妥透上而后传言— 以绥心平四方” 。
2.动作动词的及物变读(原始词表动作, 变读去声时增带非受事宾语):
(3)变读去声(含cause义), 如“栾宁将饮影上酒— 晋侯饮影去赵盾酒/弥子饮影去公酒” “东土受禅上年— 帝授禅去我佑” ;
(4)变读去声(不及物→ 及物), 如“趋清平而救之— 趋清去隅” “奔走精上— 走精去固宫” ;
(5)变读去声(及物→ 双及物), 如“子不语疑上怪力乱神— 吾语疑去女礼” “赏善不遗以平匹夫— 宁王遗以去我大宝龟” 。
3.动作动词的其他变读(具体讨论详后):
(6)“捕並去鼠— 六年其逋帮平, 逃归其国” “ (晋侯)以略来入开三狄土— 以郜大鼎赂来去合一公” ;
(7)“君使生上士射— 子华使生去于齐” 。
由上可见, 异读系统中状态动词、动作动词区分清楚, 其变读方式、异读配对句各具特点:(1)状态动词的变读通常称为致使, 涉及清浊交替、*s-前缀等; (2)动作动词的增价变读不管是否含cause义, 都可以看作及物化过程, 即不及物动词、及物动词在增带非受事宾语时变读去声。这也就是说, 古汉语异读系统中动词按状态、动作两分, 它们各有其独特的运作模式。
在现当代语言学研究中, 随着作格理论的兴起, 人们对动词的分类也有了一些不同以往的认识。在形式学派的研究框架中, 用“ 作格性” 来指某些不及物动词的句法语义属性。Perlmutter首次提出了著名的“非宾格假说” , 即不及物动词应该区分为“非作格” “非宾格” 两种(非作格动词只有一个域外论元, 如cough、smile、work等; 非宾格动词只有一个域内论元, 如appear、happen、occur等。); Burzio则进一步指出及物动词亦应平行地区分为及物与致使两类(相平行的及物动词如eat、drink、hit、write等, 致使动词如break、move、open、close等。)。现代汉语研究中, 吕叔湘、黄正德等也都有过类似做法, 例如:
a.非作格动词:笑、哭、飞、跳等表示动作的自动词
b.非宾格动词:出现、发生、躺着等存现动词(相当于状态动词)
c.及物动词:打、骂、吃、写等(与a配对)
d.致使动词:开、关、摇等(与b配对)
这种分类与古汉语异读系统所呈现的动词按状态、动作两分一脉相承, 也确实看到了“非作格动词— 及物动词” “非宾格动词— 致使动词” 之间的区别以及它们各自内部的一致性, 但它仅仅只是动词的一种分类, 其根据是动词的句法语义属性。
古汉语与此不同。古汉语中状态动词的致使和动作动词的及物化皆由原始词借助变读表达, 或者说它们通过变读形成各自的配对句, 这反映了不同类别的动词与形态相关的不同运作模式。那么, 古汉语异读系统中, 状态动词、动作动词各采取怎样的运作模式?与之相关的异读有何功能、是何性质, 即究竟是标记名词的格还是标记动词的某种功能?除了作格和宾格, 古汉语异读是否还与其他的运作模式有涉, 譬如上文例(6)例(7)?本文拟就此展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