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身边的暗星——约瑟夫·里德
他是未完成版的本尼迪克特·阿诺德,也是并未进化完全的乔治·华盛顿。
我们都熟悉《姊妹革命》的著名论断:「法国革命犹如黑夜里划过天空的闪电,炫目但是为时不久;美国革命犹如白天里和煦的阳光,柔和但却温暖长远。」
尖利的闪电带走了太多无辜的人,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和煦的阳光固然行之久远,但阳光下的罪恶何曾少过?
如果说国父们(founding fathers)象征一缕缕独立战争的阳光,那么同样有一缕缕毒辣的阳光堪称北美大地的难以承受之重。他们干的事情就是掠美、争功、隐恶、卸责,在英军与大陆军、大陆会议与北美人民之间投机。
约瑟夫·里德,无疑就是其中长期为人忽视的代表性人物。
约瑟夫·里德(1741-1785)
这个人一度担任华盛顿的副官,也是大陆军的二号人物。与同时代其他「国父」一样,里德曾经贵为宾州最高行政委员会主席,也全程参与了美国革命,只是没等到制宪会议就英年早逝了。
鲜为人知的是,贵为大陆军二号人物,约瑟夫·里德竟然是个「骑墙派」(moderates)!
更加鲜为人知的是,美国革命其实有两条战线:一条是对抗英国的战争,另一条则是北美的内战。破坏力巨大的内战无处不在,以至于整个北美大陆都被灰暗的前景笼罩,种下了甚至更具破坏力的大灾难的种子。这个新生的「国家」(其实是一个十三州组成的松散政治实体)被内部冲突撕成两半,大多数内战发生于英占纽约与英占费城的周边。在这片战争蹂躏的「中立地带」,没有任何一方占据支配地位。邻近各方的相互袭扰像猫狗打架一样来来回回,哈得逊河谷、长岛和新泽西这一巨大长条状地带变成了法纪荡然的荒徼之地。
独立战争期间几易其手的费城,堪称美国革命期间内战的缩影。约瑟夫·里德,就是爱国者(patriots)与效忠派(loyalists)两造彼此交缠的人格化化身,他是「骑墙派」的最高代表——没错,就连大陆军的二号人物都是战争中的骑墙派,真实的美国革命,就是这么艰辛离奇,二号人物都差点做了叛徒。
苏格兰-爱尔兰后裔约瑟夫·里德出身鞋店老板的中下阶层,生于宾州的特伦顿——这里后来成为美国独立战争的著名战役地点。他一路从新泽西学院(后来的普林斯顿大学)到伦敦的中殿律师学院读下律师资格,娶了英国老婆,进入宾州议会,早年职业生涯堪称顺遂。小生意起家,参军打法印联军赢得政治资本,拿到律师资格进入政坛——里德家族两代人也是那个时代殖民地人跨越阶级的典型。
不过,里德从未真正融入费城的上流社会。费城那些彬彬有礼的Old Money,面对里德的时候总是掩饰不住他们内心的鄙视——即便里德娶了一个英国妻子,也有了不错的财富积累。
革命初起之时,里德顺理成章地成为支持革命的一方——这既是出于不愿给英国纳税的一腔热忱,也是为了进一步提高自己的阶级地位。
一开始里德确实得偿所愿,平步青云。他成为在《邦联条约》上签字的宾州代表,也顺利成为华盛顿身边的副官。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独立成功之后的里德就将当之无愧地成为宾州社会里的上流人士。
无奈,战事的发展让所有乐观情绪爆棚的北美民众都大失所望了。先是纽约,后是费城,一座座北美城市陷于敌手,华盛顿统率的大陆军节节败退。在给大陆议会的信中,华盛顿坦言,手下的士兵「士气低落,难以管教,不耐烦重回行伍……如果我们的自由不是由一支常备军保卫的话,那它势将面临极大危险。」
1776年《独立宣言》签署之后没过多久,美国革命就陷入了屡战屡败的低谷。莱克星顿与邦克山的豪情不再,原以为很快就会顺利独立的北美人民,在冷酷的现实之前迅速意志消沉,转而各种自保、算计、投机。酷烈的内战在纽约、费城两座英占城市周边展开,各派民兵以「爱国」与「保王」的名义彼此攻伐,制造了美国独立战争少有人知的邪恶一面。
纽约州「剥皮工」(skinners)与「牛仔」(cowboys)之间的互砍互杀
在战事并未深度波及的北美内陆广大地带,越来越多的北美人民选择了作壁上观与投机取利。他们要么空喊爱国的口号但绝不愿意纳税当兵,要么就与英国人暗中交易提前找好退路。英占纽约成为「保王党的避难所,牟利者的黑市,赤贫者与绝望者的邋遢驿站」。那些新泽西、长岛与康涅狄格的前爱国者们重操旧业,发挥他们的走私特长与英军交易。
撤退到新泽西与宾州深处的大陆军粮饷不继、苟延残喘,似乎只能等待命运的裁决。约瑟夫·里德,也在《独立宣言》签署之后仅仅半年的1776年末,显露出了动摇与叛变的迹象。他干出了这辈子第一件令人迷惑的事情——私下写信给同僚,认为华盛顿的军事指挥错误,大家很难打赢战争。
更愚蠢的是,里德将这封私信以军用信函的形式发出。身为大陆军总司令,华盛顿当然有权阅览军用信函——他无意中读到了这封信。
「大为受伤」的华盛顿写信给里德,首先是道歉说自己本不应该看这封信,然后对里德的观点表示遗憾。的确,在不被理解/信任这一点上,华盛顿有太多的苦衷。但华盛顿之所以成为华盛顿,就在于他高超的处世技巧与坚韧的人格意志。他没有公开张扬此事,也在明面上继续信任自己的副官,两人关系变冷,但还保持纸面上的官式关系。
然而华盛顿有所不知的是,就在他紧锣密鼓筹划特伦顿之战(这次战役也将成为华盛顿为数不多可以拿来吹嘘的胜仗之一)的时候,约瑟夫·里德正在筹划的是怎么投降。
差点就被副官背叛的华盛顿
战后出版的《里德和卡德瓦拉德攻伐录》(Reprint of the Reed and Cadwalader Pamphlets) 一书虽然是里德与政敌之间的口水战,但是政敌引用了特伦顿当事人的直接证据——玛格丽特·莫里斯的日记。根据日记记载,玛格丽特女士的一位女性朋友曾经与里德及其同袍约翰·科克斯上校下榻于同一家旅馆。里德当时与科克斯「彻夜不眠,相互合计着让自身安全的最佳办法。他们决定第二天黎明到来之时就夜奔敌营,带上麾下所有士兵一块投降。但在清晨时分快讯传来——美军在特伦顿取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这个报告让里德两人极度亢奋,他们决定继续忠于独立战争事业。」
里德的黑暗人格虽然没有在特伦顿爆发,但在后面的历史中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尽情释放。他出任宾州最高行政委员会主席——这是个令人艳羡的高级职位,也是事实上的宾州州长。美国革命中最令人费解与遗憾的叛逃故事,就在《独立宣言》的签署地发生了。
1780 年夏季,美国已经进入了最深的低潮。1777 年萨拉托加戏剧性大捷燃起的期望已经消退为幻灭,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美法联盟迄今也对打赢战争贡献甚微。战争进入第五年, 美国人民筋疲力尽,无精打采,看起来他们就要将一度热烈拥抱的理想抛诸脑后。当时的美国并非一个由大陆会议统治的统一共和国,而是分成十三个各自摸爬滚打的高度独立政治实体。如果奇迹降临、华盛顿将军找到了打赢这场抗英战争的办法,那么真正的问题是,会否有一个「国家」剩下来宣布胜利。
费城,正是这个国家混乱与消沉的中心。身为宾州最高行政委员会主席(1778年12月上任),约瑟夫·里德就是混乱消沉的中心。他尽管身居高位,但是仍然不为城里的Old Money尊重。同样地,里德也至少代表了他那个新贵阶层近乎疯狂的阶级本性——一方面他对老式精英扎堆的大陆会议与大陆军阳奉阴违、甚至是疑惧对抗,「不愿意为本州以外的大陆军军费出一个子,也不愿大陆会议干预本州事务,抗拒征兵征税的要求」;另一方面,他们醉心于自己提携起来的本州民兵,这既能保证独立武装对抗大陆会议的联邦主义要求,又可以拷掠亲英派敛财立威。
还是在担任宾州的大陆会议代表时,里德就以职务之便展开了对费城亲英派的疯狂迫害。他协助宾州律师以叛国罪起诉23名嫌疑的「忠诚者」。对一名自信单凭他本人就拥有足够的正直品质和能 力的人而言,在这场良善与邪恶之战中刺探罪犯是一个绝佳的角色。鉴于许多被控「英军合作者」的人都来自费城的上流阶层,检察官的职位允许里德恐吓那些之前不甚待见他妻子的小 群体。这也使里德成为一名最为热血、最为冷面的爱国者。
尽管他几乎输掉了所有诉讼——除了对付富 裕的贵格派教徒亚伯拉罕·卡莱尔(Abraham Carlisle)和约翰·罗伯茨(John Roberts)的 这两次。两人都是备受尊重的贵格派成员,而且正如一些美军士兵们所佐证的,罗伯茨曾经勇敢地营救了英占期间费城被囚禁的人。但里德在审讯他们时出示的证据显示,他们也以多 种方式协助了英军的行动。两人被判处死刑。
人们很难相信两人正在威胁宾州的安全和自由,数千名公民联名请愿要求宽恕他们。但在 1778 年 11 月 4 日,卡莱尔和罗伯茨还是在费城的广场上被处以绞刑——里德带着一种冷峻的满足感观看了此次公开行刑。他在给纳撒尼尔·格林的一封信中坚持认为,如果不用这些人杀鸡儆猴的话,美国的自由事业就将肯定受害。「新的人物从默默无闻中脱颖而出, 就像暴风雨后的昆虫」,行刑次日的里德如此写道。「此次判决公开表明:背叛,对美国利益的不忠,甚至直接护航英国的利益,都是根本错误的。」里德在这封给格林的心中也透露了 这些贵格派教徒们必须被绞死的原因:他们太富有了。这场「阶层之战」就要将费城一分两半,而里德也清楚宣示了他将站在哪一边。
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广为盛行的私刑
其实里德并未停止与英国方面的接触——在独立之前的岁月里,他这种娶了英国妻子的北美人士,本应有着更高的阶级地位——他为什么要只押宝一个松散的「北美十三州」?英国方面有消息源指出,他正在与一名英国女士合作,后者声称代表英国的「和平委员会」,答应以一万英镑的价格,换取里德在大陆会议上「努力实现和平」。舆论的指控虽然没有扎实证据,但从里德此时近乎疯狂的行政作为而言,他在各方之间待价而沽是非常合理的行为。即便并未实现他的全部目标,他也要继续攻击大陆军军官、迫害亲英派,保证自己在宾州得来不易的阶级地位。
里德在独立战争期间的「终局之战」,就是对美军战将本尼迪克特·阿诺德的终极迫害。
阿诺德做过药剂师,也从私掠船起家,本来衣食无忧,是个小中产阶级。为了革命成功他不惜变卖家产,投入美利坚民族的解放事业。他骁勇善战,战功卓著,在北美战场来回翻飞,挡住了从尚普兰湖南下的加拿大军队,也在萨拉托加天神下凡斩军杀将,一条大腿负伤。一百年后的马汉也不由得赞颂,如果没有阿诺德,美国或许就不会独立。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劳苦功高的名将,却因为政治的幼稚与性格的弱点成了大陆会议白嫖的对象。他的萨拉托加战功被霍雷肖·盖茨夺走,他的英勇战斗换来的却是倾家荡产没有补偿。甚至于,大腿负伤之后的他都失去了军职。更糟糕的是,他先后经历了丧妻、失恋之痛。
充满敌意的大陆会议和刻薄寡恩的大陆军将领都让阿诺德火冒三丈,深感背叛,义无再辱。他在给华盛顿的信中曾抱怨:「为国家服务我已变成了瘸子,没想到却得到这样忘恩负义的回报。」
华盛顿先后给了他费城守军总司令、西点要塞司令的位子,幻灭的阿诺德虽然仍然忠于华盛顿,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又碰上了约瑟夫·里德。
阿诺德万万没想到的是,里德竟然以他娶了亲英派妻子、走私贸易、贪污军费一些要么莫须有要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指控他叛国,并且威胁要将他送上军事法庭!
里德的许多指控不厌其烦地列出鸡毛蒜皮的小事(其中包括对一名民兵不礼貌;更青睐忠诚者而非爱国者),他似乎更热衷于 打响一场抹黑泼污之战,而非真心将一名罪犯移交司法。事实上,阿诺德在一些更实质的指 控上是有罪的(比如在抵达费城时非法采买货物;以及利用他的影响力,为康涅狄格船员在「积极号」案件中求得一个更好的裁决结果,条件是参与分赃),但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里德并没有所需的证据对阿诺德发起行之有效的指控。
更遗憾的是,阿诺德根本不具备里德身上那种八面玲珑的人际交往能力,也没有华盛顿忍辱负重的坚强意志。他在一怒之下,带着亲英派妻子,叛逃英国。
这是美国独立战争最黑暗的一页之一。人们记住了叛徒阿诺德,但在叛徒背后,更阴险的骑墙派——约瑟夫·里德,却从此摇身一变成为美国事业的坚定支持者。
对于费城公民而言,本尼迪克特·阿诺德的背叛可谓是对他们的公然侮辱。结果证明了约瑟夫·里德的一贯正确,这位宾州最高行政当局主席大感快慰地签发命令, 没收了阿诺德的文件和财产。「尽管我们没有找到他早就蓄谋叛变的直接证据」,《宾夕法尼亚晚邮报》 (Pensylvania Packet)在里德授意下说,「但这些文件披露了他在公职任上卑鄙下作、出卖灵魂的卑污人格。一如大家所愿:这与我们的新世界无法相谐。」
阿诺德,这位瓦库尔岛和萨拉托加的战士曾经鼓舞了美国。但作为一名叛徒,他也成 功地激励了一个国家。就在美国人民似乎不知不觉坠入绝望和冷漠之时,阿诺德的叛变打醒 了他们,使他们意识到:独立战争如果输了,那么输家就是自己。
北美人民在一次不忠行动中创建了美利坚合众国。不管《独立宣言》是 如何的雄辩滔滔,不管它怎样努力地证成北美叛乱的合法性,一种残留的负罪感始终笼罩在 美国建国的情境之中。阿诺德改变了一切。正是阿诺德,他威胁要毁掉这个新建立的共和国。讽刺的是,正是阿诺德本人的背叛送给了这个「叛徒之国」(nation of traitors)一份最大的礼物——创国神话(a myth of creation)。北美人民早已将乔治·华盛顿奉若神明,但单单一个 英雄还不足以将他们统合在一起。现在,他们有了世所鄙薄的大反派——本尼迪克特·阿诺德。北美人民知道他们二人各自为何而战——以及与谁作战。美国的创国故事终于可以挥别「与母国分离」的叙事,并开始聚焦于「13 个前殖民地凝聚为一个国家」的进程。
正如阿诺德一再控诉,美国的真正敌人并非大英帝国,而是那些营营碌碌的美国人, 他们旨在削弱北美同胞彼此间的忠诚,不管他是约瑟夫·里德,还是本尼迪克特·阿诺德:约瑟夫·里德心心念念的是提升他自己州的利益,付出的代价则是「美国整体」的最佳利益; 阿诺德情急之下夜奔敌营,将他的忠心出卖给开价最高的竞标者。是的,自私自利的机会主义假 扮成爱国主义,这才是美国未来最大危险的来源。这个国家正处于创建之中的脆弱阶段,人们必须找到一种增强而非摧毁现有政府机构的办法。大陆会议远非完美,但它却是未来建成一个伟大国家的开端。阿诺德的叛变也警告美国人民,他们将自身利益置于他们新生国家之上的行为已经是多么接近背叛革命了。本尼迪克特·阿诺德,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不赦之恶的代名词——背叛美利坚合众国人民。
尽管如此,美国革命也制造了政治史上屡见不鲜而又令人扼腕的一出滑稽活剧:真心忠于华盛顿的阿诺德一气之下背叛了美国,始终一边与英国眉来眼去一边还向华盛顿放黑枪的里德却成了宾州独立的英雄。
找谁说理去?
本尼迪克特·阿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