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伊尹、柳下惠——我们一线教师学习的好榜样
没有称呼，没有祝福，没有问安，也没有表情，就这么一个字，硬邦邦地扔过来……我内心便不快，转瞬自嘲地一笑，将电话打回去，问候她，祝福她，再耐心解答她的问题。对于我回答不了的疑惑，我建议她找另一个老师咨询，同时温和提醒：“以后无论是向老师咨询求助，还是跟领导、同事、朋友联系，都要在打电话或留言的时候，先来一个称呼，给一句问候。否则，会显得你的留言很突兀，会让人觉得你没有礼貌……”
萧然在另一边“嗯……”了几下，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耐心启发：“现在，我们把事情谈完了，你应该怎么说？”
对面还是在“嗯……”
她是真的不清楚如何得体地与人交往。我直接提醒：“你要说‘谢谢老师’……”
萧然是一个孤儿，早年父母离异，小学时父亲去世，她和年迈的、不识字的奶奶一起生活。在她的童年里，没有一个优秀的男人给她保护，也缺乏一个优雅的女人给她做榜样。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她，常常把自己弄成一个小刺猬，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对于这样的学生，您千万不不要认为我们给她足够的温暖，就可以让她脱胎换骨、日渐优秀。她缺爱。但是你给她爱，她要吗？她不要；她没有礼貌。但你劝她礼貌待人，她能记住吗？她记不住。孟子认为，人生三大乐事之一，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这个“英才”里，想必不包括萧然吧！
做为萧然的班主任，她多少是有一点信任我的。她有了烦恼——比如和奶奶生气了，或者她刚刚拖完地，患精神分裂的姑姑就踩了一串脚印，她朝姑姑发了火，导致姑姑病情加重，所有人都谴责她……去年夏天，她说她也想静心学习，却总是静不下心。她总是控制不住要发脾气……她知道我有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书，希望我能接一下她的个案……
我婉言拒绝。因为我和她是师生关系，我做她的个案，会违背心理咨询师的职业伦理。
于是，她花了800元钱，在网上找了一个咨询师，聊了一个多小时。咨询师告诉她：你问题的根源在家庭……于是，遇事不做思索探究，习惯外归因的萧然，和奶奶恶吵了一顿……
萧然的奶奶给我打电话，一把鼻涕一把泪：“萧然的不幸遭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希望她的父母离婚啊！我也不希望她的父亲去世啊！我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我能将她养活大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还能怎么办？为什么那个咨询师要这样告诉她……”
如今，在教育界，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看见学生问题，第一反应就是在家庭教育中寻求问题根源。一旦看到孩子来自单亲家庭，或者是留守儿童，就好像印证了自己学到的理论是真理，一边谴责家长的不懂教育甚至不负责任，一边告诉孩子，他们的问题根源是缺少陪伴（留守儿童）或家长离异……这样做的结果是：这些孩子不会设身处地思索父母的不容易，反而给自己的堕落、叛逆、戾气……找到了借口。于是一面怨恨父母，一面沉迷网络；一面觉得整个世界对不起他，一面逃避真正的困难……
听了萧然奶奶的哭诉，我才知道，曾经的自己，和萧然的咨询师一样，做事是多么片面和不负责任：孩子是需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我们的判断可以告诉家长，可以让家长反思，却不必告诉孩子。难道那些父母恩爱的孩子，就没有出现种种问题？难道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就一定会有问题？这种言论，会绑架多少夫妻，让他们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他们年轻时候的隐忍，到老年会形成无尽的怨怼。前天还有一个老师向我咨询，说她的妈妈脾气特别坏，总是抱怨身边人不好……“妈妈总是发火，似乎有无尽的委屈，搞得子女们都害怕见她……”她问我怎么办。我能说什么？谁知道这个妈妈在年轻的时候，曾做过怎样的牺牲？如今她已是古稀之年，内心充满怨恨，恐怕她都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做子女的除了忍着，或者带她去看心理咨询师，还能怎样？
历史上，来自单亲家庭却做出丰功伟业的人很多。远古时代有舜，亲生母亲早亡，父亲不辨是非，继母两面三刀，弟弟象顽劣不堪，甚至厚颜无耻地说：“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舜的弟弟象说：“陷害哥哥的主意是我出的，所以牛羊给父母，粮食给父母；干戈给我，琴给我，弓箭给我，让两个嫂嫂给我铺床叠被……”这样的家庭和亲人，也够奇葩的了，却不妨碍舜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如孔子、孟子，都是单亲家庭，最终却成为有浩然之气的男子汉；近代来自单亲家庭的名人更是数不胜数：胡适，3岁丧父；徐世昌，7岁丧父； 王世贞，父亲早亡；张 勋，父母均早亡；蒋介石，8岁丧父；戴笠 4岁丧父；龙 云 4岁丧父；蔡元培 11岁丧父……
也许，我们教育者最应该研究的是：同为单亲家庭的孩子，为什么有人成才，有人堕落？
因每个人的悟性不一样，针对不同悟性的人，方法也应该不一而论。如前文所说，我无数次提醒萧然注意礼貌待人，她记不住；我无数次给予萧然温暖，她熟视无睹；她在听说自己的问题根源来自家庭后，马上将一切怨恨投放到奶奶身上……
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对友善、关爱的感受能力很差；对贪婪、嗔恨，却格外敏感易接受，如久旱的土地遇甘霖。他们问题的根源，的确是小时候没有得到足够的爱，长大稍微受点冷落或不公，便会说：“看！我是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无论我们承认不承认，这种孩子都存在，我们必须面对、接纳并解决。他们已经是社会的一员，便须有人做他们的老师，当他们的班主任。
那么，谁不适合当他们的老师？
伯夷不适合。
“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孟子 万章下》）伯夷眼睛不看邪恶的事物，耳朵不听邪恶的话语，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侍；不是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唤……与没有教养的乡下人相处，就像穿礼服戴礼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样……
伯夷一定是名牌中学重点班的教师吧！智商达不到、悟性不够高、修养不到位的学生，他一概不教。我们尊重这些教师，他们为国家培养出一批批精英人才。然而，伯夷老师不会教萧然这样的学生。
那么，谁适合当他们的老师？
伊尹适合。
伊尹说：“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伊尹说：“天生育了这些百姓，就是要让先知道的人，去开导后知道的人，让先觉悟的人，启发后觉悟的人。我是天生育的百姓中，先觉悟的人，我将用自己的感悟，使百姓感悟。”
伊尹是后进生组成的班级里的优秀教师，他认为，能够掌握得体的待人接物的方法，能够领悟万物“道”之所在，是上苍给我们这些悟性好的人最好的奖励。我们理应承担“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的责任。
换句话说，上苍给予我们幸福的童年、健康的人格、善解人意的素质，本身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奖赏，我们理应耐心引导这些学生，哪怕是多次提醒萧然礼貌待人，她依然在咨询问题的时候硬邦邦地扔过来一个“在？”，我们也只能一遍遍不厌其烦熏陶她，告诉她具体的方法：“我们交流结束，你应该说什么……对！你要说‘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柳下惠也适合当萧然的老师。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即：柳下惠不以坏君主为羞耻，也不以官职低下为卑微……与没有教养的乡下人相处，他态度随和不忍心离开。
毋宁说，柳下惠堪称中职班主任的楷模，就算面对的都是脾气暴躁易冲动的叛逆学生，也可以态度随和，“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
就算知道千百倍的努力，也未必有伯夷老师十分之一的成绩，也要努力。
伊尹、柳下惠两位老师，是我们这些普通班教师、乃至职业学校教师学习的榜样，而最关键的是，关于单亲家庭孩子的问题根源，我们对学生本人慎谈。
完成于2021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