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评人宫白云点评获奖诗歌
高端 纯粹 唯真 创新
【天鸿杯】2020“中国空间”年 度文学奖诗歌大赛等次奖作品 展示及简评
特等奖(1名)
美好的事物(组诗)
作者:张静
◎带烟囱的房子
一座带烟囱的房子,唤醒沉睡的记忆
在郊区,它躲过了时代的“拆”字
赦免在浓密的林中,继续放牧田园风光
生火造饭的炊烟,还能在现实中升起吗?
门前的河水,还能灌溉我们的心灵吗?
树枝的篱栅,还能挡住牲畜贪婪的嘴吗?
一眼深井,还能喂养一个村庄集体的胃吗?
人至中年,还能返回小女孩
下地窖搬运冬天的大白菜和红薯吗?
回忆像个装满内容的漂流瓶,一旦打开
当年的情节和片断,就迫不及待地淌出来
淌出来……淌成眼里的一片潮湿
以至于近了才看清,这是一户上锁的人家
证明这里有人居住,证明一切有温度的生活
都是值得致敬的生活
◎春日午后
抚慰人心的事物就在其中——
向上的草坪,编织颜色的花园,清冽的湖水
放筝人追赶的天空,孩童跑落的鞋,惊飞的鸟
被春风晃醒,站在那里合唱激荡之歌的垂柳
在这有着众多方向,却哪也不想去的春日午后
我能做的就是,把不同时期的我
一意孤行的我,被偏执带进窄胡同的我
被月亮拐走的我,拿钉子钉住自己的我
在沙漏里一点点漏走生之沙粒的我
这样的我,那样的我……都请回来
让她们,通过我的呼吸、心跳和体温
来感受周围的美好和蔚蓝
我们不再分离,不再被彼此的尖锐和锋利
所伤害,所抛弃
◎夏日的傍晚
运行的船只将我拖远
通过落日又把我送回,我在岸边枯坐
一遍遍接受流水的冲荡
它的频率越快,幅度越大
有些东西就碎得越厉害
波浪的舌头舔舐泥沙和裸露的根
这千篇一律的机械运动,多令人疲倦
这放荡形骸的生活,多令人神往
水声唤醒了内心的焦渴
在这八月溽热的傍晚,一些事物
不断涌来——
蚊虫的嗡鸣,河滩的腥味儿,船的低吟
吞咽的漩涡,捕捞的网,交织的风
如果我继续枯坐,这些不断涌来的事物
就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帮我终结
漫游在我身上的歧途和窘境
一切狼籍的过往和不堪的回首
似乎都变轻,变淡了
我在淡泊中起身,拨开人世的荆棘
一条从城里赶来的路,将拆净栅栏的我
从低处接走
◎山水之间
在高处抱住山水,就是抱住另一个自己
就是抱住了能使人复活的清风、阳光和鸟鸣
堆积在体内的泥沙,随着攀援的增加
一层层向下沉积,在谷值里无影无踪
上山的人,都为了那致命的美景而来的吗?
都是为了仰视苍鹰如何驮着天空飞翔的吗?
都是为了目睹瀑布如何冲破障碍滑成深渊的吗?
太难猜测,人们都沉溺于山水之间
自恃得到了那值得得到的东西
唯有寺庙的钟声,把曲折的台阶倒在低处
那是激荡之后更大的宁静,我歇坐其中
聆听别人不用的空寂和平畴上卷来的落叶
原本拥挤的自己,密不透风的自己
突然变得开阔,深远
宫白云点评:
张静的这组诗读了后,感觉内心一些相通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靠近,有一股全身心投入的深切感,她自我神交,自我论证,在心灵的交织中获取感觉与自信,具有鲜明的生命内涵与自我探询的特征。她看待美好事物的方式与生命内在的坦诚,以及对情绪的把控、语言分寸的把握都特别令人称道。
《带烟囱的房子》以紧锣密鼓似的追问,怀念逝去了的“田园风光”,以对过去温馨的乡村生活无比的留恋来与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的冰冷形成对峙,进一步揭示了城市现代化建设对田园环境的蚕食,也是对日渐冷漠的心灵的一种唤醒。
《春日午后》以“春日午后”的所见引向所想,把各种形而下与形而上的“我”,“都请回来/让她们,通过我的呼吸、心跳和体温/来感受周围的美好和蔚蓝”,从而放弃尖利,与“自我”和解。《夏日的傍晚》亦是,当“一些事物不断涌来——”,“物”就是“我”,“我”就是“物”,物我中,那些心灵的栅栏自然消解。
《山水之间》以山水自喻,把自己融入山水,与山水互为彼此,在山水的意境中豁然开朗,所猜自明,使“拥挤的自己,密不透风的自己/突然变得开阔,深远”。没人能躲开牢记于内心的东西,张静这组《美好的事物》就是把深藏于内心的东西掏出来,让所见所感成为一种美好,从而产生对自我,人世真相的认知,在呈现的同时发出“唤醒”的声音,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我想,这就是“美好的事物”的意义所在。
一等奖(1名):
寂静也是一种声音(外二首)
作者:林荣
如果星星和月亮同时闭上眼睛
如果两个亲密的人在夜路上松开牵着的手
如果一个回不了家的人哭不出声
如果想念
就让一把火保存那些年的密码、信件,和文字
如果黑色的河床上——
一个死亡时间不明的尸身,引来成群结队的虫蚁
典籍、律法、规制
责任、义务、伦理
秩序之下的风,吹拂着未完成的悼词
◎命运共同体
七月,大地遍布绿色的诗词
新鲜的,瓜果蔬菜的气息
菜园里,茄子、黄瓜有蓬勃的生命力
在线性的时间里
它们有自己的生长期
有人来到菜园
茄子不能呼救,黄瓜紧张地屏住呼吸
利器剜心,那人用力摘下它们
洁净的身体
被丢进菜篮子
夕阳西下,它们和那个要回家的人
亲密而悲壮地
在一起
◎从原点,到原点
峡谷间,一泓清澈的泉水
一只白蝴蝶顺着风,轻展翅翼
从那里,到这里
这里的男人西装革履,擅长在纸上研究国际关系
这里的女人喜欢在恶作剧中造风造雨
白蝴蝶掩面哭泣——因果是铁律
她实在不喜欢这里的人
她在拥挤的都市上空倒着飞
车辆,高楼,多彩虹霓……无解的质疑和难题
随着她的飞翔而消失
从原点,到原点
白蝴蝶是一首没有写完的诗
宫白云点评:
在我的印象中,林荣善写有意味的诗,诗意气象中蕴涵禅味与哲性的腔调,呈现出一种深思与智性之境。她很善于提炼生活中的一些常态与常理,并将它们合理地和解。这三首诗亦是。
《寂静也是一种声音》是在用假设去设定一些可能与不可能的“寂静”,让它们自己发出有意味的寂静之声,就像“未完成的悼词”,让意味自动在在词语中诞生,这说起来容易,写起来很难,这首诗做得不动声色。
《命运共同体》以瓜果蔬菜的命运用来折射人类的命运,角度新奇,语意新颖、耐人寻味。
《从原点,到原点》通过白蝴蝶与现代化都市的相互粘连又相互疏离的境遇,喻示生命本原的流离失所,给人以反思与警醒。当下很多反映现实的诗歌,有些写的激愤难耐溢于言表,而林荣却写的从容、明睿,既不向上,也不向下,不动声色间便抵达了象外之象的境界。
二等奖(2名):
诗二首:独木桥
作者:常笑
◎ 独木桥
要搭,我直接搭进对方的骨头
这是领略另一个界面的第三种方式
深渊再深,也有尺度
把我架好,就可以任脚步往返
就可以像刨子
在一根独木上刨出语言与惊诧
过去已过,许多刨花或时光
早被大风掠走
只剩下一段影子
还搭在眼睛与眼睛之间
让走过去的人叫我桥
走不过去的人叫我木头
◎一种煤
那些从地狱中提炼的煤
被统一集中,贴上封条
在一种运输中
上演比死亡更冷的冷遇
带不带烟气,风说了算
在冬天的心脏里
风讲究钻营,也鼓动喧哗
却从不用火验证黑色的骨头
尘埃遮面,我内藏火焰的煤
在辽阔的山河间,它和我如出一辙
无论灵魂裂开怎样的灵光,再也找不到一个
可以焚烧的锅炉
宫白云点评:
常笑的诗给我的直觉就是很思辨很深邃,语言纹理老道而扎实,似乎在诗性的锤炼中摸爬滚打过了很久。他的《独木桥》写得警醒又自持,对于道路应共同服从一个内在的信任。当独木与桥成为纽带,就是一条互相进入的小径,当各为其用,就是一种自身的存在。
《独木桥》揭示的是事物的真相与本质,其独特的意象纽带关联,令人回味无尽。
《一种煤》更走向生命的内层,在地狱之煤受到冷遇,生命承受“风”之“喧哗”的时刻,生命需要火的验证,但“无论灵魂裂开怎样的灵光,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焚烧的锅炉”,其内心的绝望令人痛彻,在这个丢了骨头缺乏“煤”的时代,人类的心灵都太需要“一种煤”熔炼,此诗恰是一种提醒。
路经草堂(外二首)
作者:谢虹
路经草堂,读书声糅杂着酒香
在老街亭你是青苔一样的错误
过新桥,沿市河街折回大通桥
贴近耳朵比贴近蒙尘的心更容易
风声、竹磬浪涛的吟咏
若有若无的小南风
摆上一张古木桌,香叶嫩芽
圆石子的小径
古色古香白墙黛瓦
罗识红纱,隔壁少年束发
水行船,陆行走。而我早已不能发声
◎在第一事发现场
谵妄的小词都被她揪疼了
蹑足、潜行,在黑暗里睁大无辜的眼睛
最美好的年龄不得不接受暗、污
一只只肥腻的枯败的手和阳光下的螨虫
在第一事发现场
详情是一条吐着花信子的蛇
堵。越来越多的暗物质
即便南北布阵,刻桃木剑画符咒
仍是再三惊悸
横下心用花开做个筹码
用最无用的银子延续贫瘠的生命
最美好的时光是捧着卷了边的高中课本发呆
她宁愿蓬头垢面在有阳光的地方打哈欠
然而,谷黍飘香的土地她再也回不去了
◎流水慢下来,老房子发着光
太阳西沉,隔着篱笆墙
喊孩子们的小名
草坪盖住泥土,冗长的山水和岁月
荠菜的清香,被我们吸进绿色的肺里
认领的梨树、杏树、香椿树下
开着大蓬大蓬的海棠花
流水慢下来,老房子发着光
黄褐色的苔藓构成毛茸茸的厚地毯
紫藤椅,在一杯红茶里种桃花
一些种子借着春雨想发芽就发芽
一些破损的肉身、一些不想见的人
一些颓败的事物都不会再来了
窗棂上木棉纸泛黄
赶进树林子里的鸡鸭鹅泛黄
纸张与草木在诗经里泛黄
鸟染上的黄昏,在泛黄的歌声中写下不朽
宫白云点评:
谢虹的这三首诗有种轻灵的气质,有风景、有古意、有意趣,写出了生命自得其足与怅然若失的状态。
《路过草堂》古色的情调很让人陶醉。精心勾画的风景,像故意哼错的小调,温润、舒适,停下来时又意犹未尽。而《在第一事发现场》则表达了对青春倏忽而去的郁郁寡欢和对“暗、污”现实的失望情绪。
《流水慢下来,老房子发着光》有种慢时光的味道,舒缓的语言方式给予心灵以温润的慰籍。如果说诗人在表达的时候,去掉一些无足轻重的多愁善感与过多的修饰,给予所抒发的东西以更加独特深刻和真挚的骨血,其诗歌品质会更上层楼。
三等奖(3名):
一小片街上的积水(外二首)
作者:张切
一小片街上的积水,它的存在
有着自己的缘由。我们不会在这片
积水前徘徊不去,我们不会关心
这片积水也有自己挣扎的胸口
早已经习惯如此,早已经习惯
忽略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事物
只是偶然在这片积水前停步
才懂得这个世上莫名的疼痛
来了又去的一夜微雨留下了
这片积水,凹凸不平的街道
让一片干净的雨水无法流走
让它承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肮脏
行人的脚步会躲开这片积水
车轮的无情不会放过这片积水
这瘫痪的水、无辜的水
当它消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听到了这片积水渐缓的喘息
我听到了它的泪掉在自己身体里的
声音。我知道我转身而去就是逃避
没有谁知道我对一小片积水的怜惜
◎七十岁以后去看你
只要没有死去,七十岁以后
还可以去看你;如若七十岁以后
只能在轮椅上度日,我就会
让灵魂扔下沉重的肉体去看你
时光不是万能的,它不能
想毁掉什么就毁掉什么
所以七十岁以后去看你
你仍然会像现在、像很多年前
那个年少的孩子一样动人
我知道,一棵百年的樱桃树
从没有远离你所热爱的小窗
它沙沙的声响一直在歌吟夏风里
青绿的叶子,它果子的色彩一直
在驱逐你一生的灰暗。你不要
忧虑我七十岁后死去不能去看你
那时我的灵魂去看你就不再
回去,每年春天它都会成为
打在你小窗玻璃上的第一颗雨滴
◎黑天鹅的祈祷
你不会真实地看我的眼睛
你听不到真实的我的歌声
不要以为,我是一只白天鹅被墨染黑
或来自于太久太久的暗夜
一块大洋中的大陆不是一个新名词
那里的浪花将阳光快乐地击碎
我的黑翅膀此刻落满飞翔的水滴
有时想起我的爱,我会
对着平静的湖面将羽毛梳理
我的叫声有时会在星光间激荡
我的美丽充满危险的诱惑
我无法回答天有多高或旅程有多远
当黎明的低语被轻风吹拂
我正在茂密的水草间醒来
你不是我的神,也不理会我的爱
但我会收起翅膀在你的梦中降落
也许你在孤独时能听我祈祷
我会为你一个人谱写又黑又温柔的乐曲
我想你是一个人,你多么无助
曹忠胜简评:
纵观张切三首习作——
首先,作者对诗意的提炼应该是精准的。
譬如《一小片街上的积水》,面对一洼熟视无睹的积水,作者不忍离去,仿佛“听到了这片积水渐缓的喘息”,“听到了它的泪掉在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七十岁以后去看你》应该是一种信念的坚守。也许那时,“只能在轮椅上度日”,仍然“让灵魂扔下沉重的肉体去看你”,成为“春天打在你小窗玻璃上的第一颗雨滴”。
《黑天鹅的祈祷》中,作者融身于一只黑天鹅,而为爱至死不渝。“当黎明的低语被轻风吹拂,我正在茂密的水草间醒来”。
其次,作者在诗意生成语言中,注重了及物对诗意的支撑。尤其是一些场景的选择,是有匠心独运的。例如第一首中,作者为了体现积水的无辜、它的喘息,有“车轮的无情不会放过这片积水”。
最后,也需要指出,作者在各首铺述中都写得很满。要知道,语言密度过大往往稀释了诗意。诗写,是需要注重语言效能的。
雪豹幻影(外二首)
作者:包玉平
它内心的黑暗,并不能说明
一场雪的瑕疵。
枕着自然的律令,眼神里闪动有人世残暴的阴影,
——就在此刻,将再次被闪电模仿。
其实,在一场雪中,
它不过是偶然性巨大的一枚
大一点的雪花而已,在
雪窝子里失踪。峭壁上滑过的影子
就像它身上
——逗留的一场雪:
是闪念中的倏忽,就像一只鱼鹰瞬间掠过
眼前一座岩壁,再也
没了踪影——
山河依旧,流水依然在云朵上游动,
余下的,也只是斑驳的空无:
寂静里枕着大自然的法则,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那只岩羊的
一生,像一小片人世的
——残暴阴影。
◎刀子与羊群
起初,从草垛上也能够勉强
张望
它们,那活灵活现又温顺的两千六百只生灵——
有一天,草捆,从欲望的缝隙中
滚出来,恰如乌云里蓦然滚出的闪电,
不知滚向,何处:
一场大雪过后,坐在草垛的
黑色痕迹里,怎么也望不到
它们,只看见天空里漂向远方的云朵,像游动的刀子。
◎婴儿与镜子
镜子从墙上蓦然走下来,遇见婴儿——
淡蓝色的湖,与深蓝色的湖,相遇。
湖面一次轻微的震荡,他就睁大了双眼,如同
他自己为自己,拓展了
一个暂新的——世界。
本能地伸出手,触摸一下那个
晃动的,梦幻,又睁大眼睛,或许,只在洁净的
母胎里,似曾相识。
此刻,自己离开了
自己,再次与自己相遇,真的很难
再次辨认……母亲,将他
抱在怀里,抱得更紧,更紧,像是将他
又一次,放回
温暖
的子宫深处。
曹忠胜简评:
包玉平这三首相对成熟些,体现在作者为诗意的表达而必需的整合力上。
譬如《雪豹幻影》,一只雪豹乃至更众多事物,都”在一场雪中,不过是偶然性巨大的一枚大一点的雪花而已”,最终面对的,都只是一场虚无,“寂静里枕着大自然的法则”。作者为了抵及这种虚空,整合了: 雪窝里的消失,峭壁上滑过的影子,还有一只鱼鹰瞬间的掠过。
余下二首,也同样在场景的铺叙中,采用了勾勒的笔调。因其跳跃,而增强了诗歌的厚度。
但有一点值得与作者商榷,诗歌无论外在的语法逻辑还是内在的情感逻辑,都需要线条清晰,这于诗写的明晰度是有帮助的。如此,我们必须尽量避免过多地旁生枝蔓。
诗词一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