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村采风】邓卉:布山文化拾贝

本文作者邓卉。

01

古驰道

“凭栏望,雁引古今愁。曾见落花香古道,空留明月倚高楼,舟入郁江流。”

站在古驰道旁,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学写的一阙《望江南》。

那时阅历浅,对什么是“古今愁”并不明了,却颇写了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句子。

如今渐识愁滋味,再回想当年,只是莞然一笑。

与眼前这条古驰道所见证过的千年风霜相比,个人那些渺小如尘埃的忧思又算得了什么。

南江村古驰道,又称“秦汉驰道”,路面用青石铺垫,南接村道路并断续至南山,北连南江旧街和亚魁牌坊。此道原本自南江渡口码头至南山寺,现在只残余400米。

驰道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国道”,始于秦朝。《汉书·贾山传》云:“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秦汉时先后设置的布山县、桂林郡及郁林郡,其治所均设在南江,这条古驰道应是当时的交通要道。

关于驰道的作用有几种,一说是方便始皇出巡,一说是利于管理六国,一说是为方便北方战争前线的补给。此外还有一种神秘的猜测,驰道其实是“轨路”,秦朝修筑了古代“轨路”,类似现代铁轨,即以木轨铺于道上,特制的马车可以飞驰在道上,故称“驰道”。虽然一切都有待考证,但秦朝在全国范围内修建驰道,无疑具有深远意义。原来,“要致富,先修路”这个理念从秦始皇那会就有了。从统一中国、书同文、车同轨、修驰道、筑灵渠等种种不凡的举措中,可看出秦始皇兼具政治和经济战略眼光,不愧是“千古一帝”。只可惜他后来不切实际,寻仙求长生,又苛政虐民,动摇了秦朝根基。

驰道既然是“国道”,不知有没有哪位皇帝在巡游时来过这南江村的古驰道?也许,出巡时曾浩浩荡荡地经过?又或者,微服私访,悄悄地来,在郁江南畔的酒肆中小酌一杯,再悄悄地离开?

皇帝有没有来过无从考究,不过这条古驰道确实促进了古代交通和各地政治经济文化交流,千百年来曾留下许多人的足迹。

陆绩来过。曾任郁林郡太守的陆绩,从小受儒家文化影响,有怀橘孝母之举,他在任政绩卓然,深得民心。郁林郡环境艰苦,时行疫痢,陆绩发动民众建筑郡城,又在今南江村上黄屯凿井,人称“陆公井”,改善了饮水和生活条件,减少了疫病传播。这位清廉的太守离任时“罢归少行装,舟轻难以渡海,因取巨石镇之”, “郁林石”即廉石的典故因此而来。

李纲也来过。宋朝抗金名臣李纲,在1126年被贬海南岛,途中经过当时的“贵州”(即今贵港市),写了一首七律《次贵州》,描写古城风景,也表达了对国家处于内忧外患的悲愤。从“青枫夹道鹧鸪啼,古郡荒凉接岛夷。陆绩故城依石巘,葛洪遗灶俯江湄”等句子可以看出,他来过南江村,游过南山,看过陆绩修筑的郁林郡布山县城墙。

还有很多不知名的人来过。淳朴的村民,做生意的商贾,观光的游客,骑着骏马的战士,在这儿来了又去。道路两旁曾有过繁荣兴旺的商街,也有过熊熊燃烧的战火。我仿佛看到古代的马车行走在这古驰道上,马蹄声嘀哒,渐行渐远,终不可见。

千百年来,不同时间和不同身份的人,在同一条路上,次第走过,上演着不同的故事,心绪各不同。

历史上的布山古郡,现在已成为一座新兴内河港口城市,商贸物流业繁荣活跃,交通网络发达,水陆联运功能强大。古驰道不再是交通要道,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望着残缺不全的古驰道,我从未以苍凉的心态去看待它,因为它已经为人类服役了上千年,功成身退何尝不是一件乐事?现在的古驰道虽然残旧,但我们心中还有一条古道在延续,那就是前人的发展理念和开拓精神。《古道歇棚记》载:“古道者,古来人世跨空移时、运往行来之途;贯朝穿代、纫忧缀乐之线。”此外,古道也可泛指源于古代的淳厚的道德风尚、民间百工之事。

古驰道现在很寂静,经历了那么多朝代的荣辱兴衰,它终于可以休息了。

在其他地方,出现了许多路,它们取代了古驰道。人们走在那些新的道路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多,越走越快捷。

路上的人,有的走得很快,却错过了沿途的风景;有的走得很慢,却总是到不了目的地;有的走偏了,忘了初衷。

我们从何而来,该往何处?

在累和迷惘的时候,不妨回古驰道走走,安静地缅怀一下历史,看看从前的路,再想一想未来的路。这样,就不会迷路。

02

龙门对

郁江南畔的布山古镇,芳草葳木中掩映着许多古民宅。

我驻足停留在一处带着岁月沧桑感的旧式小砖瓦房前。房子年代已久,正门是传统的小双扇木门,左右门扉各贴着一张方形红纸,上边龙飞凤舞写着 “去岁曾穷千里目,今年更上一层楼”。这两句化用古人名句,表达了一年更胜一年之意气风发,颇有几分意思。

在这间宅子的附近,另有一间类似的旧砖瓦房,双扇门上同样贴着方形红纸,写着“风递清香梅已绽,春临大地景全新”。

初看以为是题诗,略分辨一下才发觉是春联。字体飘逸如行云流水,跌宕遒丽,写联的人肯定是书法高手。

联是好联,字是好字,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两幅对联的书写格式。

常见春联多贴于大门两旁的墙或柱子上,上下联各一行。但这副对联是直接贴在大门上,上下联又各分两行,首行四字,第二行三字。上联从右往左书写,下联从左往右书写,既两两相对,又显得起落有序,灵动别致。

对联的这种写法,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感觉非常新鲜,请教了几位书法高手,才知道,这应该属于“龙门对”。

对联有四种书写格式,两张“条幅”式、“中堂式”、“龙门式”、“琴对式”。

“龙门对”,是对联四大书法格式之一,一般用于写较有气势的长联。因为字数多,上下联就各分两行或数行,上联自右向左排列,下联相反,自左向右排列。上下联行数相等,左右相对的每行字数相等。上下联的最后一行不能写满,必须留有足够的空位用于落款。由于两联句相互对称,像一道双扇门,也就是形如“门”( 門)状,故称“龙门对”。

我们平时看到的对联,绝大部分都是两张“条幅”式,即左右各两行竖行书写,而单张“中堂式”和“琴对式”也是左右各两竖行,只是落款位置各有不同。

在四种格式中,上下联能各自分行、断行可以有一定灵活变化的,只有“龙门对”。

在南江村,像这样的“龙门对”不止一处,一般都贴于旧式砖瓦房的双扇门上。这些 “龙门对”字数并不长,只是传统的七言对联,以首行四字、末行三字来分行,不过却照样写得逸兴横飞,生趣盎然,真可谓高手在民间。这样的“龙门对”别有一番意境,谁说小联就不能跃入“龙门”呢?艺术的道路没有惟一,殊途同归,都是对美的不断探索和成长。

我不会写书法,但作为一名对联爱好者,我从南江村的 “龙门对”中看到了对联和书法的完美结合,也感受到了古典文化在民间的传承和发展,衷心地希望这种文化能代代相传,永远流传下去。

03

古法夯土

南江村古码头,从前一直是南北居民往来的要路,也是商队运货上船的码头。如今贵港中心城区已经立起三座大桥,另建起了现代港口,古码头也就寂寞了。

古码头有九十余级,原本均铺以红石,如今红石已被冲毁,露出底部的棕黄色夯土。这层夯土十分坚固,虽然有些坑洼不平,但基础还保留完整。

何为夯土?

夯土是古代建筑的一种材料,自然状态的土称为“生土”,而经过加固处理的土被称为“夯土”,其密度较生土大。在没有水泥或水泥奇缺的年代,古法夯土可以用于修城墙、房屋、水利工程,用途很广。

夯字也作为动词使用,表现一种使用重物将泥土中空隙去除的动作,这种动作使泥土变得更结实。夯与“砸”的动作相似。

夯土的材料原是普通黄泥或稻田泥,为了改善夯土的品质,古人研究出了三合土,即土、砂、石灰混合而成,如果用糯米浆、红糖等有机物加入普通三合土中,会使其更为坚固。糯米汁拌“三合土”的建筑物,硬度和韧性都优于水泥,用铁镐刨时会迸发出火星,有的甚至要用火药才能炸开。这样的三合土连料带工极其昂贵,所以乡谚说:“一碗猪肉换一碗三合土。”

听说南江村古码头的基础就是用加入糯米、红糖、蛋清的三合土建成的,江水冲垮了石级,却始终冲不走这坚实的地基,走在上边,真正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将有机物加入“三合土”作建筑物的工法,史书有很多记载。明代《天工开物》一书中记载:“用以襄墓及贮水池则灰一分入河砂,黄土二分,用糯米、羊桃藤汁和匀,经筑坚固,永不隳坏,名曰三合土。”中国建筑史上记载,清康熙、乾隆年间,北京卢沟桥南北岸,用糯米汁拌“三合土”建筑河堤数里,使北京南郊从此免去水患之害。

夯土还可以做房子。南江村有很多古民居,其中也不乏土房子。这些房屋大多无人居住,静静地立于荒郊野外。由于年代久远,有的墙壁已经斑驳,有的已经崩塌。过去,它们曾是村民们世世代代遮风挡雨繁衍生息的家园,现在则是南江村一道古老沧桑的风景。

对于土房子,我其实并不陌生,还感到非常亲切。

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回家乡木格,我第一次看到泥砖造的房子,很惊讶,为什么黄泥也能用来做房子?父亲跟我说这可不是普通的泥砖,是加入了糯米粉和红糖的泥砖。我更加目瞪口呆,平时吃的东西还能用来建房子?真神。父亲笑了,他说这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智慧,泥房子用材简单环保,而且住起来冬暖夏凉,可舒服了。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其中“版筑”即是指夯土技术。

建土房的时候,将两块木板搭在一起,置于墙体两侧,构成一个适当宽度的“槽”,填土于槽内,两人手持夯锤依次夯打。这叫“夯土版筑”, 俗称打土墙,听说明长城都是用这种方法修建的。

土墙是一层一层夯起来的,土墙师傅不仅要有一身好力气,还要有绝活,才能把土墙夯得端正结实、美观大方,因此,土墙师傅过去是非常吃香的职业。

关于土房子冬暖夏凉的说法并非虚言。土的比热大于水泥,同样的温度下,土的温度变化小。只是现在土房子已经不流行了,大部分农村居民都住上了钢筋混凝土的漂亮房子,也有少数地区仍在沿用夯土这一技艺修建房屋。在某些领域,会用古法夯土来建造一些特殊建筑物。例如用糯米汁、明矾、石灰制成胶凝材料,粘结性非常好,可修补假山石、制瓦缸、修缮古建筑;国内外一些建筑设计师仍在研究不同配方的夯土用以制造新颖的房屋,这些房屋返璞归真,古朴美观,堪称建筑领域的艺术经典。中国第一位获得世界建筑界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奖的建筑师王澍就在杭州建了一所全世界最大的夯土建筑“水岸山居”,获得众多好评。

泥土可以种出糯米,糯米加泥土又可以做成房子,这是多么奇妙的组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万物不论如何演化,其中都存有最原始的“道”。

那些已经倒塌的土夯房,它们只是回到了大地的怀抱。在我眼中,不管是作为房子,还是作为泥土,它们都是有生命感的存在,也是人类创造力的物证。

古法夯土,道法自然,其工艺是建筑史上的宝贵财富,体现了自然万物皆可为其所用的智慧。说不定,有一天,传统的夯土还会回归建筑领域的舞台,重新焕发新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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