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城外的风景
谨以此文,欢迎咸宁友人李城外、贺荣华、周子逸访问贵港。
陈白尘《牛棚日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下放咸宁“五七”干校,陈白尘是当作“喜事”来看的。
“晨,突然传来消息,说我和光年已被批准去咸宁干校了。……一时惊喜交集,不知所措。……光年归家报喜……”在1969年11月27日的日记中,他如此写道。文中的“光年”指张光年,即光未然。
我能理解“惊喜交集”这四个字的含义,尽管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此前陈白尘一直被视为“黑帮分子”,在京城的“黑窝”里写反省材料、接受群众批斗和劳动改造。被批准下放咸宁干校,是和群众一起去的,这说明他已经从“人民的对立面”回归群众队伍,他所犯下的“罪过”,也由此转变为“人民内部矛盾”了。从罪该万死的“敌人”,到还有挽救价值的“自己人”,这期间经历了长时间的煎熬、折磨与屈辱,当“幸福”突然来敲门,怎能不“惊喜交集”?
把自己列入一个居高临下、具有绝对优越感和特殊权力的群体,再把某些人列为身份卑微、思想不纯,只配逆来顺受、低声下气,接受教育教育再教育改造改造再改造的对象,歧视之、凌辱之、打击之甚至消灭之,这是人类历史上常见的政治倾轧手段。大卫·利文斯顿·史密斯称之为“非人化”,并指出:“遭到非人化的人被看作亚人类的动物,因为他们被认为只有亚人类的本质。即便这些人有人的外形,那也是欺骗性的,因为'在内在’,他们实际上是别的事物。”(《非人:为何我们会贬低、奴役、伤害他人》)而用中国的古话来说,更是直截了当、斩钉截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左传·成公四年》)既然不是“同类”,当然没有资格获得同等待遇,“不配”一视同仁。
我读陈白尘的《牛棚日记》,感触最深的,就是那些勾勒人情冷暖的白描式的句子。“负责'黑窝’的张兆丰(司机)同我谈话10分钟,极感温暖。”“休息时,楼秋芳同志递给一张凳子,感到了人的温暖。”“与亲人畅叙终日,至为欢喜,来京后第一遭也。”“丽梅夫妇知我有下放消息,特来探望。在此环境下冒险前来,极为可感。”寥寥数语,表达了对友情、亲情、温情的极端珍惜和渴望,平淡的字句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情感巨流,这恰恰反衬了一名“特殊分子”在特殊年代所遭遇的“非人化”精神折磨的深与痛。
在咸宁“五七”干校陈白尘旧居。
事实上,即使到了咸宁干校,以“自己人”的身份继续接受劳动改造,人与人之间正常的情感交流,对陈白尘来说,仍然是稀缺的。在他临时接替冯牧放鸭子的第一天,他就在日记中写道:“鸭子们也有斗争,但只限于以头相顶,力弱者退,没有你死我活的搏斗。”显然,人世间“你死我活的搏斗”,已经让他成为惊弓之鸟,深感恐惧。在随后的日记中,他又多次写到放鸭子时的情形,其中有这么一句:“数月来,日与鸭群为伍,对这群小动物有了很深的感情了。”在人际界限森严的非常时代,一位曾经叱咤文坛、有“中国果戈理”之誉的写作大师,只能在一群鸭子身上寻找感情寄托,那是多么的无奈、孤独与辛酸。
和向阳湖文化研究专家李城外先生(右)在咸宁“五七”干校。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来到陈白尘曾经拌过浆、翻过地、锄过田、担过菜、挖过水沟、筑过田埂、修过猪圈、放过鸭子的地方。但我终于来了,湖北咸宁。时值5月7日,并非有意,纯属巧合。第二天,我站在了“五七”干校总部的大门外。那是一道充满历史沧桑感的铁门,门上“五七干校”四个大字的油漆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锈迹斑驳。门里的故事,也是斑驳的。
为我们做向导的是咸宁市委党史研究室主任李城外先生。除了官方头衔,他,也是“五七”干校这道大门内的故事的发掘者、探寻者、记录者和研究者。1969年春至1974年12月,文化部遵照“五七指示”在湖北咸宁向阳湖畔创办“五七”干校,前后共有6000多名文化部高级领导干部,以及著名作家、翻译家、出版家、艺术家、文博专家、学者和家属下放到这里,接受劳动再教育或者说“劳动锻炼”。其时,向阳湖还是一个荒凉的湖泊,在那里接受改造的,除了陈白尘,还有冰心、冯雪峰、沈从文、张光年、臧克家、萧乾、冯牧、牛汉、陈原、郭小川、王世襄、周巍峙、金冲及、陈翰伯、王子野、周汝昌、傅璇琮、徐邦达、司徒慧敏等一大批文化巨匠或文化名人。用李城外的话来说,“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浩浩荡荡的文化大军汇集于咸宁的一隅,人数之多,密度之高,总览古今中外的文化史都是罕见的。”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些文化人在咸宁向阳湖畔的经历,对于咸宁乃至全国来说,都是一笔不可再生的资源,是特殊历史时期知识分子的“群像”和“群体档案”,是非常年代政治史、社会史和文化史的弥足珍贵的补充。由此,他开始了“五七”干校与向阳湖文化的研究,并取得了沉甸甸的成果。由他编著、武汉出版社出版的7卷本300多万字的《向阳湖文化丛书》,充分体现了他的孜孜不倦与坚韧执着。他,无愧于“中国'五七’干校研究第一人”的称号。
中国素有修史的传统,《二十五史》卷帙浩繁,蔚为大观。李世民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旧唐书·魏征传》)事实上,历史不仅仅可以“知兴替”;对历史的叙述和书写,更是“话语权”的体现,而“话语权”一旦丧失,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相当于丧失了“存在”,正如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所指出的那样:“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李城外先生对“五七”干校与向阳湖文化的研究,不仅为当年那批文化人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记录,同时也为他们赢得了“话语权”,得以免于沦为“被人遗忘的角落”。如今的咸宁“五七”干校,已经成为“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陈白尘们的遭遇,作为共和国历史不可割裂的一部分,将永远为世人铭记。而铭记,是为了不让悲剧重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城外先生做的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他是一个敦厚、真诚、正直、爽朗、儒雅的人,也是一个有大情怀的人,一个悲天悯人的人,一个懂得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与价值之所在的人,一个具有高度历史责任感的人,值得我们的尊崇和敬仰。
陈白尘从城里下放农村,看到了“城外”的风景;李城外先生对“五七”干校与向阳湖文化的研究,则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番“城外”的风景。城外的风景,引人深思,耐人寻味。
2018年7月17日,于贵港求知斋
和李城外先生(右)在咸宁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展览厅。
在咸宁“五七”干校绿原、韦君宜、冯雪峰旧居。
在咸宁“五七”干校萧乾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