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彭昌辉: 【“麦啧”人物 】(散文)

“ 麦 啧 ” 人物

作者:山里人(土家族)
我的老家叫“麦啧”,土家语“麦”就是“天”的意思,“啧”只是个叹词而已,翻译成汉语就是“天啦”或“天啊”。但在土家语词中,“麦啧”也有“天下”之意,所以,“麦啧”人物亦作“天下”人物!
根  爹
俗话讲,“一方山水养一方人”。麦啧的山水就滋养了老家人的憨厚与固执。
根爹便是麦啧最憨执的人了。他是我的家族,在“庆”字辈中年纪最长,所以,麦啧的大人小孩都“根爹、根爹”的那么喊他。
讲起根爹的憨执,麦啧至今还有一段他的笑柄。说是过苦日子那年,他去八面山挖蕨根,挖了一整天,只挖得三十六根。他迷信三十六不吉利,便丢了蕨根回到家中。那时,一家人等着蕨根充饥,他一根也没挖回,害得全家饿了一天一夜的肚皮。
然而,我记得根爹的憨执是他保住了一片山林。
那年,村里大规模的砍树伐林开山造田,几天时间,一亩水田便开出来了。那时,麦啧的景象是层层梯田层层绿。可是,翠绿的日子没留多久,梯田便开始干裂,十天半月不下雨,层层梯田又层层发黄。然而,麦啧人干劲十足,他们又准备砍水井边的柏子树办样板田。
砍树开田那天,我上学路过水井边,只见一二十个年轻人拿着斧头、柴刀、挽衣卷裤地砍起树来。谁知,他们一颗柏子树还未砍倒,身后便传来了吼声:“杂种!那可是风水树,你们造什么孽。”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汉跌跌撞撞地向树林扑来,他赶拢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抱住柏子树不准砍。
“根爹”!我心里一惊。砍树的年轻人都呆住了,谁也不敢上前拖他,任他天啦地啦的哭,日娘屁地骂。声音一片凄凉,满山谷里幽幽不散,讲得难听点,硬比死了独儿还伤心。
这时,村里的书记拢来了:“根爹,我们这是搞生产,你可莫乱来。”
“你们这是败家子,砍了风水树,难道不怕天打雷劈!”
村支书看根爹固执,自已又是晚辈,一时也想不出规劝他的法子,只好摇头带着年轻人走开了。
至此,水井边的这片柏子树保住了,也是留在我儿时记忆中唯一的一块翠绿……
这回,一踏上麦啧这块土地,满山满岭的翠绿令我惊讶不已。当我问及根爹时,堂兄告诉我,田土一分下户,根爹就搬了被盖上了山,一年四季在那遗弃的梯田里种植了树。后来,家人看他年纪大了,要接他下山,他死活不回。谁知,在山上种树时,他突发急症,死于山中。当家人知道的时候,他已去世多日,尸体高度腐烂。然而,奇怪的是,他那一双手却死死地抓住锄头把子,家人怎么掰不开,只好将他连同锄头一起殓进棺木。
听此,我一阵寒颤。人哟,有时憨执得就是死了也舍不得放弃对某种事情的追求。于是,我叫堂兄顺路带我去看看根爹的墓地。
来到墓前,一座孤坟伫立于林中,听说这是根爹生前自已选择的葬地。看来,根爹憨执得死也将自已的灵魂附于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地。
水  妹
众所周知,麦啧缺水是缺出了名的。
山林砍光,水土流失,睛个十天半月,一盆水是先洗菜,后洗脸,再洗衣,继而洗脚洗猪草,澄两天再煮猪潲。一水多用,滴水如油。
记得,有年干旱,水井干涸了,水要到五里外的白河去挑,那上下河坎的路硬活像刀削一般,就是空着手脚杆打颤也是常事。有回村里的一位女人去挑水,上到半坡时,脚一滑连人带桶摔下了深崖……日后,老人们讲,每到半夜,那陡峭的山路上常有啼哭声。竟害得我们这般淘气的娃崽从此不敢下河洗澡。
这样,水可苦了女人。然而,麦啧尽管缺水,可仍养育出许多水一般柔的女人。
水妹就是其中一个。讲字辈,她同我一个字辈,论年龄,她却比我大了十多岁。我在村里读书时,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据说她出生那年,麦啧遭百年大旱,父亲想是渴求水的缘故,将她拜寄给水,取名“水妹”。
初中毕业,水妹就早早地嫁给了本村一位姓田的汉子。第二年,那汉子便去修铁路了。去的那天,水妹送丈夫过白河,柔柔地对他讲:“你去吧,尽管放心,家里有我哩!”于是,她便挑起了全家生活的担子。在麦啧,一个家缺了汉子是多么艰难而不可想象,挑水打柴,耕土种地,还要服侍上了年纪的公婆,一个温柔柔水灵灵的大姑娘,只几年功夫就苍老了许多……
一别数年,在麦啧见到水妹时,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许多皱纹。然而,一经打扮,仍平添几分风采。如今,她已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听说,上任时乡干部要她讲几句话,她怔了半天,才柔柔地开了口:“大家都喊我水妹,可我水妹就没沾过水的光。我要办的头件事就是引水进村。”
引水进村,谈何容易。然而,水妹将话语像水一样泼出去,又怎收得回来。于是,她和干部一头钻进山里找水源。就在找水源的过程中,水妹突然失踪了。人们在山上山下到处找都没见她的影子,大家都替她捏了一把汗,丈夫从单位回来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在山中呼天唤地找她喊她。然而,几天过去了,仍无着落。水源没找到,反而赔条命,麦啧的人都以为水妹不在人世了。更有好事的人说,怪不得这几天夜夜都有鬼叫,声音好惨好惨,害得胆小的人家一黑就关了门。
可是,没多久水妹又奇迹般地回来了,一身伤痕累累,破衣烂裤。到家门口就晕倒了,可嘴里仍不停地叨唠:“水,找到了水。”丈夫嗔责她:“水!水!找水只差丢了命。”后来,听水妹讲,那天,她仗着对雷打洞熟悉一人带着竹篙把进了洞。听到洞里的滴水声后,她便一直朝水响的地方走,渐渐地,水声越来越大,一背笼的竹篙把却越来越少。当时,她一心只想着水,等走到水边,竹稿把用完了,洞里一片漆黑。这样,她只得满满装上一壶水,摸着黑一步步往回走。也不知在洞里转了多久,最终还是凭着意志钻了出来。她说,是这一壶水保住了命,这辈子终于沾上了水的光。
很快,水引进了麦啧,流进了家家户户的锅台边。我问水妹,今后还有什么打算。她摇了摇头:“这地方不是一年两年能治好的,将来付出的还会更大。”
但不管怎样,麦啧缺水终于成了历史。我在麦啧逗留的那段日子,正值炎炎夏日,每每沐浴着凉爽的自来水时,我就常常这样琢磨,麦啧的女人不光有水一样柔的性情,也还有山石一般刚强的性格哩!
苕  哥
由于缺水的缘故,麦啧最能生产的是红苕。
随便一块地,剪几枝苕叶插上,春夏是绿绿茵茵,秋后便是硕果累累。麦啧的红苕以其个头大、淀粉多、产量高而闻名,那怕是蒸是煮、是烧,都香喷喷的。这里的祖祖辈辈就靠红苕来养育,自然,这以红苕为命的地方也育出许多红苕一样性格的人。
苕哥就是吃红苕长大的,他是村里向姓家族的人。“苕哥”这名字也是有来历的,年长的人讲,童年的苕哥特别喜欢吃红苕,一吃就傻傻地要吃顶颈。由于吃苕增膘,苕哥从小就胖墩墩犹如家中的红苕一般。于是,老人家就喊他“苕崽崽”,后来,有了年纪,年少的人就叫他“苕哥”了。
在麦啧,还有这么一个方言,“苕”就是傻乎乎的意思。我隐约记得,苕哥的一次“苕”,是他将村里那三间用茅草搭的学校烧毁了。
那时,我与苕哥在村里的三间茅屋读书,我刚读一年级,他已是五年级的学生了。春节过后,苕哥抢了长长一挂鞭炮拿到学校炫耀,并不时用火点上一颗,“剥”的一声,把那些胆小的女学生吓得到处躲。放了学,老师学生回家了,苕哥便邀了几个同学,将那一挂鞭炮拿了出来,开始是一颗一颗的放,到后面觉得不过瘾,便将剩下的整挂放了,谁知,鞭炮快燃到他手边时,他一急,便将鞭炮扔到了茅屋上,“劈劈剥剥”的鞭炮引燃了茅草,也许是人忙无计,他傻乎乎地站着、看着,不知所措。当时,正值二月桃花天,草干、风大,只一杆烟的时间三间教室便化为灰尽。这样,苕哥竟害得我们在生产队那间臭气薰天的空牛栏里读了半年书。
一晃,数十年过去了,这一回踏进麦啧,村口那洁白的学校和从教室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将我磁石般吸引,我禁不住挪脚向学校走去。
一块草坪,一幢砖瓦房,一条中年汉子,几十个娃崽,中年汉子浓眉大眼,宽胸铁肩,全没一个书生之气。我眼一亮,是苕哥。苕哥也认出了我,便将学生放了学,拉我进屋畅谈起来。他告诉我,二十岁那年,他从坪坝中学毕业后,又回到了麦啧,在村里教书育人,一教就是三十几年。随后,我又听到了有关苕哥的事情。
有年,苕哥为了将破烂的村小重建,他包了几个红苕进了城,在城里他找到了管教育的女副县长,要求解决资金。可女副县长告诉他,如今中学、中心小学都没钱解决,何况村小。不管他怎么讲好话,女副县长说什么也难解决。于是,苕哥想出了苕办法。那就是女副县长回家,他傻乎乎地跟着,女副县长上班,他也傻乎乎地跟着,一连几天竟害得女副县长的熟人、同事都不断打听那黑皮邋遢、呆头呆脑,傻傻乎乎的人是副县长的什么亲戚朋友。问的人多了,女副县长也被问得无言回答,尴尬至极。这样,女副县长不得拿起电话给坪坝中心学校发令,让他们从建校工程中拨五万元给麦啧村小。苕哥这一苕,真灵,听后,无不让人好笑。
再后又听水妹讲,有年上面要转一批民办教师为公办,县里将苕哥的名字也摸去了。原先,他以为转个公办可以解决生活等后顾之忧,谁想,因当时村小不安排公办教师,要他离开麦啧去坪坝中心学校去教书,可他说什么也不去,结果一个好端端的机会错过了。苕哥的婆娘硬是骂了他好几天,说他苕得像牛,扛起枷担转不得肩。
离开麦啧的时候,在学校门口我又遇到了苕哥,我问他:“当小学老师不容易吧”“哦!谁让我是吃红苕长大的,只有这个苕命。”苕哥微笑着这么自嘲的回答我。待我回到家中,想起苕哥做这些苕事,心里仍无法平静,便找来《辞海》翻到“红苕”一词,书中这样注释:红苕,又名番薯、木瓜,草本植物,耐旱、耐碱,不择地,产量高,茎块可入食。
那么,这就是苕哥所说的苕命么!
宝  儿
在麦啧,小时候和我玩得多、最要好的是宝儿。
宝儿是麦啧田姓家族的人,他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双方父亲便不约而同地把我俩扯在了一起,按古老的习俗,打了个“老庚”,日后,两家便经常你来我往了。
宝儿胆子大,在麦啧的娃崽中最出名的。那时,我两个同在村里读书,去山上摘救命粮,下白河洗澡,都是他牵的头。因而,他经常遭父母的打骂:“狗日的你这个蠢宝儿。”
记得,有年秋天,村里园艺场的柑桔成熟了。那红橙橙的柑桔着实给人很大的诱惑力。晚上,宝儿便邀我去偷柑桔。我胆怯,不敢。宝儿就左讲右讲的,讲动了我的心,便跟着他去了。我俩夜猫子似的摸到了园艺场边,我再也不敢向前,宝儿就让我在外面等,他一闪身便钻进了树林里。不一会儿,树林里传来了“哎哟”声,宝儿被守园的老书记抓住了。老书记扯着他的耳朵问:“你和哪个来的?”
“我一个人。”宝儿一边嚎叫一边回答。
“你一个人?你不讲实话,我扯掉你的耳朵。”
“就我一个人。”
“我送你回家,看你阿爸不打死你?”宝儿听老书记要送他回家,便狠狠地将老书记的手咬了一口,乘势犟脱,像挨了铁沙子的鹿子一样,飞快地跑出了桔树林。
第二天,宝儿在学校的土台上罚站亮了相。回到家中,又遭到了父母的打骂:“狗日的蠢宝儿,人家山崽怎么没像你这样?”我在家中,听到这样的吼骂声,不由得脸红,心里“嘣嘣”直跳……
这次回到麦啧,见到宝儿,一脸黑黝黝的,粗手粗脚,牛高马大的,简直像座山。我问宝儿:“一惯来你都胆子大,身体又这么好,村里许多青年人都外出打工,你怎么没去?”
“是呢,为这个别人都骂我蠢宝儿。其实,我有我的打算,这叫‘远走不如近爬’。我将村里的园艺场承包了,并将老化的桔树进行了改造,现在每年可挣几万元钱,不比外出打工好?”宝儿脸露喜色地告诉我。
这之前,我隐隐约约听麦啧人讲,说是村园艺场由于管理不善,桔树老化,收成一年不如一年,然而,村里多次让人承包,仍没有起色。真没想到,宝儿竟胆大将园艺场承包了。于是,我提出要看看三十年未涉足的园艺场时,宝儿欣然领路。
来到园艺场边,此时正值桔花盛开的时候,远远望去,雪白的桔花,缀满枝头,铺天盖地。微风吹来,清香扑鼻,沁人肺脾。我问宝儿:“多少钱承包的?”
“每年五万元,二十年期限。”宝儿告诉我。
“别人多次承包却没有搞好,你是怎么搞出名堂的?”我疑虑地又问宝儿。
“前两年,我先是跟农业局的技术员学嫁接,将老化的桔树改嫁成脐橙,后又将空地全部栽下脐橙苗。不瞒你说,这几年来汗流了不少,苦吃了不少,也无数回后悔过……才有如今这个景象。”
与宝儿告别时,他深情的对我讲:“秋天再来吧,保你有柑桔吃,咱们就用不着再做梁上君子。”我与他会意地笑了。
真没想到,惯来胆大的宝儿,这回却心细了,打起了他的如意算盘。看来,麦啧的后生小伙有山一样壮的身躯的同时也还有水一样细的心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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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山里人,实名彭昌辉,湖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集《望乡》《梦回大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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