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儿子一起听相声

梁东方

封闭期间,刷手机的时候偶尔刷到相声,会点开听一段。手机立刻就记住了你的偏好,每天都给你推送相声。

以前当然也听相声,那著名的十年中听马季的歌颂相声《家乡新貌》,以为相声就是用一种谐趣自嘲以至于有点装腔作势的方式来表扬好人好事;粉碎四人帮以后听《如此照相》,才明白相声在装傻充愣之余也可以漫画式地贴近身在其中却也未必就能意识到的扭曲;听《下棋》则惊诧于可以将电影模仿进行得那么市井化;听《钓鱼》《歪批三国》则领略了津式幽默的格式。及至听解禁的侯宝林、刘宝瑞、马三立,才知道相声也还有冷幽默,有波澜不惊、不动声色之间的微言大义。

不过那种听相声只是在一般意义上偶尔听,从来没有像后来那样全面、认真、反复地听过相声。达成那种状态的契机,是儿子已经长到了可以听懂相声的年龄。

儿子小时候听遍了天下相声。只要没有听过的一律都听,其中喜欢的自然就来回听。孩子的来回听是带有原始色彩的,不知节制,永不满足;同一盘磁带翻来覆去,不听得旁边大人受不了了绝不罢休。这是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是一段时间之后他还会把过去买的相声磁带再拿出来听,虽然早已经没有悬念,早已经知道哪里会有包袱,但是依然会乐不可支。问他为什么还听,他说以前听没有听懂,现在突然懂了。相声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往往将一段时期特有的政治文化经济生活的词汇熔铸其间,不对背景中历史与风俗风尚有所了解,有所掌握,还真就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样听来听去,他就能将很多相声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是在完全无意背诵的状态下背诵下来的。每每有某个机会他突然开口倒背如流,总是能让人在捧腹之余很是惊讶,惊讶于他的记忆力,也惊讶于相声之中隐含着的众多语言技巧。于是这就更鼓励了我们为其买新相声磁带的动力。

那时候相声的载体主要还是磁带,磁带既去商店买正版,也去学校门口买盗版,只要家里没有的,一律买回来。记得有一次出去旅游,到高速公路的服务区下来休息,看看有没有有意思的商品,偶然看见了一盘相声磁带,立刻买了,可是买了以后居然就放在那里,没有拿走。这也成了对这盘相声盘磁带的永恒记忆。

那种出去一起去寻找和购买相声磁带的经历,现在想一想都已经是亲子关系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并非一闪而过而是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前后大约有两三年,一直到他对相声不大以为然了,有了超乎相声之上的兴趣之后。那时候,能找到的相声也基本上都听遍了,至于郭德纲出来以后已经没有了磁带,基本上都是在网络上直接听了。

那几年里,生活中一件很重要的乐趣就是把刚买回来的磁带拆开,立刻安到录音机里去,然后按下播放键,整个屋子就开始流贯着对口相声、单口相声的娓娓道来的欢声笑语……

相声的魅力是逗笑,大人孩子听了都哈哈笑;尤其是孩子,笑点更低,槽点更多,一个口音,一句歇后语都能使他大笑不止。看着他哈哈大笑的纯洁样子,大人就会又因为他的笑而笑起来。那些亲子之间互相看着大笑的场景,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其实已经很是遥远。笑得泪花晶莹,笑得互相拍打,笑得弯腰打滚的那些场景,也一定已经成为我们各自人生中的永恒画面。

相声是语言的艺术,特别适合正在学习语言,处在语言起步阶段的孩子。谐音、反话、俗语、夸张、自黑、地方口音、故意错用以及言外之意等等语言搭配与技巧,对于训练语言,掌握一门语言的文化内涵外延都有很大的帮助作用。当然相声里也涉及了风俗和时尚、历史和经典,涉及人物和风物等等,内容包罗万象,尽管大多比较浅显,却也正适合孩子由此先有所听闻,为进一步学习留下了兴趣点乃至打下基础。

孩子听相声,对于是不是名家、有没有社会意义等等要求完全不在乎,只要其中有一个关节点让他笑了,他就会在反复倾听之余,很自然地模仿起来。

记得有一个相声是说袁世凯贿选大总统的,儿子就能惟妙惟肖地将其中带着口音的选举口号给反复唱出来:“全(选)举大总统,侃单吊五饼;老袁就是好,一斤醉不了……俺们这帮老娘们绝不答应……”每次模仿都引人大笑不止。他的模仿不分场合,时时响起,像是一种语言体操抑或话语舞蹈,一如奔来跑去的动物本能一般,不经反复制止就不会停止……搞得小小年纪、咬字还不很清楚的他,既一派天然,又仿佛一个阅尽了人间冷暖以后一味调笑的智者抑或老人。

他放学回来,喜气洋洋地说:老师说了,再不洗脖子就不让我上学了!

早晨醒来,大人说:睡得真香啊!

他马上说:我怎么没闻见香味儿?

他起来往厕所跑,一边跑一边说,我还没有睡醒(起来)呢。意思是一会儿回来要接着睡。

夏天他经常会在屋子里来回奔跑,问他跑什么,他回答跑起来就有风了,有风就凉快了。

他说:“走,到饭馆,去大吃大喝!”他的大吃大喝就是到饭馆点了一个京酱肉丝,吃一碗米饭。

报纸上不断有关于《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拍摄花絮。其中几个著名演员的名字被反复提起,其中有歌手周杰伦。有人说,巩俐扮演他妈,周润发扮演他爸。天明不动声色地问:谁扮演他?引得人们都笑了起来。

他的语言能力学习,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小时候的这种相声“学习”,在掌握了几种外语之后,无师自通,也掌握了用这些外语讲笑话的技巧与能力。在与其他国家的人交谈的时候,也能很自然地就风生水起地诙谐幽默起来。

现在我们一家身处不同地方,但有一个共同的习惯,那就是还会偶尔听听相声。不过一般都是在手机小视频里,广播里过去的相声节目不知不觉中也都消失了。而所谓听相声,听的基本上都是郭德纲,别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相声可听了。郭德纲糟改于谦的那些桥段重复多了,耳熟能详,更好的相声却也一直没有出来。当然相声的好,标准其实也简单,其中的只言片语引你一笑,就已经是成功。至于以前的相声给你留下的记忆,尤其是亲子之间一同聆听、互相看着大笑的那些记忆,则已经是人生本身。

人生就是记忆,这句话初听起来也许有点费解;不过想想,确也如此。因为任何活色生香的当下,转瞬就已经成了记忆;我们的人生其实更多时候是活在对于既往的回味中。回味人生就是回味记忆,回味那些你还能记得住的记忆。这些记忆既可以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可以是一家人在某段相声的余音里的欢乐气息,尤其当这种气息里有孩子的成长画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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