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小说:在房间里放风筝的女人(金娅丽/浙江)
在房间里放风筝的女人
文/金娅丽
这天,阿兰从郊外的花市回来,端着新买的一盆蝴蝶花,一级一级地挪到五楼的楼梯口。
突然,从拐弯处的505室里传出一声叹息:“蝴蝶花的花语,相信就是幸福……”
偏房的窗户上赫然出现了一张苍白的中年女人的脸,浓密的波浪形长发凌乱地散落在她的肩膀上。
阿兰冷不防和她打了个照面,倒抽一口冷气,心想:这个女人从来没见过的,难道是新搬来的?
中年女人笑盈盈地问道:“重吗?要不要我帮你端上去?”
长发覆盖下露出来如画的眉眼,浮在松弛的皮肉上,似小鸟的翅膀,竭力想要挣脱开去。
阿兰腼腆地摇了摇头说:“那多不好意思!我家在六楼,再上去一截楼梯就到了。谢谢您了!”
中年女人的脸上随即晴转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的腿不方便,提不了重物……不然,就帮你端上去!”
阿兰关切地问道:“您的腿怎么了?”
中年女人又叹了一口气,说:“三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出去旅游,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我的一条腿断了……做了三次手术,到现在还有三枚钢钉留在里面。”
中年女人离开窗口,把厨房的门推开一条缝隙,伸出一条细长、白皙的腿,轻轻地拍了拍,说:“喏,就是这条腿!就这样拍着,还疼的呢!”
“嘭”的一声,一只燕子风筝应声掉在地上,左边翅膀的外皮纸残缺了,露出里面的竹篾骨架,努力地朝门外伸展,像是要夺门而出。
阿兰逡着眼尾的余光溜了一下,隔着门缝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破碎的纸面上泛着斑斑点点的黄色印渍,犹如离人的落泪。
阿兰的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半晌,才迟疑地问道:“您是新搬来的吗?”
中年女人果断地摇了摇头,提高了嗓门,几乎要叫出声:“不,我是温州人!这个房子单位分来十几年了!”
阿兰本来想说“那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你”,一想自己不过是租客,搬来才两三年,平时都没有和邻居来往,就抿了抿嘴角,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从那以后,阿兰经过505室的门口,中年女人只要手里有空就会推开门,露出一条缝隙,和她聊上一两句。每次,她的手里都拿着燕子风筝,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
“呵呵,我现在每天在房间里放风筝,锻炼身体
中年女人这么解释道。
阿兰低着头,边走边在心里暗忖:怎么她家里就她一个人?从来也没有见到她的家人,她的老公和孩子呢?
一天中午,阿兰买了快餐提回家,上了五楼,发现一个五十开外的胖男人,凸起的肚子抵在505室门口的角落里,顶着半秃的脑袋,缩着脖子,肥厚的嘴唇紧紧地贴在手机的屏幕上,正在发短信。
他是她的老公吗?阿兰正琢磨着,偏房里传出中年女人的说话声,夹杂着“咯咯”几声笑。
这是阿兰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而且,笑得这么开心。
嗯,应该是老公出差回来了吧?
就在这时,505室厨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孩,只见她伸出一只手搭在扶梯上,身体一转,裙角扬起一阵微风,轻快地从胖男人身边绕了过去。
胖男人抬起头,跟着转过身,睁圆了一双混浊的金鱼眼,盯住年轻女孩的后背,目光紧紧地随她到了走廊的那一头,再一级一级地往下爬楼梯,嘴里在继续煲电话粥。
505偏房里的说笑声戛然而止,陷入一片沉寂中。窗户前面隐隐地浮现出一双眼睛,泛着幽幽的光。
顿了顿,中年女人弯下腰,从地上捡起燕子风筝,不断地往上抛。燕子风筝高高地跃起,旋即又掉下来,一次又一次,砸在她的头上、肩上和背上。她的一头长发更加凌乱了。
中年女人嘴里反复地吟诵道:“一番春事一番空,放却风筝逐断蓬!”
燕子风筝越来越破败,尾巴都掉了,在狭小的空间里竭力地挣扎着,仿佛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奄奄一息。
胖男人阖上手机盖,探头往505偏房里望了望,转身下楼去了。
中年女人跳啊跳,眼前出现了童年的她自己,在瀑布声的伴奏下,在春天的野外飞快地奔跑,跑过山岭,跑出树林,崭新的燕子风筝在头顶高高地摇摆着,一路引导着她。
童年的燕子风筝越飞越高,一个踉跄,从云端掉下去,晃悠悠地砸在她的身上,骨架散了一地。
中年女人的瘸腿终于支撑不住,轰然一声,摔倒在地上。
中年女人静静地趴在地上,等门外的胖男人进去安慰。
天色渐渐地暗了,房间里本来就黑,没有开灯就更黑了,浓缩成了一个深邃的黑洞,吞噬了中年女人。
阿兰平时都是在一楼小卖部买日用品。店门口摆着一张桌子,围着几个邻居,一边打麻将一边拉家常,她留意到,他们拉着拉着就拉到了505室中年女人的身上。
中年女人是这栋宿舍楼的保留话题,邻居们闲聊,总是少不了用她做调味剂。
原来,中年女人出车祸后就被公司辞退了,由于伤腿久治不愈,一年以后老公抛弃了她,带着女儿走了,从此音讯全无。
“她这个星期又换了什么样的男人?”
“鼻子像狮子头一样的那个吗?”
从那以后,经过505室门口的时候,阿兰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踮着脚步往轻里放,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在脸上流露出异样的表情,暗暗地警告自己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
中年女人一个人生活久了,变得异常敏感,她在暗中仔细观察阿兰的一举一动,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微妙的表情,脸色一天比一天沉郁。
她明白,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阿兰也无可避免地被那些邻居影响了。
可是,只要听到阿兰的脚步声,她还是会像以往那样站到偏房的窗户前面,看看阿兰。她很喜欢看到阿兰,阿兰身上有她年轻时候的影子,简单、纯净。
阿兰还会和我说话吗?中年女人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这样问自己,接着,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否定:她再也不会搭理我了,该把我当空气了吧?
又一天,阿兰拖着一袋大米艰难地爬上五楼。一路拖过去,麻袋磨破了一个洞,大米雨点一般洒下来,落满整截楼梯。
“啊!”,阿兰急了,脚一崴,从楼梯上滑了下去,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四楼的地上。
中年女人站在偏房的窗前看到这一幕,心里跟着揪了一下,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咧开,笑了起来。她拼命地压抑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一刻,中年女人突然感觉浑身轻松,似乎出车祸以来所承受的一切的痛苦都一个乾坤大挪移转嫁到了阿兰的身上,被她这一跤摔得粉碎,消失在空气中。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女人才忍住笑,张开两臂大力打开厨房的门,提着燕子风筝走出去。
她站到五楼的楼梯口,无所顾忌地公开展示她的整个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下面,扯开了嗓门,问:“你没有摔到吧?唉,我的腿不方便,要不,就帮你一起把大米扛到你家里了!”
中年女人的脸上似笑非笑,五官都扭曲了,声音因为压抑而变得怪异。
阿兰匍匐着爬上四楼最后一节楼梯,躺了下来,静静地仰视着中年女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对着她。
由于长年呆在房间里,她的脸色苍白中隐着晦暗,有些浮肿。
她身上罩着宽松的孕妇装,风灌进去撑起来鼓胀胀的,仿佛就要杨帆远行的船帆,露出细长的胳膊和小腿,隐隐地似乎在向阿兰示威。
阿兰无言以对,吐不出一个字,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两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互相用眼睛展开了对峙,在暗暗的较量中扬起了漫天的硝烟,只是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
过了一会儿,中年女人放下燕子风筝,要阿兰抓住风筝的尾巴爬起来。
“来吧!起来吧!不要一直躺在地上,多脏啊!”
阿兰不置可否,她浑身乏力,就是起不来。
这时,一只京巴狗跑过来,咬住燕子风筝那只残缺的翅膀,倏忽窜下三楼,不见了。
“哎,我的风筝!我的燕子风筝!”
中年女人手里牵着的线挣脱而出,不由得惊呼出声,一迭连声地喊着,但又怕触动伤腿里面那三枚铜钉,不敢追下去。
阿兰静静地躺着,置若罔闻,仿佛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幽冥的世界,那个世界什么都没有,雪洗过一样的白。
再往后,只要阿兰提着重物经过505室的门口,中年女人总会推开门,露出一条缝隙,重复地诉苦,说自己的腿不方便,无法帮忙。
只是她的手里没有了燕子风筝。
西北作家首届文学奖入围作品01:向麻雀致敬 (散文)王利群/陕西
【西北作家/大赛作品64】杨东增(浙江):乡村处处流淌着曼妙的诗意(组诗)
【西北作家/大赛作品60】散文:洛河湾的春风 刘雨晓(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