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第063期 杨胜应-散文《槐树(外一篇)》
槐 树(外一篇)
文/杨胜应(苗族)
寨子中央有块空地,空地一侧有两株槐树。槐树是伯父种的,大约已经三十五年的光景了。树干粗壮,但不直,歪曲着生长,在两米多高的地方分叉,像举起来的两只手。再往上,就是双手的指头。那些粗糙的表皮,好像手掌的纹理。如果不是树叶遮蔽,我真的会以为那是一个人的双手。
伯父之所以种那两株槐树,是因为当初土地下户时,地畔之间没有明显的标记。为了分清楚自家的地和别人的地。伯父决定种树。其实也可以种别的树,比如椿树,桐木树,桂花树,柿子树。但这些树都没有槐树有意义。因为椿树、桐木树等是上等的好木料,几十年过后,长大成材,如不砍掉使用就等于浪费。而一旦砍掉,地标的作用就没有了。而柿子树远没有槐树长得快,长得粗壮。特别是柿子树会挂果,会招引他人惦记。至于桂花树就更不会考虑了。一方面是幼苗难买,而且贵,不易栽活。而且桂花树也生长得非常慢。地标的作用难以尽快凸显。想来想去,还是槐树合适,不但长得快,且树冠大,夏天可以纳凉。
伯父的考虑不无道理。槐树和我同年,它确实比我长得快得多。在我不懂事还懵懂的年龄时,槐树已经顶天立地了。
槐树开花的季节,老远就能闻见花香。槐树花是可以吃的,我忍不住饥饿,就上树摘槐花吃,味道的确香甜芬芳。自那以后,每年我都吃槐树花。有次因为吃得多了,还闹了肚子以后就再也没有去吃了。但心里总还惦记着它的味道。
离家越久就越是想念槐树,想念它的味道。想到槐树花初开时那像珠宝一样的挂串。现在我背井离乡,在南方一个个小小的加工厂,没日没夜的加着班。我像槐树一样,开着青春的花朵,粘带着草木的芬芳,开在异地他乡。我们无价的青春,没有人会怜惜,被无情的时光,一点点地吞噬。我们的创造,贴上廉价的标签,被火车一趟趟地运走。有起点,有站台,却没有终点。
工厂就像家乡的槐树一样,遍布城市各地。只是出现得快,消失得更快。更起不到任何地标的作用。倒是家乡的槐树,越长越粗壮,枝叶越长越繁茂。好像一朵浓云,笼罩着家乡的天空。穿行在槐树下面的人,越来越老,越来越少。
槐树的悲伤,也成了故乡的悲伤。唯独我们,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奔向城市,却永远征服不了城市的离殇。我们注定会成为故土的悲惨的弃儿。更让人伤感的是,城市无限膨胀的时候,故土却无处可逃。
偏安一隅的槐树,做着最顽强的抵抗。一株株的槐树,像石碑一样,最终不断倒下,消失。
有关死亡的记载,却还不曾开始。我的忧伤依然盘根错节,除了无声咆哮。我已无力写下铭记她的碑文。
树
不止一次我都这样认为,故乡是树做的,而不是路。
故乡的树很多,比如杉木树,椿树,枫树,茶子树,油桐树,槐树,梧桐树,也有桃树,李子树,梨树或者枇杷树,核桃树,板栗树等等果树。但路却只有一条,往左的,向右的,朝东的,偏写的,上坡的,下坎的,都是小路,从来没有大道之说。
何况,路是人走出来的,树则不一定。
对于村庄来说,树比人先出现,而路一定在人之后出现。也可以说,没有人的村庄,树会越长越多,越长越密,甚至有可能让村庄穿越回去,成为森林。一旦没有了人,路也就会消失,会隐蔽于森森里。
所以我觉得,我的故乡,我的村庄都是树做的。
不知道父亲何时栽下了满园子的椿树,等我懂事的时候,椿树已经可以做木料了。但父亲舍不得,他要让这些椿树继续成长,长到它们有更多的价值。
这并不影响我的成长。每到春天,系着围裙的母亲就会吩咐我去掰椿树上的嫩芽。我像小猴儿一样,三五下就爬到了高高的枝桠上。然后用带刀的工具,一截一截地摘取,直到背篓被春芽塞满,母亲才吆喝我停下。春芽会被母亲晒干,再经过加工,转眼就成了餐桌上鲜美的菜肴。我至今还记得那带着苦涩,裹着清香的滋味。
椿树是村庄里的主要木料。起房造屋离不开它,打造家具也离不开它,甚至是制作死者的棺木也需要它。椿树用它数十载的身躯,填充了整个村庄人的所有墓穴。
其实院子里的杉木树、枫树、梧桐树等树木,都有着做木料的巨大价值,但一直被父亲宠爱着,没人敢动它们。那些他亲手栽的树,我都对它们感兴趣。树没有思想,没有远亲近邻的情感亲疏,而人有,并且情感非常丰沛,还会演变成种类繁多喜怒哀乐。
我特别喜欢桃树和李子树。这两种树都会开花,你追我赶,前仆后继的怒放。桃花是粉红色的,先是几多花蕾,几天过去,就是赤裸裸地一树粉红了。而李花也不气馁,虽然晚几天,但盛开起来也是一波接一波的。纯白色的,一尘不染,像出尘的仙子。无论是桃花还是李花,或许都因过于灿烂娇艳,所以才选择一开始结出青色的果。慢慢地,在阳光地抚慰下,方才回到最本质的颜色,羞红着半边脸蛋儿,带着甜甜的味道,等待着我们的亲近、甜蜜。它们结肥硕的果,留坚硬地核。随便把果核仍在带泥土的地方,都会迎来一次重生。
它们的生命是温暖的,是漂亮的,是甜蜜的,是执着的。
只是它们都会落花落叶,像人到暮年,幡然醒悟。再多的茂盛,总要萧瑟的褪去。再多的鲜艳,也会流落几缕皱纹。果子被人取走,沧桑了容颜,从绿到黄,一点点地松手,把属于大地的东西,返还给大地,落叶归根,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树,比人类的历史更久远,比人类更早出现在地球上,它们深刻地认识到,是生命就要有追求。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村庄,试图把自己根植在钢筋混泥土浇筑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当中的拥挤、排斥、孤独、愤懑…..最终能有多少根植下来了?
我总算明白,父亲为何会在房前的大门处栽下两棵酸柑子树了。
酸柑子树四季如春,它们不落叶,也开花,还要结果。只是果子是酸的,吃一口,就让酸得要闭眼睛。眼睛闭上了,心也会加速地跳。再懒散的人,都会有一种紧迫感,畏惧感,甚至还会有一种反抗,想要坚持再去试试。酸柑子树不落叶,因为它要做树叶掉光后的唯一风景。是暗示,是警惕,也是防线和希望。
这和城市里移栽的香樟树不同。它的绿带着刺,触碰会流血,也会中毒。所以,没有村庄的人,不懂树的理想和顽强;没有故乡的人,不懂这种隐忍和爆发。
杨胜应,苗族,80后青年诗人、作家。笔名望疯,重庆秀山人,居四川南充,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诗歌月刊》《诗潮》《中国民族报》《中国诗歌》《四川文学》《诗选刊》《山东文学》《边疆文学》《天津文学》《散文诗》《四川日报》《延安文学》《诗林》《中国诗人》《散文诗世界》《牡丹》《北方作家》《江河文学》《阳光》《剑南文学》《躬耕》《岁月》等。作品曾获曹禺诗歌奖等奖项,入选《大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散文诗精选》等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