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语 | 和娃娃共度的半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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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娃娃并不熟。
准确地说,我们只见过三次。
第一次见,是她出生后一个多月。
小小的她,身体柔软,躺卧襁褓之中,用声音表达一切需要 。
安静时,用乌溜溜的眼睛专注地打量周围。
有几个晚间,她的哭声十分响亮连绵。已经吃过奶,尿片也是干净的。
爸爸妈妈轮流抱她,哄她。还是哭很久。
加上我,三个大人,在她响亮的哭声中手足无措。
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交换着揣测。
小孩的肠道在发育,过程中可能有些疼……
再见面,她已一岁半多。
夏天,和妈妈姐姐一起回北方。
坐车到我住的地方。一路上,她好奇地探头到副驾驶座,碰碰我,冲我笑。
她已会讲简单词语,但有时需要妈妈帮忙“翻译”。
她活泼好动,喜欢跟人交流。
好皮的小女孩。司机看她不时探头、伸手到驾驶控制区,透露担忧。
进门不久,她便看上了塑料小凳,搬着跑来跑去,踩着增加高度。
东瞧瞧,西看看,探索这个陌生的环境。
我们是初识的朋友,身为大人的我自然地以为可以顺利地和她玩耍。
很快,我发现自己错了,她是个有边界的小孩。
妈妈拿出iPad,给她看动画片。
姨妈给你调。我自告奋勇。
伸手过去拿iPad,还没有拿到,她已经哇地哭出声来,马上跑去找妈妈。
哎呀,这个开始不怎么顺利啊。
后来,她也让我不高兴了。
电视柜铺一块带圣诞花的红色小方巾,上面摆放喝茶的透明玻璃小壶,水杯。
不知什么时候,她靠上前去,扯动了方巾。
听到啪啦一声,大人才发现。
玻璃壶已成碎片。
心疼又生气,变了脸色,说不出“没事呀没关系”的话,但也理智地马上清理。
一个日常的存在忽然消失,像养成的习惯缺了一角。
并非贵重、特别到无可替代、不可或缺,只是因为往日的陪伴让人与物有了关联。
“不要随便动东西啊,知道吗?”妈妈在一旁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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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存在是对成人既定生活秩序的挑战。
孩子在认识、学习这个世界,他们有疑问、会犯错,需要指导帮助。
而大人,则需要一些耐心来解答、处理实际问题和双方的情绪。
也要允许不时冒出的挫败感,并有勇气不断挫败、不断再次迎上前去。
这个过程,充沛的精力和体力必不可少。
——真是不容易啊。
面对小娃娃,虽然明白意料之外的事源于旺盛的探索欲,但还是无法不在意自己的感受。
而对我的沮丧和空气中暂时的凝滞感,她倒没什么感觉,转身去了别处玩。
敏感的小姐姐却感受到了。
后来想起一幕,有些后悔。
大概是转过一天,或就在玻璃壶事件之后。
我在扫地,经过橱柜,看到姐姐从橱柜把手的小洞处往里看。
姨妈,我在这样看。她对我说。
她表示自己在克制想打开橱门一探究竟的念头,并想出了好办法解决。
多么让人心疼的小孩。后来想。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她在意志上的努力。
而是看重她看似更懂事了的结果。
真是一个好办法!我肯定她。
小娃娃跟在姐姐后面,有样学样,趴到小洞处看。
没有打开橱子,没有弄得乱七八糟,还是规规整整,可让我省心了,我想。
甚至还有点得意她们的“进步”。
允许小孩存在,就要容许一些对大人来说不便利的事情吧。
而且作为大人,如果有心读到孩童的动机,可能会对他们有更多理解。
晚上出门散步,潮热扑面而来。浒苔随着海浪冲到岸边,发出阵阵腥臭。
有简易的儿童游乐设施,有小摊贩售卖各种小玩意。
两个小孩,两个大人,边走边看。
妈妈买了蓝色的小风车,一人一个。
往回走的路上,娃娃单独走了一会儿,经过另一个卖小玩意的摊位。
她停下看,摊主逗她,拿一个晶晶亮的小风车给她,“送给你”。
她不发一言,也不伸手接,抬头看看那个阿姨。
这个给你,摊主又说。
娃娃还是不要。
我们有了,对不对,谢谢阿姨。我过去拉她的手。
抱抱,她说。
她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拥有什么,也不贪心。
在老家住了几天,加上小侄女,三个小姑娘,娃娃最小。
三个小孩,追来跑去,一起画画,玩泡泡,晚间去街上乘凉。有时也争抢东西。
娃娃喜欢兔子,抓着姥姥的手,口齿不清地说“兔子,兔子”,让姥姥画一只又一只小兔子。
带她们玩,席地而坐,拿着纸笔,描画下自己的手。她们觉得有意思,也一个个伸手过来。
在院子里泡澡,一个小孩一个盆。
姐姐去厕所。娃娃站起身,迈进姐姐大一点的盆。
姐姐回来看到,哇地大哭。
小娃娃平静地看着姐姐,波澜不惊,不出一声,也不动。
姐姐没有办法,大喊她的名字,继续哭。
妈妈过来解决:这是姐姐的,你回自己的哦。
她不发一声,乖乖地回到原来的盆。
在旁边忍不住笑。
这个小孩,性格里的镇定、争取与边界感在身上已有清楚表现。
她在探索、拓展,此时大人的公正立场十分必要。
秋天,我们在南方再次见面。
跟她讲话,她爱搭不理,别转头。是陌生的隔阂。
夏天你太凶了。娃娃妈妈笑说。
有吗,我心里想。
忘记是如何破了冰。也许是她感受到了我友善的阳光吧。
相处的几天,再见面她会远远地招手。
小小的人儿,带一点郑重地招手,表达热情。
她期待被尊重,希望不以身形大小区别对待。
姨妈,她喊。口齿已越发清楚。
拿一摞纸,在小茶室画画。她拉我的手按在纸上,手,手,她说。
哦,她还记得夏天的事。
几个小孩随意涂画。姐姐画的辣椒是红色,再加一道绿色,是辣椒把儿,形象生动。
小哥哥画小小汽车,还有如机器人般的一个个方形图案。
她也画。
我低头看,不知什么时候哪个小孩画到我裤子上一道黑色。
啊,怎么办?我夸张地表现着伤心。
她看一看我,拿一张干净的纸盖在黑色上。
好了好了没有了,她好像说。
她胸前挂一个水壶,不时打开盖子吸几口。
姐姐和家里的小孩们在走廊疯跑。
喝水了吗。妈妈喊姐姐。
小娃娃走上前,打开盖子给姐姐。
和同龄的另一个小娃娃坐着吃龙眼。
她仔细看我剥壳的动作,不几个就得了要领。
手剥不开,用牙咬。自己吃,也分给那个小娃娃。
一手的汁水。
这时间,她常用“可以”、“不可以”来回答一些问题,表示她拥有了一些简单的决定权。
她享受这个决定的过程,也仍会用带点心虚的哭声来争取多一点的权利。
“看两集小猪佩奇好不好?”
“好!两集。”她很高兴。
看完一集,提醒,“还有一集哦”。
“一集”,她还是高兴。
“结束了,要关掉了哦。”
她开始用哭声表达自己的矛盾心理,其实很想继续看,但也知道这是讲好的……
给她一点希望:下次再看吧。
抱去做别的事,一会儿就好起来了。
她在学习约束,在想要和要求之间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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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户外,正是因此才有了半个下午的共度时光。
起先是和父母带了她们姐妹三个出门。
边走边看花草。围墙边有大朵的紫色牵牛花开放。
每人摘几朵。
出院门,有一座观音庙。白天唱诵不息,晚上殿顶有灯光。
旁边建有戏台,供奉另一个尊神。
偶尔看到有人燃香供奉,整理桌椅。
姐姐站在戏台中央唱起歌,小娃娃眼瞅她,咿呀和着,手上模仿动作。
然后不知谁,沿着楼梯跑下去。
楼梯干净,看来常打扫。
底楼有桌椅,日常餐具,两间厕所,洁净如家里。
底楼延伸出一段开敞的空间,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幼儿园。
娃娃站在开敞处眺望幼儿园。一会儿跑上楼梯,再跑下来。
再寻他们几个,已经不见踪影。
找妈妈,找妈妈。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样。
牵手上楼。我回一趟房间。出来之后她忘了找妈妈这回事。
又继续下楼。
抱抱。她说。
她的胳膊压到我的眼镜、头发。
压到眼镜了啊,我说。
她动动身体,换个姿势,又俯身过来,亲一下我的脸颊。
哎呀,这个小孩。
观音殿前有一处放生池,有乌龟、小鱼。
围着池子走,看游上水面的红色小鱼。乌龟更多,有的爬上木板晒太阳。
你喜欢乌龟还是小鱼?
小鱼——她拖长声音。
有电动三轮车停下,一个年轻的爸爸带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个子比娃娃高,皮肤白皙,衣衫整洁。
他们也过来看鱼。他想打招呼,口里咿咿呀呀,听不清说什么。
他指指池水。
小鱼,还有乌龟。我说。
他似乎被读出一点心声,放下手。
喷泉忽然开始工作。两个小孩很高兴。
是小男孩的爸爸开动了开关。
再看娃娃,她也发现了,眼睛紧盯大人的动作。
待他关闭开关,离开,她拉起我的手,走到开关处。
哦,我恍然大悟。我不会开,我说。
她不放弃,继续拉我的手。
真的不会开啊。
她放弃了,绕到一边,是小男孩家的电动车。
她要爬上去。
是别人家的,可以看看,不能上去。
不可以。她说。
是,不可以。
看了一会儿,走开了。
玩累了,去庙前休息。
大殿门口有左右两方石桌石凳,放着当天的报纸、简单儿童玩具。
下台阶,前走右边是一排凉棚,摆塑料椅、木凳,有开水机、茶叶、茶壶和茶碗,供人休憩喝水。
这一地的人很有共享意识。
富裕一些的人家,很多愿意拿出钱物建设公共设施,比如庙宇、祠堂。
这些建筑免费对外开放,香火亦免费。
在附近走走,印象深刻的另一点是公厕的洁净。无论城市乡村,丰简不同,但都干干净净。
可能与当地人对神明的敬畏有关。
有出于“是做给神的,不是给人看”的想法吧。
他们把虔诚的敬拜落实在日常的细节中,令人敬佩、感动。
我也因此放下了一些刻板的偏见。
去殿门外拿了报纸,玩具,坐在凉棚下休息。
加了一点热水,她喝几口。
对摞在一处的茶杯产生兴趣,她上去摆弄。
我看着,没有阻止她玩,也注意瓷器的安全。
玩了一会儿,开始摆弄玩具。
我看报纸。
她搬塑料椅到长凳边,再坐到椅子上,“要写字了,要写字了”。
她提醒我注意。
好,写吧。
她似乎很快恢复了体力,想再往外走。
我们还回东西吧。
整理好椅子,把报纸、玩具放回,我们往大路走去。
她兴奋地跑在前面。
慢一点,慢一点。
她以为是跑步游戏,跑得更快了一些。
路上有小石子。她滑了一跤,双手着地,我紧跑过去,拉她。
她刚要哭出声来,又止住哭。
给她拍拍手上的尘土,有一个石子擦伤的黑色小点,怎么也拂拭不去。
啊,怎么会这样。有点后悔。
无意间发现地上亮亮的反光,仔细看,是一枚图案已然模糊的一角硬币。
给她。
硬币,她高兴起来。拿着去遮挡那个小黑点。
保管好了呀。
好吧,摔个跟头,捡个元宝。也算是心理安慰。
经过一处临时搭建的板房。
小娃娃好奇心又来了,沿着走道一路小跑,掀着门帘想往里走。
赶忙过去,“这是别人家啊”。
走回原路。
遇到一个带小孩的女人,看看小娃娃,然后用当地话跟我说什么。
听不懂。
她又看我,我再看看娃娃,明白了大概。
她的屁股已经一大包,该换尿不湿了。
我们回去吧,跟她商量。
往回转,经过一处小土坡,牵牛花爬在一边。
她表示要摘花。
怕她再滑倒,跟她说,“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摘。
她乖乖站定。
哪一朵?
她用手指指。
我摘了给她,是这朵吗?
不是。又指。
我过去,问,这朵?
是。
给她花,心满意足。
继续走两步,停下。
抱抱,她说。
看样子是累了。
心情很愉快吧,我问她。
她俯身过来,亲一下我的脸。
哎呀,这个小孩。
其实我也很愉快的。
“因为一个小孩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给妈妈和小孩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