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区日常

12日零时开始,韩国把港澳均划为疫区。截至今日香港新冠肺炎确诊已有60人,当年SARS余威仍在,疫区人民在被宣布为疫区之前已早有自觉。

还是1月23日的事。我在应有尽有的卑路乍街上走了一个小时才买到小小四个酒精搓手液(挂在包包上那种,每个只有一只手指那么高)、大人小孩口罩各两盒(每盒50个,每盒70元港币),还有几盒维C泡腾片。

这是一条遍布药店、惠康、万宁和屈臣氏的街。可是问到口罩,绝大部分店员都露出费解的神色:“一早卖完啦!”好像在责怪我:这时候居然还来问?!再问维C到底有没有用,表情就和我一样困惑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在抢……”

我那时还在想:真是一座被SARS吓破胆的城市啊。

2月3日再上街,已不用问。几乎所有药店都挂出“口罩、酒精搓手液、消毒水沽清”的牌子,使你可以免开尊口。

我亲眼看到两间店铺门口排队的长龙绕过一个两个三个街角,那是几百人的规模,警察出动在维持秩序。是为了较为平价的口罩。

280元一盒50个的最普通的口罩还是有售的,和我之前买的一模一样。仗着有从韩国带回来的口罩保底,我没有买贵的也没有排便宜的队。

那时并不知道2月8日的口罩价格已经是一盒3个,100元。

2月5日傍晚出去跑步,看到路遇的每一个人都肩扛手提怀抱车推卫生纸面巾纸厨房纸手帕纸若干,还拿来开玩笑。超市的米啊面啊方便面啊薯片啊肉罐头啊一律货架空空,尚能理解,可是,为啥抢纸?

一笑而过的下场是从那天起直到昨天17日,我才又一次亲眼见到并成功地抢到了两提盒装面巾纸。

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纸巾。有一天我看见马路对面百佳有人提着卫生纸出来,立刻冒着被贴违停罚单的危险弃车而去。进了超市发现每提卫生纸都在别人的手里,无主的纸一片儿也无。

唯有一个老头儿,是推着而不是提着他的战利品——他竟然抢到了一个未拆大塑料袋包装的六提卫生纸!接着,就在我眼前,焦虑的纸巾寻求者被一句“你怎么可以拿那么多!”点燃,焦虑瞬间变成了愤怒,十几双手伸出去扯住了他,撕开了塑料包装,卫生纸成了猎物。他喊叫着,弯着腰,拼命护住了六分之一。

目瞪口呆。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拥抢和撕扯。

落荒而逃。

类似的情形和逐日攀升的数字一起,和漫天的谣言及辟谣一起,和不断修订的专家言论一起,形成显而易见的压力。

可是另一方面,疫区的日常生活,也仍在继续。

有一天在街上见到一个戴口罩的工人,手拿一支点燃的香烟。我盯着他看,想学到戴口罩抽烟的技能,只见他把口罩往下扯出一个小空隙,吐出长长一股烟雾,又把口罩戴回去;然后再抽一口,再扯正口罩闷在里面享受一回……倒也自得其乐且自我安慰着。

还有一天在海边跑步遇到一位刚刚摔倒擦伤了鼻子的老奶奶。她的女儿问我可不可以帮手搀扶,因为这里离车站颇有一段路,她怕自己没法照顾周全。

戴上口罩搀扶同行,才知道老人已经91岁,年轻的时候每天行山三四个小时,到现在宁可戴口罩出来走走也不惯憋在家里。那天从家走到海边大约两公里,腿上乏力跌了一下,她觉得歇一会儿就好,却吓坏了女儿。

一路闲聊,老人步履轻捷、耳聪目明,思维反应速度很快。几百米的陪伴完全不是苦役,而是让人感到偶遇的惊喜。

道别之后继续跑步,手臂有残留的触感——因年老而衰弱的身体依着我的手臂,瘦小的身形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是……不知怎的,我感觉像是一只小小的麻雀。

我没有那种幸运留我的姥姥到91岁。同样清瘦矮小的身形,同样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我的姥姥在85岁安然离开,把动荡惊悚的世界留给我们,把漫长的未知留给我们。

勤劳善良自尊自强了一辈子的姥姥,在她的晚年,有没有过像只小小麻雀般惶惑茫然的时刻?有没有不得已依靠过陌生人?是不是也在极速旋转和日益辽阔的世界里,拼着自己仅余的一缕清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

更重要的是,在寻常岁月里,或是在疫情当前的特殊时刻,她希望我怎样待人,怎样自处?

早被她定义为病弱笨拙的雏儿,而她总是我头顶温暖庇护的翅膀。在岁月流逝间,我也已不知不觉生出羽翼。穿过14年阴阳两隔的路,我仿佛听到她一贯的声音——温和、清楚,毫不含糊,她对我说:

“心要定,不能乱了阵脚。”

然后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清清亮亮,像两颗玉石——温润、明净,不再多说一个字。

于是我在海风里继续跑起来。

于是见招拆招,保持最大的谨慎和勇敢,把疫区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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