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五二零
昨天晚上,他把两个玩了一天累极了的孩子弄到床上去的时候,我还在电脑前面跟自己搏斗。
现在,连孩子们都已经习惯了,每天会数次在玩耍当中忽然抬起头来提醒:“妈妈,三千字!”并且只要我说:“妈妈的三千字还没有写完,我在屋子里写,你们两个自己乖乖睡,可以吗?”一定会得到两个孩子充满理解的点头。
整整两周时间,每天三千字,这已经是我目前坚持书写的最长时间。这段别人看来微不足道但是已经让我自己颇为惊喜的路,并不是我一个人走过来的。
昨晚有爸爸陪睡,孩子和我都更安心了。因为从豹子狮子还是小BB的时候开始,“爸爸陪睡”的美名就广为传扬——他总是身先士卒呼呼大睡,还美其名曰这样比较有“感染力”,孩子们会更快地睡着。
等我发送了文章,洗漱了,把横七竖八的孩子挪一挪,腾出个位置来在他身边躺下,已经过了十一点。
他迷迷糊糊说:“我爱你。”
我冷静地回答:“还没到。”
“几点了?”“快到了。”
他彻底醒了:“哦!明天还是二零二零五二零呢!……我们要怎么过?”
我憋着笑,说:“在一起就好了。”“唔。”他就又睡着了,无缝对接,一点儿过渡也没有。
我在黑暗里偷偷笑了好一会儿。
像我,一个普通话如此标准的人,简直没法学给你听——一个潮汕人士,说起“二零二零五二零”是怎样一种画风。实在容不得人不笑嘛,刚才忍着没有笑,已经相当于说“我爱你”了吧。嘿嘿。
又想起三月三十号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很久以前他就问我要啥,我说我就想要在一起,一整天在一起。
平时并不是这么佛系的,只不过疫情当前,心里被忧虑的大石头长时间地坠着,百无心思。我不由把平时的花花肠子统统抛却了,真心实意觉得还能平安相守,就不知道比多少可怜人幸福多少倍了。
后来有一次聊天,我说自己原本是个重度“节日爱好者”——向来是要胁迫身边人过一切大节小节的,不是节日创造节日也要过,若是错过什么节必定“怀恨在心”那种。我小时候,甚至长期欺骗我妹说:“从阴历生日到阳历生日都是我的生日,你都不可以惹我生气!”
可是自从和他在一起呢,日子过得太自在——在家里,我负责梦想,他负责实现——想要什么他都说“好呀”,想去哪里他都说“那我们去吧”——天天都像过节,所以我对节日的执念也就淡了。
那天聊完天两个人都挺开心的,他觉得被老婆肯定了,我觉得对老公表达了感激;顺便展望一下未来:以后两个人都要继续努力——一个继续梦想,一个继续变现梦想。
没想到三月三十号上午,我在我的订票系统里发现了一张当天下午六点去福建的高铁票。是他的名字。
这一天就算是毁了。
我恨恨地想:他如果不关联我的账号,我至少能高兴到下午啊!现在可好,从上午到下午,都不想理这个人;从下午到晚上,都没得理这个人——这一天真是给毁了个彻底!
直男就是:女人生气了他还懵然不知。
在我内心万箭齐发后一个小时,他才问:“你生气啦?为啥呀?”
我就大叫起来:“今天是纪念日!都说了只有一个愿望!你都没实现!”
他非常吃惊:“可是你上次说:每天都像过节日,就不在乎节日了啊!……刚好有一个生意伙伴到了那边,叫我过去见一面……”
“我可以不在乎一般节日,可是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不是一般节日!!!”
“这样啊……”他默默去改签车票了。不知道有没有在心里的小本本上拿笔记:“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不是一般节日”,还在下面划上两条粗粗的线。
于是二零二零五二零这天就在一起。
驾着蓝色的小电单车,走街串巷。
这里是传说中全汕尾最好吃的牛肉丸小店。这里是他曾读过的小学。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忽然被叫住,双方都惊喜,原来是干爹的妈妈。
车流中还顾得上点个头,又是某个伯父的女儿。
这是小城才有的福利,似乎每个人都间接认识每个人,而每个地方都安置着一段过往。
那些在发展道路上疾奔,忙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城市,哪个角落还容得下你的童年与青春?
于是我就靠在这个刚刚步入中年的男人背后,跟他漫游这座小城,想象着他少年时的模样,猜想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曾怎样对着他笑,摸摸他的头。
小巷浅浅深深,无一例外地窄。电单车忽快忽慢,扭着身子穿行,像一尾鱼在巡游自己的水域。
鼻端忽然逮着一个线头儿,深深地嗅——啊!就知道他会带我回来这里!
昨天下午跑步的时候,无意间与这棵巨大的山合欢相遇,立刻被它迷住了。
在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气里,它的香气竟然全然不被遮掩,而是卓尔不群地、浩浩荡荡地向四方播散着,仿佛成了精一般。
我深深地嗅了一次又一次,山合欢的香气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只闻一次两次三次绝对不够,让人闻了五次十次却察觉到心底更深的渴求……
那不是丁香的清,不是梨花的甜,不是山茶的润,也不是玫瑰的媚,而是把它们都合为一体,妙手调配而成。那是有前调、中调和后调的丰富层次,兼具少妇的雍容与少女之娇俏的那么一种香。
我沉醉在异香氤氲的黄昏,恍然惊觉时太阳已经落了,这才后悔不迭:光线太暗来不及拍照啦!
路盲是找不到那条小巷子的,路盲的老公可以。
于是得以在天光大亮的时候,从不同的角度把这棵大树观之再三。
叶片规则地排列着,向两旁舒展开来,谦逊地托着,衬着,让小伞一般小扇子一般的花朵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地开。那花便当仁不让,在初夏时节已开得汪洋恣肆,累累垂垂。
我不禁好奇:山合欢一朵两朵初绽的时节,是不是能拍出美好的姿容?连日暴雨,这样柔弱的花朵,在风雨当中又会是怎样一番纷纷委地的景象?泥沼中的落花,不知道还是不是一样的香?
每次面对一株植物的时候,我总是遗憾自己没有能力了解它的前世今生。
可我终究没有耐心守在原地,而是怀着或多或少的遗憾走开了。再见时,虽无法预知大约的季节,却总有恍若阔别三生又重逢的惊喜。
快到中午了,走街串巷的夫妻俩回家去,车筐里有豹子喜欢的珍珠奶茶和狮子喜欢的百香果饮品。车把手上挂着一份牛腩粉。
奶奶一看就知道:“这是老房子旁边那家的。”
我说看上去很干净,而且承诺只用新鲜牛腩,香气飘好远,等着买的人很多。奶奶说:“那家女人没嫁的时候就在做牛腩粉啦,现在儿子都三十多了。现在是两个儿子在做了。”我问是不是两个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脸上有酒窝的男人,奶奶说就是。
这样陪着人长大、变老的小店,大城市里又能留下几间呢?
到今天,我们一家来汕尾,就整整两个月了。这是被疫情困在某处的两个月,又何尝不是因疫情而意外获得的两个月呢。
这两个月里,我看着樱花开了又谢了,黄花风铃木开了却久久挂在枝头,不像在香港,三月尾已经踪迹难觅。我看着第一朵鸡蛋花挣破花苞,等着凤凰花姗姗地来,等到心焦。
这两个月里,孩子们在爷爷奶奶的精心“饲养”下长高了,在海边的日日奔跑和足球赛让他们变黑了,变壮了。
这两个月里,我整理了思绪,读了许多书,做了很多摘录,开始“每天三千字”的挑战。
每天跑步成了定例。有时候发性跑得久,回来晚了,一进门奶奶说:“先别冲凉吧?”我带着愧意连忙答应,心里想:“我都没有帮忙摆桌子,难道还忍心让一家人等我吃饭吗?”一回头,一碗炖好的桃胶已经端到了嘴边——奶奶不让我先冲凉,惦记的是:“先喝了这个解解渴。”
一次次,爷爷倒好酒,把酒杯递到我手上。一次次,奶奶说一个东西好吃,给我尝一口,另一半自自然然放进自己嘴里。那些过起日子来细得仿佛不值得提的眼神动作,如果不是六十天的朝朝暮暮相处,就是不会突然冒出来。
而这些细节在我心里感觉动人,引起震动。是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血脉的关联,我们是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有了关联——我珍惜这种在日子里慢慢过出来的关联。
那天儿子在楼下摇头晃脑跟着唱《一生何求》。他站在二楼栏杆旁大笑:“臭小子,你知道什么叫一生何求?”一把揽过我亲一口:“这才叫一生何求!”
那夜他喝了酒回来,我说手指头上好像扎了一根细小的刺,看不清楚,就是一下一下的疼,让他明早帮我看看。他说:“疼,怎么等到明早?”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去吮,用舌头感觉那根细刺,用牙齿把它揪出来。
你知道吗,所有这些小事这些玩笑话,就是日子,就是二零二零五二零了。
今天他还是出去办事了。我却并没有提“一整天在一起”。下午独自跑步的时候,想着这两个月,这些年,一点儿也没有他不在身边的孤单。
现在他回来啦,接我去喝个小酒。奶奶帮我们看顾两只小睡猪,我换上裙子在夜雨里出门去。
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