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谎言|往事

(在重大事件面前,拒绝撒谎,是一个人灵魂得救获得自由的开始)

[ 致歉:

各位老朱煮酒的读者,很抱歉,昨日公号发布的文章《我的大学》被删除,致各位无法阅读。我很遗憾,这篇文章写于2009年,回忆了我的大学生活,前面加了个按语。但我也不知道被删除的原因。没关系,删除并不代表什么,因为生活和记忆不会这样轻易被删除。感谢诸位不离不弃,追看我的文章。今天继续跟大家分享的,也是一篇旧作,但我想,依然有阅读价值吧。]

“ 一个人意识的真实历史,往往始自他撒的第一个谎。”

布罗茨基在他的散文名篇《小于一》中写道。布罗茨基记得自己撒的第一个谎,是7岁的时候,在学校图书馆填写借书申请表,要填写“民族”一栏。布罗茨基已经清楚地记得自己是犹太人,但是他对管理员说不知道。

犹太人过去在俄罗斯的命运很是不济,反犹主义曾经很盛行,犹太人常遭歧视。所以布罗茨基说,自己撒的第一个谎与自己的出身有关。

我仔细回忆,也想起了自己所撒的第一个谎言。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撒谎产生了严重的后果。我的谎言不像布罗茨基的,与出身无关,与政治和意识形态文化冲突都无关。

我记得自己撒第一个谎,还不到7岁,大概是6岁左右。

当时还是人民公社时期,家里大人下田的时候,我们这些无人照料的孩子都跟着大人下田,不是去干活,而是被留置在田间地头,自己玩草玩泥巴。大人时不时可以直身察看照顾。我母亲在镇上的社办厂当苦力,父亲是壮劳力,干重活也不能带孩子。平常都是我祖父母带我们兄弟仨下地,最小的弟弟才断奶不久。我作为老大,在地头还得看管两个弟弟。

那是一个夏天,快接近中午的时候,我跟祖母报告说,要回家喝水。

夏天下地干活的大人,通常都会带着水,但那次就在村子附近的地里,没带水。祖母经不起我哭闹折腾,放我回家喝水,临走再三交待,喝完水赶紧回来,尤其提醒,不要乱走。

我兴高采烈,拎着一根当枪玩的葵花杆,光着脚一路跑回了家,我家的小狗紧跟在我屁股后。不过,我没有像跟祖母哀告那样的是回家喝水,而是去了村头小河边的埠头上。小河边的埠头,青石板拾阶而下,隐在河面下还有好几个台阶。边上还横架着一块长条青石板,可以容纳好几个人同时淘米洗菜的。

我先在水里的石阶上洗了脚,然后反转站到长条青石板上。虽然天天跟着大人跑河埠头,但我那时还小,不知道河深浅。一时起了好奇心,拎起葵花杆,想探探河有多深。

多深?葵花杆往水里一戳,没够到底,一戳落空,我顺势掉落了水里!

当时我还不会游泳,虽然边上青石板触手可及,但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意识,惊恐之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双手使劲乱拍水,身体在水里扑腾,或浮或沉,浮起时便喊救命,呛水之后,连救命也要喊不出了。

我家的小狗见我落水,在埠头上朝着河里狂叫,声音凄厉。村里一位同宗兄长本来回家换衣服要去走亲戚,听狗叫凄惶,不知何事,跑来一看,原来是我落水了,赶紧跳进水里把我捞了出来。

兄长一边给我控水,一边叫村里赶来的其他小孩去地里叫我祖父母。祖父母赶回时,我已经躺在家里的竹床上哭着,几个小孩陪着我。看我那害怕的样,祖父母生气又心疼。

父亲也赶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毫不怜惜地把我从床上拎了起来,使劲打我屁股,一边打一边责骂我,我又疼又委屈,哇哇大哭。

这是父亲第一次暴打我。我后来问父亲,为何这么凶狠地打我。父亲说,一来我不听话,玩水,二来竟还撒谎骗家里人,小小年纪如此,长大了如何了得。

我哑然。父亲一辈子打我次数很少,但都很严厉。第二次暴打我,也是因为我撒谎。

那时我已上小学,自告奋勇代父亲去街上卖甲鱼壳,当时是去走马塘街上卖的,卖完后偷偷拿了其中2毛钱,买了本小人书,我还记得叫《桑椹红了》,是讲抗日小英雄的。回家路上还赶上邻居家亲戚,到我们村吃过七月半饭的。

父亲知道这点甲鱼壳能买多少钱。我回家跟父亲说是掉了2毛,不敢告诉父亲自己偷了2毛买小人书了。父亲后来在我枕头下发现了小人书,又打了我一顿,用的是担绳。

按父亲的说法,这叫吃记性,让你以后不说谎。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 1940-1996,诗人,散文家。生于苏联,1972年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布罗茨基说,一个男孩同迫近的命运斗争的唯一方式,就是脱离轨道。虽然我撒谎也是脱离了常态的轨道,但当时我并没有布罗茨基后来认知的那种意识,是“同迫近的命运斗争”。或许,这也是一种潜意识?

父亲给我的这两次暴打,在我当时的身体上都留下了印痕,在心灵上也留下了创痛记忆:撒谎是要受惩罚的。

四十年过去了,父亲给我的教训我依然记得。但生活中,撒谎少了么?没有。在生活艰难的时候不顺心的时候,我也会跟父母家人撒着善意的谎言,以免他们担心。当然,还有另一种谎言,虽然自己也常感到羞愧和不屑。

一个有头脑的人,“他就一定要尝试着与这个体制斗智,采用各种各样的计谋,如兜圈子,同上级的私下交易,编造谎言、保持半亲戚式关系……”但如同布罗茨基所说,这个人所编织的谎言之网,无论他获得了多大的成功,无论他具有怎样的幽默感,他都会鄙视自己,“这便是体制最后的凯歌:“你无论是抗击还是参与它,你都会同样感到有罪。”

夜深人静写日记的时候,我有时也会想起父亲当年的巴掌和担绳,常常感到羞愧,却又无力彻底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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