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赋魂
我喜欢买书,因为文化娱乐中,书是最廉价的,仅比免费的广场舞贵。一场戏剧甚至上千元,不如网上买套《老舍全集》,才200多元,内含《茶馆》剧本,等于卖一送十,几乎归零。相比阅读器,纸质书不伤眼,又能提供小众专业书。
朋友退休,清理办公桌,成堆的书就归了我。垛齐后,一夹一横,挺胸举起嵌入书橱,堆砌墙上,书房就实至名归了。
书,肩并肩、立于墙,如列兵。累了得闲,迈着方步徘徊,侧脸浏览,仿佛南明抗清英雄张苍水被俘后押至杭州凤凰山上,望着湖光山色,刑前叹息:“好山水。”
有人请教诗人:“如果你必须呆在一个小岛上度过余生,你会带哪三样东西?”诗人说:“诗集、美女、葡萄酒。”朋友又问:“如果你只能带两样东西,你将舍弃哪一样?”诗人不假思索地回答:“诗集。”朋友又问:“如果只能带一样,你将选择哪一样?”诗人想了许久,说:“那就要看她们的年份了。”
是滴,书,越老越好,经过岁月的篦梳,留下的就是精品。所以,墙上多“往生”者(俗称死亡)蜕落在墙的魂魄,像蝙蝠展翅夜临,收翼吸附在壁:满墙书、满墙魂、满墙鬼。忽然想起晚清同治皇帝的老师徐桐的府宅门外的对子:“与鬼为邻,望洋兴叹”,他住东交民巷,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成为外国领馆区。我的书房,与之相似度极高,窗外远处也有洋式建筑。
我读中学时,在上海手表厂学工,那已是“文革”末期,结识一位青工仇敏杰。其好读书,批林批孔之际,出版了一批古籍,他买了一套十册的《史记》,中华书局版的豆绿封面,借给我。读着读着,我入了迷,尤其喜欢《世家》《列传》,里面的贵族豪杰、草莽英雄,纵横家的无赖、屠夫辈的仗义、江湖上的阴阳术士,各具面目,大风起兮。释卷而叹,恨不相逢其于函谷关、巴陵上、易水畔。后来出差,我特地岔道去了陕西韩城芝川镇,高高的斜坡上有司马迁祠,渺茫远方,漫无际涯的黄河滩,那是八路军东渡入晋抗日的渡口,千军万马,气吞万里如虎。遥想当年,伟大在此重叠,跺脚长恨“生”不逢时。坐在书房里,我总有一股壮怀激烈的幻觉。
因为《史记》,爱上汉代,有空翻翻《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那时代的男人,刀光剑影,对襟跪坐。前四史里,人物与刀结缘,从舞剑,到佩剑,到不避斧钺,到剑履上殿,到“横槊赋诗”,到仗剑去国;即便闻鸡起舞,也是拔剑而起!有如此汉,所以叫“汉朝”。“前汉”之后,“后汉”迭起。因为汉子在,前赴后继,一幅幅“飞扬跋扈为谁雄”的连环,如手卷,徐徐展开,一时多少豪杰!
那个时代,刀可以入室、入史、入诗!晋以后,中国渐渐书卷气、书生化,尤其宋以后,多见士人,不见枭雄;或有英雄,不见豪杰。故,苏东坡仰叹:“如今安在哉!”到了明清,唐伯虎登场了,贾宝玉粉墨登场,男性有点女性化,文人开始宠物化,居然以“我有笔如刀”自诩,堕落为秉笔太监。面对文字狱,只能束手待擒;面对外侮,“唯有一死报君王”。死有何用?遂使民间形成偏见——百无一用是书生。清代有人感叹:“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汉子降为男子,中国越来越孱弱。
直到清末,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日本武士所秉承的汉朝豪杰气概,隔海重返,蹈浪而至。由此,中国文人重新拾起了刀,从“我自横刀向天笑”,到“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再到“黄金握在手,利剑腰间鸣,二者唯君择,逆死顺则生”,为了崇高,即便自宫也在所不惜。汉魂归去来兮。
书法中的魏碑:视崖为纸,以斧当笔,凿壁成字,移植纸上,充满金石味。我常叹服:最软的毛笔,居然写出岩之硬。我以酒为筹,请写得一手铁铸魏碑硬字的同学钱建忠写下“汉书下酒”,虎虎生气。他收起最后一笔时,我自问:“凶?”我将一尺正方悬于两书橱之间的留白,时常观摩,尤其一钩一捺,刀锋出鞘,寒光逼人。块然坐于其下,一壶酒配一碟咸鱼干,撕咬着,酒去咸味,自斟自饮,细细品啧,体味出典:宋时苏舜钦,“每夕读书,以饮一斗为率”,“读《汉书·张良传》,至‘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遽抚掌曰:‘惜乎,击之不中!’遂满饮一大杯。又读,至‘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授陛下。’又抚案曰:‘君臣相与,其难如此。’复举一大杯。”有如此下酒物,足可避俗,与古人共游天地之间,亦人生一大快事。
这四十年,水涨船高,凡有余钱则倾囊买书,从买书刊到买书橱,从买选集到买全集,环滁皆山也。此山乃书山,环堵皆鬼雄。
有了书房,懒得出门,与俗世绝。在书房内,灵魂飘然而翱翔。(李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