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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外那段公路烂了,前天又下一场暴雨,路上全是泥,皮卡的挡风玻璃一闪一闪,车后扬起了灰尘,几里外都能看见。金声觉得那辆皮卡着火了,浓烟滚滚地冲进村口,一股旋风把烟尘旋进树林,露出了车厢上的大铁笼子。

老孟从车上下来,手里拿个铁钩子。

有人卖羊吗?谁卖猪啊?

老孟这么喊一嗓子,谁想卖羊,或者卖猪,就会闻声而来,说几句闲话,然后把手伸进衣襟里捏手指头。金声见有人边摇头边说,我们天天在手机上查城里的肉价,你得按市场收。老孟开始嚷嚷,我是你们雇的搬运工吗?你们谁给我发工钱啊?你们以为我的车烧的不是汽油,烧的是水吗?水不用我花钱卖,自来水公司白送给我用吗?几个人陪着笑脸,不跟老孟谈价格,都一口一个老板地叫着,好像老孟不按他们说的价格收羊,就不配叫老板。老孟把铁钩子一挥,说,这样吧,我给你们让个十元八元的,你们可得给我管饭呐。几个人连连说好,都抢着请老孟去家里吃饭。金声看明白了,这些人见老孟能帮他们赚钱,那就是他们的贵客,肯定会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老孟。只有爹娘和嘎嘎没请老孟吃过饭。老孟每次来,会主动找嘎嘎买羊,可这个嘎嘎不卖羊。金声想不通,嘎嘎养了一百多只羊,个个肥美,拉到城里卖,肯定受欢迎。嘎嘎为啥不卖羊?

金声住的这个村子叫饮马泉村,村外有口泉水,据说那口泉是汉代驻军用来饮马的。当年驻军的堡子跟沙漠里长城一样,看上去像啃过又晒干的黄米面馍馍。村里的人靠路边盖了一排二层楼,有的楼贴了瓷砖,按了门窗,有的楼只盖了框架,麻雀在黑洞洞里飞出飞进,剩下的砖瓦房泛烟熏色,渍风雨诟,被果树、猪圈、羊舍围着,偶尔能听见鸡鸣犬吠。村庄周围全是小山包,一个接一个向远处延伸,好像它们是复印出来的,表皮是烫伤了的颜色,浮着一层跟火焰边缘颤抖的虚光一样的地气,几乎不长草。离村庄一公里外的小山包上都立着一台风力发电机,叶轮快速旋转的时候,让人担心它们会带着整个荒原飞起来。

金声点根烟,一只眼被烟熏得半闭着,另一只眼着看老孟的皮卡,感觉那皮卡如同谁家的骡子,冒冒失失闯进他家的玉米地里了。可当他闻见汽油味时,那种工业品的气息、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感到一阵恍惚,好像汽油味不是味道,而是声音,在他的脑子里轰轰作响,让他想到了街道和楼群。

他下巴一扬,仿佛用下巴问老孟。

你这车多少钱买的?

老孟不吭声,好像他跟车没什么关系似的。

我要买车,肯定不买皮卡。

他想看看老孟有什么反应,老孟没理他。

我想卖羊,一只羊按多少钱收啊?

我要先看羊,后谈价。老孟看了他一眼。

羊多的是,怕你买不起。他用脚碾着烟头。

老孟敲了敲铁笼子。笼子里的几只羊叫起来,好像老孟的铁钩子不是铁钩子,是青草。老孟说,我收了三百多万只羊了,没见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给我赶来三五百羊,我就用皮卡给你拉钞票,咋样?

他觉得老孟腰杆子很硬,心晃了晃。

咋样啊?老孟盯着他。

他正准备说点什么,猛然见老孟扭头朝村口看。他也顺着老孟看的方向看,见嘎嘎扛着树铲,赶着羊,朝他这边走来。那树铲足有几丈长,顶头的位置闪着蓝幽幽的光。嘎嘎身后的羊在尘土里晃着羊角,仿佛一支队伍在嘎嘎身后缓缓行走,刀戈林立的样子。村口长着榆树和杨树,榆树花刚落,树叶绿得晃眼;杨树叶发出木质的声音,像雨点落在木板上。羊歪着头看树叶,挤在一起不肯走,打响鼻的声音如同吹哨子。嘎嘎不会说话,嗓子里滋啦啦响,好像嗓子里有火星子,遇到唾沫后,发出滋啦啦的声音。嘎嘎见羊不走,啊啊了几声,羊还不走。嘎嘎举起树铲,哐哐地铲树枝。那树铲太锋利了,只铲了几下,胳膊粗的树枝落下来,砸在地上,砸起更大的尘土。羊全扑到树枝上吃树叶,四周弥漫着羊骚味,还有树叶清苦的气息。羊在尘土里咳嗽,酷似人在地窖里敲烂木头,在嘎嘎身边咳成一团。嘎嘎连续铲下很多树枝,每根树枝上都挤满了羊,扑在前面的羊被后面的羊顶起来,被顶起的羊后腿落地的一刹那,竟然凌空竖起前身,用角狠狠地砸下去,发出骨头碰骨头的响声。他见铁笼子里圈的几只羊急疯了,眼睛黄兮兮的,眼珠子中间横着一条黑线,看不出任何感情,只是拼命把嘴伸出铁栅栏,嗓子里的粘液被气流吹破,发出黏糊糊又沉闷的叫声,如同母羊鼓劲生羊羔时发出的叫声。其中一两只羊羔毛色很亮,长相很老,跟村里长胡须的老人一模一样,好像它们时刻面临着死亡,得赶快长出一副老相,挨宰的时候就不哀伤了。他觉得羊天生是让人吃的。嘎嘎把羊养肥了,却不卖,难道是为了看吗?

他斜着眼看老孟,说,你想买多少只羊啊?

嘎嘎见他跟老孟说话,晃着一头乱发,小眼睛灰蒙蒙的,手一扬,再一扬,然后给他比划,意思是让老孟赶快滚蛋。

他记得嘎嘎每次见老孟,都会不停地挥手,让老孟滚蛋。

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哼声,说,你得找我,没我,你买不到羊。

你的羊在哪?光说卖卖卖的。

这就是我的羊啊。

按你这么说,你到白宫尿泡尿,白宫就成你的啦?

嘎嘎是我哥,你说这是不是我的羊?

没听说嘎嘎有弟弟啊?

你没听说过是事多着呢。

你叫什么?老孟没看他,像问右边的空气。

你别管我叫什么,就说你想不想买羊。

你有胆子卖,我就有胆子买。

那好,咱们一会再商量。

他拿出手机,要加微信。老孟犹豫着,似乎不想让他加微信,又想到他要卖羊,这才慢吞吞地弄出二维码,让他扫了扫。


他想赶快回到家里,给娘说说卖羊的事,看娘怎么说。

往家里走时,他还能闻见汽油味,不由得想念叨劳斯莱斯、兰博基尼、路虎、奔驰、宝马、雷克萨斯、保时捷、奥迪等车的名字,好像念叨着一些姑娘的名字,但他知道,他也就念叨念叨,估计这辈子开不上那样的车了。

我总能买辆便宜车吧?他看了看天。

回到家里,他见娘把头发用力梳在脑后,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这让她额头的皱纹少了,但头发的间隙露出头皮,头发显得更稀了,眼泡挂在眼底,眼角一直闪着泪光,嘴唇很厚,青乌乌,颤晃晃,仿佛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娘,老孟来了。他显得很兴奋,好像来了个大领导。

他娘手里捏个土豆发呆,一句话也没说。他又说了一句,娘像刚睡醒似的,打了个呵欠,说,你爹回来了,也没见你这么喊过。他很不高兴,觉得爹娘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谁也不在乎他到底想干什么。尤其爹出去打工之后,娘就知道猫着腰,在地里摆弄薄膜玉米,那感觉就像她做饭时,如果没有土豆,她就不知道该咋做饭了。以前他懒得管爹娘干的事。最近几年,隔壁的良子经常开着车回来,无缘无故看他几眼。良子戴副墨镜,穿着时髦的衣服,那个帅,他眼睛都绿了。他曾对娘说,看人家良子活得多潇洒,想去城里就去城里,想回来就回来。娘嘴唇哆嗦着说,你有本事潇洒就潇洒去啊,谁也没拦着你啊。他忍不住连咽几口唾沫,说,人家的爹娘本事大,我呢?他娘眼睛一翻,说,你给你爹说去,别在我跟前叨叨。他眼前一黑,因为他知道,他在爹眼里就像长在地垄上的一棵庄稼,爹没必要管这棵庄稼身边长没长杂草,会不会旱死。爹眼里只有嘎嘎,好像他对嘎嘎不好,就会不停地做噩梦。村里每次放电影,爹会把嘎嘎架在脖子上。他也想骑在爹的脖子上,爹说,先让你哥骑,下次爸让你骑。但他很少有机会骑。嘎嘎经常往爹脖子上尿,村里人说嘎嘎比他爹尿得高。爹说,儿子不往老子头上尿,谁往老子头上尿?嘎嘎见别人笑,也笑起来,笑声像鞭炮的引线湿了,滋啦啦响一声,接着又滋啦啦响一声。他想不通,嘎嘎笑得那么难听,爹经常给嘎嘎夹几次菜,才给他夹一次,直到嘎嘎不吃了,爹还看着嘎嘎,眼里只有一个意思,你吃饱了吗?没吃饱,我再给你夹。如果村里的孩子堵住嘎嘎,边在脸边比划女人辫子边比划吹鼓手吹喇叭,问嘎嘎,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啊?嘎嘎想反击,却说不出话,急得嗓子里滋啦啦响,像嗓子里有根烧红的铁棍。爹看到后,默默把嘎嘎拉回家,临睡觉前,爹偷着给嘎嘎塞热鸡蛋,或者给嘎嘎塞方便面。他没听见嘎嘎在被窝吃鸡蛋的动静,但听见嘎嘎在被窝里嚼方便面,像老鼠嚼干馒头,边嚼边警惕地听周围有什么动静,声音犹豫而又鬼祟。他不觉得这声音鬼祟,反而觉得嘎嘎炫耀着什么。他给爹甩脸子,爹摸摸他的头说,你多吃点苦,对你以后有好处。他不知道为啥吃了苦以后才有好处,只是怀疑爹偏心。

他忍了二十多年,现在不想忍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想买车,这个想法没错,拿开车和养羊比,傻子都知道那个好。他想把羊卖了,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去城里生活。到处打问,没人买那三间旧房,也没人买荒原里的十几亩地,他只能卖羊。让他心烦的是,他想让爹娘去城里住,如同挪两棵大树,得连根上的土都带上。嘎嘎也一样,要带嘎嘎进城,非得把整个荒原都搬到城里,没有荒原,嘎嘎就不知道去哪放羊。如果没了羊,会怎么样?从目前看,正因为嘎嘎有羊,爹娘盼着羊生羊,一直生下去,会成为一笔巨大的财富,一直守在农村。如果想进城,先得卖了嘎嘎的羊,让爹娘没了盼头,说不定就跟着他进城了。

他见嘎嘎不在家,立即给老孟发信息,我那群羊能卖多少钱?

过了一会,老孟回复道,十万左右吧。

啊?十万?当他听到十万这个数字,眼前一亮,仿佛看见枯树杈一样的闪电哗地一闪,接着咔嚓一声炸雷,地上滚着一颗火球,把他心里的荒草、灌木丛点着了,浓烟升起来,越来越浓,他的七窍开始生烟,最后连头发梢都冒着烟。他感到自己快爆炸了,不由得想跳起来,边跑边哇哇大叫,恨不得跳上所有人家的房顶喊,恨不得让所有人听见他的喊声:他们给嘎嘎买羊花了十万,我要买车,他们说家里没钱,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是不是爹娘养的?可他并没有跑,也没有喊,仿佛自己想法随着烟在飘,身体却被火烤得失去知觉,只有脑子没有受损,因为他脑子里又出现一个新的想法,认为有十万元,他马上就能提新车了。这个想法让内心的火焰升起来,一下子把脑子烤得热烘烘的。

他急忙在微信上说,我决定卖羊了,你赶快来过来。

老孟说,好。不一会儿,老孟来了,挥着铁钩子。

他说,你去羊圈里看,看上那只买那只,我说了算。

老孟把烟头吐在地上,直直朝羊圈里走,羊见他进来后,炸群了,四处乱窜,尘土开始飞扬。他跟在几只羊后面,嘴里啧啧作响,伸出铁钩子去钩羊。那几只羊多是羊羔,它们从尘土里窜出来,灵敏地躲开铁钩子,一蹦足有一米高,又窜进尘土里。他有一阵子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羊在尘土里打响鼻,羊角碰羊角发出梆梆声。又过了一阵子,老孟再次从尘土里窜出来,铁钩子已经钩在一只羊角上,这只羊四蹄绷得紧紧的,脑袋摇得像头上扎根刺,叫声黏糊糊的,却拼命地从粘液里挤出叫声。老孟把它挤在墙角,抓住羊角,把它的脑袋拧过来拧过去,拧得它嘴朝天,浑身瑟瑟发抖,屁股啪啦啦落些羊粪豆豆。老孟边吐唾沫边骂,你个脑子只有鸡蛋那么大的蠢货,你个把吃进去的屎嚼了咽咽了嚼的蠢货,你跑啊,咋不跑了?老孟捏住羊嘴看牙,又摸摸羊身子,然后放开这只羊,接着又是尘土飞扬,老孟挥舞着铁钩子,那群羊在他四周飞奔,差点跳出栅栏。老孟嘴里嗷嗷的,慢慢把几只羊羔逼在角落,用铁钩子拨拨这只羊羔,又拨拨那只羊羔。他想起老孟收猪时,把铁钩子猛地钩进猪脖子,猪疼得直发抖,却不嚎叫,乖乖跟着老孟走。他觉得老孟稍微用点力气,铁钩子就能钩进羊脖子里。

他正想让老孟快点挑,眼见嘎嘎拉着一架子车长了芽的土豆,从大门进来,突然扔下架子车,冲进羊圈,朝老孟啊啊大叫,顺手夺下那个铁钩子,像扔铅球一样,把铁钩子扔出去,铁钩子发出一声呼啸,眨眼间就没影了。

他已经顾不得看老孟了,因为嘎嘎扔了铁钩子后,晃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目光像冷风似的刮过来,嗓子里滋啦啦响,朝他一通比划,嫌他把老孟带回家了。他心里的火星子也噼里啪啦响,觉得嘎嘎就像嗡嗡飞来的大黄蜂,无缘无故地蜇他一下。他没法跟这些没脑子的东西讲理。如果拿嘎嘎跟老孟这种走南闯北的人比,嘎嘎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大黄蜂,甚至连大黄蜂也不是,充其量是只气势汹汹纠缠着人的蚊子,凭什么对他咋唬?难道除了爹,就没人敢震他一下吗?他真的想震嘎嘎一下,想来想去,他觉得用钱震一下嘎嘎,看嘎嘎是什么反应。

他对老孟说,你把钱拿出来,让他看看。老孟赶忙从车里拿出一个包,又从包里掏出五六沓红币,朝嘎嘎晃了晃。他见嘎嘎连眼睛也没眨,好像嘎嘎不认识钱。由于不认识钱,嘎嘎把身子挺得更直了,脚步声咚咚响,既生硬又坚定的感觉,似乎在说,别拿那东西来哄我。他想让嘎嘎仔细看看老孟拿的东西,也想让嘎嘎知道,只要能把老孟手里的东西拿来一半,他就可以打首付了。这个想法让他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快把他的心淹没了。嘎嘎嗓子里滋啦啦响,隔着他朝羊群看过去,眼光把羊群圈住,满眼是慈祥和溺爱,还有一副等着谁来看羊的神情。看到那种眼光,他朝嘎嘎比划,你以后跟羊过去,别跟我们住一起了。嘎嘎指着羊,又指着自己的嘴,嘴里吧吧响,然后揭起衣服,指着自己凸出的胸骨,对他比划,这些羊跟他一样瘦。接着,嘎嘎又指着四周的地,嘴里吧吧的,吧吧了一阵子,嘎嘎捏捏自己的大腿。来子知道嘎嘎的意思是说,等羊吃草吃到秋后,吃得跟他大腿一样有膘了,爹也回来了,卖不卖羊,爹说了算。

老孟觉得他靠不住,主动跟嘎嘎比划,让嘎嘎卖几只羊。嘎嘎一动不动,但嘎嘎的眼神像尘土一样浮起来,看不到光芒。看到嘎嘎的眼光,他想到几个月前,几只母羊下了几只羊羔。他无法形容那几只羊羔的颜色,只觉得那几只羊羔比白云白,比棉花白,眼光干净得没有一点邪念,粉嫩的嘴角呼出青草晒热的气息。羊羔天天黏在嘎嘎的屁股后面,时不时把嘴伸进嘎嘎的裤裆,或者伸进嘎嘎的胳肢窝,不停地顶嘎嘎。他觉得羊羔分辨不出人和羊有什么区别,看到什么东西都以为是妈妈,好像这个世界只有妈妈。嘎嘎刚跟羊羔玩了几个月,他娘得病了,趁大羊进山吃草的机会,把羊羔卖给了老孟。他和嘎嘎赶着羊往回走,奶羊羔的羊急不可耐地往家里跑,等他俩进到院里,发现奶羊羔的羊四处乱窜,叫得像女人哭丧。嘎嘎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顺手操起一把镢头,冲向羊圈,朝羊圈的栅栏乱劈乱砍。那些被风雨摧残得快烂掉的木头那禁得住镢头砍,木渣子四处乱溅,尘土滚滚而起,膻骚味在院子里弥漫。他觉得一股狂风从嘎嘎心里刮过,在嘎嘎眼里翻滚。嘎嘎挥舞着镢头,眨眼间把羊圈的栅栏砍倒了,羊惊慌失措地从这头拥挤到那头,虽然失去了方向感,但它们都能避开镢头。他当时想,不就卖了几个羊羔,用得着发那么大的脾气吗?他娘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嘎嘎,连哭带嚎,儿啊,这些羊是咱家的命根子,你把羊砍死,娘也不活了,你把娘也砍死吧。嘎嘎身上脸上全是灰尘,眼泪把灰尘冲出两道痕迹,闪闪发亮。嘎嘎看了看娘,顺手把镢头砸在她身边,发出了呜呜的哀鸣声。他第一次知道哑巴哭的时候不张嘴,让呜咽声在嘴里焖着,听上去像奶头捂住哭泣的婴儿,婴儿边咽奶边哭。

想到嘎嘎那凶恶的模样,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老孟指着羊羔,又指着远方,比划楼房的样子,嘴里吧吧响,意思是说,城里人爱吃羊羔肉,羊羔价高,你给我卖几只羊羔。

嘎嘎的眼睛灰蒙蒙的,撵到他身边,掐了他一下,嘴里吧吧响,然后呸呸地唾,意思是羊羔跟他一样嫩,肉没味。接着他又比划说,等羊羔长大了,肉就好吃了。嘎嘎边比划边往门外走,看上去想躲得远远的。

他说,我今天非卖不可了,看谁敢来拦我。

说完这话,他冲进羊圈,羊纷纷把头扭过去,表情有些恍惚,退几步,竖起耳朵。他朝一只羊的屁股踢,那只羊掉头就跑,其它羊紧随其后,朝嘎嘎身边靠拢。他想把其中一只羊拉出来,发现羊挤在一起,他连腿也迈不出去。他正想喊老孟来帮忙,猛然见嘎嘎扑过来,抓住他的头发,如同公鸡钳住另外一只公鸡的鸡冠子,把他的头往地上杵,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声音,像动物撕咬动物的声音,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对方。他从来没听过哑巴发出这种声音,此刻听见了,觉得嘎嘎咬住了他的喉咙,只要用点劲,他的喉咙就断了。他斜着眼看老孟,见老孟脸色苍白,一副树叶落下来会砸着头的样子。他想抓住嘎嘎的手指头,把嘎嘎的手指头折断,但他抓不住嘎嘎的手指头,觉得嘎嘎的手是钢铁铸成的,是一个整体,他无法分开它们。当嘎嘎把他按到地上的时候,他知道他不能再挣扎了,免得激怒嘎嘎,朝他下死手。他躺在地上,装出顺从的样子。

他娘忙忙从屋里跑出来,先抱住嘎嘎,一副哀求的神情,好像她把嘎嘎生成哑巴,这是她的错。她回头拉他时,又很霸道,认为他是个正常人,应该让着嘎嘎。可他俩都懒得理她,她开始嚎,直嚎得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流到嘴边,哧地吹断了。嘎嘎看了看她,慢慢松开他。他趁嘎嘎不防范,突然站起来,朝嘎嘎的鼻子捣了一拳,嘎嘎仰面倒下去,鼻血很快就流出来。嘎嘎用手一摸,满手是血,却没翻起来打他,只是抓了几把土,往鼻子上捂。鼻血不流了,嘎嘎才发出奶头捂住嘴的呜咽声,边呜咽边用拳头狠劲地砸地,砸了几下,嘎嘎慢慢站起来,朝大门外走。每走一步,头就摇一下,头发显得比以前还要乱。走到门外,嘎嘎浑身哆嗦了几下,看上去很冷,深一脚浅一脚,一边的肩膀比另一边高,好像挑了一担水。他看着嘎嘎,唾了几口唾沫,牙咬得吱吱响。

老孟,我要买车,你给我现金,立马把这群羊拉走。

老孟说,生意不能这么做,等你们商量好了,我再来。

你不买羊,跑到我这干嘛?

他冲老孟嚷嚷,差点推老孟一把。

老孟说,我走,你凶什么凶?

你走,立马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老孟走的时候,那皮卡就像一股旋风,顺着小路呼啦啦往大路上旋,旋风旋过的地方,看上去比以前更荒凉了,连草都是黑的。

他没卖了羊,恨不得冲到荒原上吼几声。而他之所以没冲到荒原上吼,是因为他见嘎嘎朝村外走,几只老羊边嚎叫边往外跑,其它羊紧随其后,呼啦啦全撵到嘎嘎身边。嘎嘎一挪脚,它们急切地跟着嘎嘎,生怕嘎嘎丢下它们。他想起去年开春时,那几只老羊走着走着就躺下不走了。嘎嘎不分白天黑夜,时不时起来,把馒头嚼烂喂老羊,救活了那几只老羊。那几只老羊用头顶嘎嘎的腰,好像催嘎嘎赶快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快到风力发电机跟前时,一只老羊开始闻其它羊的屁股,其他羊也闻老羊的屁股。闻着闻着,它们嘴唇朝天翻了翻,看上去羊屁股不怎么好闻。翻完嘴唇,那只老羊突然趴在另外一只羊的背上,开始晃屁股。他觉得那些羊知道他烦农村,故意让他看,它们跟着嘎嘎,谁也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分明是想气死他。他一定要把这群羊卖了,至于能卖多少钱,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进城,也要让这些羊受到惩罚。

看到羊跟在嘎嘎后面吃草,他又闻见一股甜甜的草腥味,仿佛在公园里闻见割草机散发出的味道。他恨不得现在就到城里生活。如果爹当年把羊交给他,他早卖了,早到城里了。可爹把羊交给嘎嘎。那些羊也势利,一见到嘎嘎,全黏到嘎嘎身边,闻嘎嘎的手,又嘬嘎嘎的手指头,然后前身一跃,美滋滋地站在嘎嘎腿上,闻嘎嘎的脸和头发。这只羊闻完了,另一只羊接着闻,好像那是它们的某种礼仪。他觉得羊也嫌弃他,从来没嘬过他的指头。有只羊鼻子上堆着鼻涕,把嘴伸过来,想嘬他的手指头。他觉得那只羊嫌自己脏,不敢去嘬嘎嘎的手指头,这才选择了他,好像他不配让干净的羊嘬指头。他朝它的长脸扇了一下,它往后退几步,摇摇尾巴,立即被另外一只羊顶了一头。它没心思跟羊顶架,叫了两声,转到别的羊后面,把鼻涕蹭在别的羊身上,又挤进羊群,眼巴巴地看嘎嘎。他后来知道,谁把某个羊踹一下,或者扇一下,其他羊就会顶它。但他当时没给它这个机会。嘎嘎见他扇了那只羊,瞪他一眼,便让那只羊嘬了手指头,那只羊摇着短尾巴,叫了两声。有只羊扭头顶它,它往后退几步,低着脑袋冲过来,一头把顶它的羊顶翻在地。它嘴唇朝天翻了翻,打了个响鼻,得意洋洋的样子。

就这么一群脏兮兮的玩意,嘎嘎这个傻子天天领着它们在村子里转。村里的人见了嘎嘎,朝嘎嘎比划,一只羊能卖多少钱?嘎嘎伸出双手晃晃,眼睛里闪着自慰的光,好像那是个大数目了。有人故意朝嘎嘎比划,两只羊卖多少钱?嘎嘎把双手翻一翻,觉得那数目大得足以让人对他刮目相看了。那三只羊卖多少钱?嘎嘎不知道该咋比划了,朝羊群划一圈,嘴里吧吧响,然后做出捋胡须的样子,意思是这些羊能让家里人吃到老。别人朝嘎嘎伸大拇指,嘎嘎嗓子里滋啦啦响,一副家财万贯的样子。爹回来后,卖了羊绒羊毛,会给嘎嘎一两百,嘎嘎不要百元大钞,只要十元,好像世界上最大的数是十,而不是百、千、万、亿。他认为嘎嘎根本不知道世上有百、千、万、亿这些数字。但嘎嘎看见羊群的时候,就会用眼光把羊群圈住,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这说明,嘎嘎不知道那些数字意味着什么,却知道身后跟的羊越来越多意味着什么。他想,就算羊越来越多,放在一个只知道十最大的人手里,有什么用?他怀疑爹支持嘎嘎养羊,是想靠嘎嘎养老送终,而爹不靠他,说明爹不信任他,他突然有种想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一咬牙,开始给老孟发微信。

就这几天,我肯定会把这群羊卖给你的。

过了好一会,老孟说,再说吧。

你不买,我就给别人卖,我就不信,没人买我的羊?

又过了好一会,老孟说,不能一下子全卖了,会出事的。

他又咽了几口唾沫,说,我没那个耐心。

你最好几只几只地卖,不然的话,没人敢跟你做这种生意。

他心里开始烦躁,觉得卖羊都这么难,好像一切都与他作对。他的家人、老孟,还有别人手上拉着无数根看不见的绳索,织成一张网,他动一下,他们就能感觉到,就会想办法阻止他。那是一种邪恶的感觉。他想到了铁笼子,急忙朝窗外看,发现太阳在白晃晃的荒原上面移动,看上去比那荒凉的、跟石头一样坚硬、草木稀疏又一望无际的原野亮了那么一点点,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地挂在天上。他看不出太阳到底照亮了什么?荒原能给他带来什么希望?就算有无数风力发电机立在那里,要带着荒原飞起来,铁路、高速公路并驱而去,像两条河床凸起的河流,让荒原有股工业文明的气息,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当他看到荒原上到处都是高压线的支架,高压线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网,他似乎听见高压线发出啪啪啪啪的响声,不由得头皮发麻,暗自紧张,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他说,好吧,先给你卖几只,你啥时候来拉。

老孟说,随时联系。再没说什么。

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老孟从别的村子转回来,快到饮马泉村时,隐约听见沙包后面传来羊叫声,如同黄昏时归巢的鸟儿,叫得急切而又亲密,呼儿唤女的味道。他扔下皮卡,爬上那个山包,见到一片树林,由于终年没人修剪,树浑身是枝桠,毛刺扎扎长在一起,想怎么长就怎么长的样子。有些树下的沙子被风吹空了,粗树根裸在外面,干尸一般横七竖八,满地都是。树下毛刺扎扎地长出些小树,也是没人修剪而肆意生长的样子。老孟踏着往年的干树叶往里走,一些不知名的鸟发出奇怪的叫声,这边一叫,那边也叫起来,树林深处也很快传来鸟的叫声。他觉得他是一个闯进某种生物领地的人,心里有点紧张。刚钻出树林,就看见饮马泉了。这泉水含盐含碱量太大,人很少喝,但羊能喝。嘎嘎正忙着给一些身上沾满了粪便和尿渍的羊洗澡,边洗边捉羊的寄生虫。

羊身上两种有寄生虫:那种肉乎乎的寄生虫会把羊皮咬烂吸血;而黑色的小寄生虫一堆一堆钉在肉里,把它们一个一个揪出时,会把羊的一块皮揪下来。嘎嘎怕把羊皮揪烂,揪寄生虫时,眯着眼睛,好像往针眼里穿线,先揪住其中一个,然后猛地揪下来。有那么一会儿,老孟觉得嘎嘎不是揪,是捻,先把寄生虫头部捻烂,才果断地往下揪。老孟知道嘎嘎没金声的脑子活,但正因为嘎嘎没金声的脑子活,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心善得像孩子。

嘎嘎看见老孟,像突然看见一只狼。

老孟赶忙朝嘎嘎比划,他不是来买羊的,是来跟他聊天的。

这一次,嘎嘎没挥手,也没让老孟赶快滚蛋。

老孟朝嘎嘎比划,你准备养多少只羊啊?

嘎嘎见他比划羊,眼光深处慢慢亮了,嘴里啊啊的,有了给人倾诉的欲望,冲着羊群比划一圈,然后伸开双手翻一翻,想告诉老孟,他爹当时给他二十来只羊,接着他又把手翻了一翻,再翻了一翻,那二十来只羊变成了一百多只羊。嘎嘎又朝羊指指点点,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比划,意思是,他在等手腕很粗的人回来数。老孟觉得,那个手腕很粗的人,肯定是他爹。

老孟比划道,干嘛等你爹回来数?

嘎嘎的嗓子滋啦啦响,接着比划,他爹出去打工,一年能见一次面。他想把羊养多了,爹就能留在家里,可他养了这么多只羊,以为爹不走了,结果爹还是走了,说明羊太少了。他想把羊的数字再翻几翻,看爹还走不走。比划到这,嘎嘎嗓子里发出怪异的声音,像孩子越说越兴奋,想大笑,想尖叫,但那大笑和尖叫在嘎嘎嗓子里变成了滋啦啦又啊呀呀的气流声,脑袋和手乱摇,智力完全跟七八岁的孩子一样,还极力想让老孟相信,他一定会把爹留下来的。

他要有这么个儿子,该多好。如果这个儿子不是哑巴,那更好了。

他朝嘎嘎竖大拇指,说,你是个好孩子。

嘎嘎笑了,如同新翻开的泥土。那群羊围在嘎嘎身边,表情淡定、安详,眼神和蔼,脖子一动,嘴里咔擦咔擦响,很享受,很惬意,好像它们不知道人会杀羊。嘎嘎忙着给它们洗澡,洗完一只,另一只又黏在嘎嘎身边。他觉得嘎嘎把羊当成了亲人,甚至当成了爹,用这种方式报答爹,也用这种方式思念爹。尤其很多人把嘎嘎当傻子看,嘎嘎觉得羊没有人那么复杂,喜欢跟羊在一起。

老孟朝嘎嘎比划,你爹怎么回事,一年才回来一次?

嘎嘎比划道,回家太费钱,挣的钱都让车轮子卷走了。

老孟懂嘎嘎爹的心情:两个儿子,一个还是哑巴,压力有多大,只有当爹的人知道。就算金声心里没爹,但嘎嘎想着爹。那人能有这么个儿子,值了。如果他买了嘎嘎的羊,能挣一两万。他不会傻到不要这一两万。再一想,他也是一个当爹的人,拿一两万跟儿子比,他觉得儿子是无价的。一个当爹的人,能昧着良心卖儿子的东西吗?他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两万元的诱惑。如果这个诱惑足够大,大得他无法抵抗,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他望着那些风力发电机,无数叶片缓缓转动,能听见它们发出飞机飞过天空时发出的声音,是机器在深邃的太空轰鸣时发出的回音。他长出一口气,突然发现一只羊看着他。他朝那只羊招了招手,那只羊头慢慢走过来,头一甩一甩的,像个孩子似的,想办法引起他的重视,看他有没有兴趣跟它玩。他摸了摸它,它突然嘬他的手指头。他触电了一般,觉得那湿湿的、凉凉的的感觉从手指头瞬间传遍全身,让他心里涌起一股柔情。羊嘴偶尔蹭在他脸上,像小孩子亲了他一下,他赶忙蹲下去,抱了抱它。

他经常见别人宰羊时,旁边的羊明明见人宰自己的同伴,该反刍就反刍,好像它们天生就看不见刀子。这说明羊是一种天真的动物,不知道人有多险恶,只知道谁对它们好,它们就依赖谁。他觉得自己坐在一群孩子中间。

他准备给金声说,他不买羊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说羊的事。

他在微信上问金声,你买了车后,准备拿什么养车啊?

很快,金声回复他,我可以开顺风车挣钱啊。

如果被运管捉了,把车扣了,你怎么办?

金声说,不会吧?别人都在跑啊?他们干嘛逮我?

你别管别人,假如你被人逮了,怎么办?

反正只要有车,就不愁没饭吃。

你知道养车一年得多少钱吗?

不知道啊。金声附了一个捂脸的表情。

最少得两万,如果你没有工作,就没钱加油,更别说保养了。你难道要推着车在街上跑吗?我建议你买车前,好好考虑这些问题。

他又发了几句劝金声跟嘎嘎搞好关系之类的话,发现金声把他拉黑了。

这让他感到很惊讶,也有点屈辱,觉得金声并没有打消卖羊的念头。这样看来,嘎嘎想保住这群羊,处境跟过去一样艰难,甚至比过去还难。

他突然感到自己前面的想法有点虚妄。

他赶忙朝嘎嘎比划,有人要卖你的羊,你怎么办?

嘎嘎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他爹要卖,就可以卖。

那要是别人想卖你的羊呢?

嘎嘎伸出一根手指,朝脖子戳去,嗓子里发出人用气吹自己含在嗓子里的水并让水不停滚动的声音,那是一种持续不断又令人害怕的响声。

嘎嘎的手指头不停地戳着脖子。

他大吃一惊,竟然不敢看嘎嘎的眼睛。

因为此刻,夕阳正慢慢下沉,像烧红的铁伸进地平线那层颤抖的雾气里,天地间红彤彤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嘎嘎的眼光变红了,脸也红了,仿佛嘎嘎已经看见了血。那是无数次杀戮流下的血,把地平线那里染得通红。

(刊于《野草》2019年第一期)


什海,原名李世海。七零年生。陕西定边人。宁夏作协会员。曾在《小说界》、《芳草》、《野草》、《朔方》、《黄河文学》发表过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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