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原乡

(父亲的麦田)

前些天(原文写于2017年6月),弟弟寄来了一些李子,酸甜,我最喜欢的味道。这是父亲这两年种的。

父亲七十多岁了,还像当年一样,挺板着身体,和母亲在家里侍弄那几亩薄地,既种稻麦,又种葡萄瓜果,还种各种蔬菜。

我和弟弟劝父母别奔忙了,父母总是一笑说,幸亏有这几亩地,还能活动筋骨,否则估计就是等死的样了。

不过,相比过去除了稻麦,瓜果菜蔬都是种在自留地和房前屋后的地方不同,现在瓜果菜蔬都是种在了原来的良田里。这在父亲幼时到青年时代乃至分田到户时,是不可想象的。

父亲出生在一个世代务农的家庭。父亲的祖父是由江阴南漂至武进落户的长工,从很小的时候到武进,最后娶了东家的小女儿。父亲出生的小村子,是周边朱氏宗祠所 在,族产颇丰,兼之江南鱼米之乡,虽然父亲的祖父是扛长工入赘,经济条件是全村最差的——鼎革之后家里被划为贫农一类亦可为旁证,但作为独生子的父亲,小时候得祖父母宠爱,日子远没我们兄弟小时候苦。

曾祖父入赘时,高伯祖曾给了曾祖父几亩地作为陪嫁,如果世道如常,父亲将会拥有这几亩地。1950年代入社之后,父亲和祖父所拥有的,就是河滩边祖传的自留地和房前屋后的竹园菜地。

但父亲一直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劳作,尽管彼时那些土地不再属于宗族家庭,而是属于人民公社,但它们依然属于我们村。父亲熟悉村里每一块田亩的土性以及肥沃程度——后来他跟我谈起村里的那些散落于四周的各块田亩,如数家珍,比如说,现在父亲种李子的地,是我们村最远的地,却是最肥沃的,父亲告诉我,那一片地,种水稻水稻高产,种麦子麦子高产,种油菜同样高产!

(曾经的良田,如今父亲的葡萄园)

其实,父亲说,我们这个地方,风调雨顺,乌龟地(我们村在两条较大水系永安河和永胜河之间,状若乌龟板,内高而四周低,河道纵横,俗称乌龟地,老风水说是富贵地),水旱无灾,哪有什么不好的地啊,就是当年填塘埋沟(围湖造田的变种,在无湖地区推行的填埋河道造田的运动)而成的新田,几年之后,也是一块高产好地啊。

但是,就在这样一片肥沃的土地上,丰衣足食,一度曾经成为幻觉,平和善良的人,被迫做贼——父母跟我们讲述过他们年轻时晚上去偷荷花郎回家的经历和心惊胆战,父母那一代人和我这一代人都有此经历,不过父母他们是偷荷花郎救命,我们则是填肚子或者解馋。我曾经问过父亲,这么好的地方,以父母祖父母之勤劳,我们从小还当童工,却每年连温饱都提心吊胆,要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搞成这样?

高小毕业也算是农村小秀才的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小时候可没这样苦过。

1980年代初,分田到户,父亲把分到的几亩责任田视若命根,精心耕作,年年丰收。从此,饥饿的恐惧渐行渐远。有了这几亩责任田的收获打底,父亲盖起了楼房,又供我上了大学。有事没事,父亲都会到我们家分散在四个地方的责任田去转悠巡视,虽然只是承包的责任田,但在他心中,那是他的土地,是全家的依靠。

年复一年,无论世界怎么变,父亲在自己土地上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养鱼打鱼,播种收获。一直到2008年,村里没有和父亲及其他人商量,擅自决定把父亲和另外三户承包的一片良田卖给别人建厂。父亲怒了。愤怒的父亲在村里放言,说多年没用过铡刀了,现在磨快了,没有同意,看谁敢来动土!

这是要动他的心头肉啊,却不跟他沟通商量,父亲自然要急眼了。村里人都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旦爆发,几头牛都拉不回了。

(曾经的良田,如今父亲的果园)

其时我尚在广州,知道后担心,一旦发生冲突,父亲年纪大了,容易受到伤害,一直劝父亲隐忍,尽量通过谈判的方式来解决。父亲被我说服,妥协解决了。但父亲一直耿耿于怀。2016年,在父亲曾经的良田上造起的厂房,又偷偷向河道排放污染,父亲再一次怒了,说太缺德,他又跑去实名举报。

每次我回家跟我聊起被征用的土地,父亲总是叹息,这么好的土地,就这样浇上了钢筋水泥,毁掉了,永远无法恢复,简直就是犯罪啊。

江苏搞万顷良田工程时,我搞不清楚为何这样强行拆迁并村。父亲一席话点透了万顷良田的如意算盘:不就是为了点土地指标嘛。父亲说,比如我们村,有良田百余亩,属于耕地保护范围,不能动,但我们村还有河道旱地竹园等,这个加起来有好几百亩,如果并村了,这个好几百亩就可以置换出来。

我恍然。

父亲说,他们这样做方便了,但我们却只能等死了。

父亲给我讲了好多他的朋友拆迁之后洗脚上楼的生活故事,在父亲眼中,离开了土地的农民,剩下的就是等死。

父亲不愿意失去他的土地,不愿意离开他的土地。

2004年春,我有孩子后,父亲第一次到北京,来之前答应得好好的,最少住一个月。但是,三天之后,父亲跟我提出要回家,态度很坚决,最后,父亲只在北京住了一周。后来我的居住条件大为改善后,我再一次请父亲来京,希望他和母亲能长住。父亲也是答应得很好,但同样的,第三天提出要回家,我没理这个茬,到第四天,父亲威胁我,如果我不给他买票,他就自己去买票回家!结果父亲又只在北京住了一周。

父亲后来跟我聊起,说北京虽然好,但不是自己的,怎么都不习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时间一长,肯定要生病。而一回到家,那才是家,是自己的,地里转转,河边走走,元气饱满,怎么都好。

如今父亲对于土地的观念也有了改变,过去他只是愿意在良田里种麦稻,如今种麦稻的,作为自家口粮,已经不到2亩了,其余的,在弟弟的劝说下,种上了瓜果葡萄蔬菜。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这是粮食充裕不再害怕饥荒的表征。这也是父亲这些年的新事业。他更离不开了。

一个农民,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土地呢?怎么能不干活呢?父亲总是这样跟我说。

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不就和大力神安泰俄斯一样么?他们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脚下这块土地。离开了这块土地,他们就像被斩断了根的树,被割断了线的风筝。脚踩着土地,他们才觉得安心。因为是这块土地养育了他们,给了他们一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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