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山前平原上的夜色
梁东方
入夜,最后的一线天光在西部的山脊线上依旧是暗红的颜色,大地却已经一片黑暗。
最近几年里,原来山前平原上的黑暗已经被越来越多的灯光所点亮,不过还没有越过一个平衡点,没有让人造光完全占据大地,基本上还能有旧日这个时间段里夜山如卧的盛景。
说是盛景,不是它多么光华灿烂,而是相反,在一片黑暗中的几点灯火,在一片沉静中回味白天的喧嚣,也堪称盛景,是通常关于盛景的理解的一体两面。这样的一体两面在雾霾天气里没有,在非秋天的潮湿闷热季节里没有,在人类活动过于频繁至于过界,彻底毁掉了自然的节奏的状态下也不会有。它曾经天经地义地陪伴了人类千万年,现在终于走到了被人类自己毁灭的关口上,于城市郊外的某个角度上,约略还能找到这样一点点正在被蚕食掉的夜色,已经不大容易。
且不说灯光的疏密程度是不是过了一个界限,就仅仅是视野不为楼宇、不为人类建筑所遮挡这一点,对于习惯了天空被横平竖直的切割线所占据的井底蛙式的视角的城市居住者来说,也早已经是难得的体验。在这个让人定定地凝望着,舍不得错一错眼珠的景象里,最后一线天光所映照的,乃至就是黑暗的浓淡所直接显示的山的逶迤与地的浩瀚,都是关于我们所在的这个星球适宜人类生存的事实的再次证明。
狭窄的黑暗和广阔的黑暗,压抑的黑暗和辽阔的黑暗,给人的感受一如光明在宽窄度上对人的影响一样;不因为没有光而有什么不同。人一样是更愿意置身在广袤的黑暗之下,一如那黑暗就是光明。
夜色降临之后到夜深时分之间,同样是暗夜,黑暗的程度在人类的目光里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黑暗在刚刚降临的时候带着可以察觉的亮色,带着夕阳余晖最后的一点点余烬。黑暗在黑暗久了以后才算是真正进入了没有任何一点点光的影响的沉寂;哪怕是远远的山巅有一盏小小的灯火,也会让人远远地望见,久久地沉浸。
光明与黑暗在对比的意义上成为一天之中各有千秋的转换,黑暗的美不亚于光明。在光明中得不到的感受,在黑暗中会有。黑暗不单纯在对比意义上是光明的陪衬,它自身的幽秘感,望之无尽感,都使人若有所思,又说不清道不明所思为何。这种既清晰又含混的人生状态,介于光明之下理性的条分缕析与暗夜中酣畅无梦的睡眠之间,是为过渡,是为衔接,是人类健康生活的必然桥段。损失掉了这一部分,人的一天就不完整,人就迟早要陷入扭曲与病痛。
面对西山前的黑暗和黑暗中的点点灯火,在秋天爽利无碍的视野之中沉浸,就会让人意识到居住在城里的人损失了多少感受季节和自然的机会。这种无声的旷远和浩大,这种旷远和浩大之中无数植被丰饶的气息、无数昆虫嘀嘀的鸣叫,本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福利,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与现代城市人绝缘。
所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不单纯是肤色人种的自然而然,其中还有一种源于健康的自然生活的意趣。其间未必科学的关联性中生发出来的诗意,至少是这个民族、我们的土地上的恰当抒情。
我沐浴在秋夜的爽利里,面对宏伟的黑暗,面对西天上的始终带有一点阳光沉落后久而不去的遗韵的意思的青色,骤然却也和缓地生发出来的超拔的诗情,由外而里、由里而外地弥漫开来,进入一种审美的陶然忘我之境。
这是我关于夜的审美,这是我生而为人的众多享乐中永远值得回味与再次追寻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