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月亮(中)(小说)

四十年前的月亮(中)(小说)

文/程守业

她说她父母想见一见他,立雪怨妙凤。八字没见一撇张扬什么,恋爱那时普遍认为是种偷鸡摸狗的事儿。村里的后生们看见一男一女钻进高粱地时,总要喊一声“看野兔——”轮到自己摊上这事不也等于野兔吗。不过,他没法拒绝,她比他硬强,不去泪汪汪起会捣他一拳头。
“你就是守畲的二小子,妙凤常念叨你呢。你爹那会儿,起初光景不错,自从县长送了个匾,不行了,到土改时只剩下三十亩地。”
立雪很想知道送匾这回事,“又要鼓手接匾呀,又要连着好几天的吃喝呀。端着大笸箩给全村送油糕,折腾穷了。”
两位老人身体似乎不怎么好,脸色寡白,全无庄稼人应有的那种太阳色。
“俺闺女常夸你呢,”她妈看样子比他爹更高兴“说是处了一年多天气了,没捏过她一回手指头,有教养啊……”
“妈,我多会儿给你说过这话!”妙凤羞得直捣老人的脊背。
“没说过,没说过,妈瞎说呢!你姐立梅在口外干啥呢?”
“我姐教书,姐夫是盟里的书记。”
“像了你妈了,都是文化人,你妈枝怡,好人呐,两位老人都去世了,你在你哥家吃饭?”
“对,大妈。”
“成了家就好了,就有人给……”
妙凤又从背后捅了他妈一下,老人止住话,笑微微地下了地沏糖水去了。
他成了她家的常客,有一回,妙凤父母不在时,他问她“我成分又高,又不会种地,咱村这么多后生,你为啥要和我好呢?”妙凤说“啊呀,你不知道,他们把恋爱叫成'挎上了’把结婚叫成'变媳妇去了’。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到处夸口。'我把谁放倒了’......,他让人爱上了,这可是没经过的事。念书时,女班长为发展团员找他谈心时,他还害臊呢,一来言不由衷地说些干革命呀,为了共产主义呀,多别扭,二来一男一女坐在操场上羞不羞,没想到一回村又遇上了这么个妙凤。
“我爹是地主,我是地主子弟,升学、提干、当兵一点出息也不会有,只能捏着锄把子,看哪一苗好,留下,哪一苗不顺眼,刨了,你不嫌吗?”立雪满腹惆怅。
妙凤听了咯咯儿笑着,“呆呆呀,我还正不想叫你升学,提干,参军呢,咱们在一起,天天能头对头吃饭,做事有个帮办就好了,你当我愣多少,你走运了,还要我吗?我可是连锄田的锄字也等着你教呢。”
他放心了,可嘴上还在说“俺爹……地主……”妙凤从椅背后兜住他,笑吟吟地俯在他肩头说:“地主哇怕啥哩,不过是你爹解放前有过三十亩地。我听说初闹光景时夏天在村里穿着鞋,一出村就圪夹上了,不做针线活儿时,一家人黑坐着……”说话的口气风儿风儿的吹着他耳根痒痒地直缩脖子,放开手,从背后深情地抚弄着他的头发,见他还有疑虑,一手揪展了他的耳朵,一手“邦,邦”地弹了好几个脑瓜子,“小鼓鼓儿,亮不亮,不亮?再一个。”真的“邦”又一下。
临走前,她给他下了点任务:“俺妈说,等猪大了就给咱办喜事,记住,呆呆,完了工不要空回,捎点菜叶子……”
一切顾虑都烟消云散了,爱情是这般美好,有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子牵挂你,你也有了一个牵挂的人,立雪眼前好像出现了这样一些画面:夏日的傍晚,锄钩上闪耀着余晖,他俩从田间小道上有说有笑地走过。春天,山花烂漫时,他俩在齐腰的花海里往上攀着。两顶白色的遮阳软帽在花间浮动,“呆呆,拉我一把!”他拽了一把后,脖挂花环的她跟了上来……
既然已经是这样了,立雪决定逢着一次机会,接受妙凤仰起头待着他的那一个吻,然而,风云突变,事情急转直下,他不得不又打消了那个念头。

他俩好景不长的原因是,从公社马场回来一个叫铁蛋儿的小伙子,铁蛋儿从马厂回了村,可巧生产队老队长因惊车轧断了腿,身高马大的铁蛋儿既见过世面又是贫农成分,队长的职位让他挑了,他一挑上,自以为是一队之长,也象林中的猴王一样,美丽的雌性应由他先选。妙凤躲不过,是情理中的事情了。
因为生产由他安排,妙凤和立雪休想在一块儿干活。立雪常被打发去切草担羊粪,打炕掏茅厕。妙凤呢,跟着他干些摘豆角,间白菜的活儿。
当他发现妙凤恋着立雪时,就想着法儿给立雪难堪:立雪锄过的田,他说草还在;浇过的地,他说水过地皮湿,知道他不会扬场,偏让他使木锨。
立雪强压怒火不敢争辩,因为分配口粮的大权也在他手里握着,处的好,能吃个上风头,处不好,给你掺些下风头。这一条制不住,还有一条,别人受一天十分,你七分,谁让你才从学校出来,不是正经受苦人。
有一回,俩人在小树林里散步时,被铁蛋儿看见了,他在草丛里先伏着,等妙凤走了,气恶恶地跳出来,抗了立雪一膀子。
“你想咋哩?”铁蛋儿挑衅。
“你想咋哩?”立雪回应,他拳头也攥得咯咯响。
“想打吗?告诉你,我打你是群众专政,你打我是地主反攻。”铁蛋儿强词夺理。
“别看我斗大的字不识一毛口袋,'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定他们,便是否定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谁说的?”
“毛主席说的,你想咋哩?”立雪的拳头和口气顿时软了三分。
“说对了。”铁蛋儿撸起袖子,举拳挥了一下,“算了,算了,本村当户的,我不想打你。今后,你听着,现在不是说'只许你们规规矩矩,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吗’如果你再打妙凤的主意,就——”他又把拳头伸在立雪鼻尖晃了晃。
不能怨立雪没血性,那年代,成分高的人都像绵羊一样温和驯良,地头休息读报时,贫下中农有的打扑克,有的头盖着草帽枕着石头睡大觉,地主、富农眼皮再困也认真听着。村里最和气的老头是地主:“吃过了,您呐。”开口前后,总笑着。
立雪虽然心态疲软下来,可也想分辨一下:“我爹是地主,我不是,别乱扣帽子。”铁蛋听了哈哈一笑,“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贫农的后,根正苗红,地主的后代也不是好东西,为啥不叫你参军?为啥不推荐你上大学?枪杆子、笔杆子敢交了你?”
几句话说得立雪攥着的拳头松成了巴掌,接下来的一番话更让他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你是地主的崽子,俺是贫农的儿子,崽子生崽子还是崽子,就算你识几个字,妙凤跟了你有啥出息,一害几辈子。”
是啊,地主是黑五类,儿称二黑子,孙子,重孙岂不是三黑子、四黑子。铁蛋不瞎说,各村有几个地、富、反、坏、右,几个入过反动坏道门的人都在档案上记着,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盯着呢。
他痛苦地思考,为啥父亲剥削过人的帐要记在我身上,我跟上沾过光吗?没有啊,我是在红旗下出生的啊,那么,我岂不成了印度的首陀罗或贱民了。
自从那以后,他有了走的念头,妙凤着急了:“你说呀,不走能不能?”她叹了一口气,“俺爹娘只生了俺一个闺女,两位老人又病病哼哼地........”
她甩了一下头发,向往而又遗憾地说“要是有个哥哥吧,口外就口外,天底下,草原上,一顶毡房,咱两个,我喂你你喂羊——”
“你别走了,行不行,俺刘妙凤可是实心心儿看对你了,书呆子呀,你怎么这么呆呢。”
她急出两眼泪来,拿着拳头直捣他的胸口,见他呆着没反应,把头依在他的怀里来回蹭着痛哭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呢,看准的人不仅不能和我相伴,连句响亮话也没有。你不嫌憋得难受吗?说呀,你说呀,哑了——”肩膀抖着,声音一挫一挫,望着他哭。
然而,又一场风波把他推在了走口外的路上。(待续)
超过3000人已经关注订阅

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