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徐继坚/蜿蜒的米轨

西南作家·散文

【西南作家·快讯】阿 月 /西南作家工作室联盟隆重上线

蜿  蜒  的  米  轨

徐继坚‍(重庆铁路作协

凝目云南铁路博物馆那幅滇越铁路图时,我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扬起来,很想变为一只鹰,翱翔在红河广袤的崇山峻岭上。倘若鹰的双眸可以穿越,会看见20世纪初年的茶马古道上,由蛮耗往蒙自的那些赶马人惊异的目光,不解于这些金发蓝眼的法国、意大利、比利时、葡萄牙、西班牙的洋人们,为何像猴一般在山崖间上蹿下跳;当那些赶马人真正感受这钢铁之路的威力后,他们世代走过来的马道就清冷了,最终荒芜于火车的白烟里。

马道给米轨让行,此为宿命,不可抗拒。

抗战时期,我父亲这个山东汉子辗转南北,最后落户在西南边陲的米轨上,也是他的宿命。

山东人骨子里爱野跑。我父亲13岁时,因赊食了烧饼惧怕母亲的惩罚索性一跑了之,他爬上津沪铁路的火车从枣庄去了徐州,再北上济南,又往西跑到西安,寻找他行伍的二哥。晚年的父亲讲述这段经历时,我总要对他说:你应该还朝北边跑一步,跑到延安的宝塔山下,你就成了共和国的功臣,我们也可以跟着享福。父亲憨厚地笑道:那时候怎么知道这些呢。倘若父亲真去了延安,未必就会福佑子孙;革命岂是为了享福呢?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中,是菩萨一样的境界。父亲没去延安,也是他的宿命。亲情让他掉头南下,追寻二哥的足迹辗转湖广,给一个国军的营长当勤务兵,爬上救护列车做卫生员,总算为抗战尽了一个少年的微薄之力。终在18岁那年跟着老乡又跑到云南,在滇越铁路干上了铲煤挥锹的烧火匠,由此吃了一辈子的煤灰,也让我们在他的墓碑上题写了“山东壮汉、火车王者”的绝言。

我为父亲感到自豪,因为在农耕社会里,他年纪轻轻就爬上了最具工业革命色彩的火车头,疾风而行在这纵贯中国云南南部和越南南部、全长854公里、蜿蜒长江珠江红河三大水系、穿越亚热带高原季风和热带半湿润及热带山地季风雨林气候、途径回彝哈尼12个少数民族聚居地、曾被英国《泰晤士报》称为与苏伊士运河和巴拿马运河并列而立的“世界三大工程奇迹”的两条铁轨上,从1942年到1951年,父亲最青春的十年。

我对这侵染法国与中国劳工鲜血生命的百年米轨上心,就盖之于此。

没有理由不去米轨沿线看看。走出铁路博物馆大门,我对妹妹说道:去宜良。

米轨从博物馆所在的昆明北站往南去,沿线驶过牛街庄、呈贡、三家村、水塘、阳宗海、可保村、江头村多个车站,就抵达稻米喷香的宜良。蒸汽机车时代,火车头务必要在这里将水箱灌满,方能气喘吁吁地往前行。1991年秋天,我们一家三代十人就从这里登上小火车去宜良,童话一般的绿皮车厢让孩子们乐得前仰后合;当知道爷爷姥爷年轻时候就驾驶这小火车,孩子们突然就安静了,姥爷的满头白发犹如皑皑白雪迷茫了他们的双眸;半世纪的光阴被弹指一挥了。这是父亲从1951年离开云南到重庆后,第一次率领儿孙们重返这条米轨,一贯寡言少语的他自然兴奋,颊面通红,像醉酒人按捺不住地滔滔不绝于往事之中。

法国人在勘测滇越铁路中国走向时,一条从河口沿红河山谷逆流而上,途径蒙自、临安(今建水)、习峨(今峨山)、新观(今玉溪)、晋宁、昆阳、呈贡抵达云南府(今昆明),谓之西线方案,却因所经之地良田众多遭抵制而放弃。另一条谓之东线方案,从河口沿南溪河谷直上离蒙自城8公里的迷拉地(今芷村),途经阿迷州(今开远),再沿珠江上游的八大河和大成河山谷一路北上进入婆溪(今盘溪)、宜良,从阳宗海湖岸经呈贡抵达云南府。绕开良田沃土进入崇山峻岭,全线海拔高差近两千米,桥梁与隧道不断,蜿蜒的米轨就常于云雾间穿行,有如民间打油诗:“首尾弯曲不见,忽上忽下惊心,观者感觉壮观,乘者心生胆颤。”

我们乘坐的小火车从呈贡驶出,就可看见一大片湛蓝的水域,随着米轨向山脊攀升,阳宗海的湖面从宽变窄,最后突兀在眼帘像一个水盆可双手端起。父亲告诉我,当年在这山巅间驾驶火车,经常与美国飞机相向并行,飞行员还打开窗向他们挥手致意。我想,倘若美国飞行员将一包骆驼牌香烟扔进火车驾驶室里,定可成为一项今天也难于超越的吉尼斯纪录。

父亲又讲了一件他终身难忘的惊险事。

1946年早春的一天,父亲他们牵引一列货车从昆明驶往宜良,列车驶出水塘就一路下坡,按惯例应减速缓行,但通过可保村后速度还在增快有些控制不住。司机就叫我父亲去火车头前敲打沙管,让黄沙铺撒在钢轨表面从而降速。父亲迎着呼啸的风,一步步沿着半空的廊道挪到排障器旁,撒了沙子仍未让速度降下来,列车如脱缰野马一般。父亲心想,好遗憾啊,抗战已胜利,就要回北方了,难道今天要葬身在这里?

“英雄的司机,不怕死的旅客。”跑米轨的人都晓得这两句顺口溜。

这段线路山高坡陡弯急,两年前的“七孔坡事故”就在此地脱轨翻车——“1944年5月9日9时30分,昆明开往开远的第21次旅客列车,行至七孔坡路段时,因路滑、列车超速,导致列车在拐弯的时候倾覆,车上185名旅客死亡,104人受伤。有幸存者讲述,这趟车出了水塘不远就是傍山的下坡路段,往常列车会减速缓行,但那天车速却很快,车里的人都感到了惊恐,每个人都祈祷别出事。可就在那时,车上的人一下翻了个大跟头……那趟车上还运有装着新法币的箱子,列车颠覆后,铁路边散落着一张张新钞票,有人趁乱去捡拾这些五十万元面值和一百万元面值的新法币,更有人趁火打劫拔走伤员手上的戒指。”

这天的情景与“七孔坡事故”很相似。此时此刻,驾驶座上的司机已吓得脸色发白,傻了一般不知所措。这时候需要的不是技术是胆量。我父亲果断替换了司机,壮胆坐上驾驶座,啥也不想,一撩闸到底,车轮与钢轨发出一连串尖利的声音……好运降临,我父亲握着闸把,驾驶列车安全抵达宜良。父亲时年21岁,回到昆明后没考实际操作就拿了驾驶证,从此便坐在驾驶座位上。

倘若没有这次历险,父亲不久就要回到山东,跟我也就毫无关系了。父亲拿了驾驶证,有了火车司机的身份,可以考虑婚事了,由此认识了生活在宜良的母亲。

我与妹妹乘汽车从昆明到了宜良,在旅店将行囊搁下,就匆匆打车去了火车站。这里十年前就停止了客运,没了进出的旅客,就如一位耄耋老人,尽显衰微与残存。我们在站前公路转了一圈,终于尾随他人从一扇侧门进入,漫步于百年米轨间,人顿然就兴奋了,脚下的碎石,铁轨之间静立的手扳道闸,法国人留下的黄色水塔,全都在眼前鲜活起来。第二站台停着一列货车,黑乎乎的看不见火车头。父亲1946年早春驾驶的那趟揪人心肺的货车抵达宜良站时,也是停在这二号线上,只是惊魂未定的他趴在驾驶座上难以动弹。1992年父亲领着我们踏上这站台后,手指耸立的水塔又简述了他的历险记,这是父亲年轻时刻骨铭心的事。说者有心,闻者未必。我当年就没有用心去感受,更没有用笔去记录。此时我想用心去感受父亲时,颓然感觉自己内心的空荡。

我在站台上来来回回,脚下有多少父亲的足迹?我来了,远行的父亲也来吗?

空寂的候车室里,当年与父亲并肩而坐的长条木椅已搬空,几排用来做旅客通道的铁栅栏还立在墙柱下,像饱经沧桑的老人默默无语地看着那块依旧鲜艳的展板——戴着军帽的毛泽东头像,一轮鲜红的太阳,金黄的向日葵,一行“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红字。这画技蹩脚像一面墙的文革产物,1992年我们在这里候车时怎么没看见呢?写有列车时刻表的两块木板靠在角落,我给它俩拍照时,仿佛有眼睛瞪着我,传达出被遗弃的失落与不甘。静谧是此刻的写意,甚至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犹如蒸汽机车“呼哧、呼哧”的喘息。这时妹妹说了一句话:“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她的发问将我懵住,瞪眼了一会才朝她喊道:“你不知道父亲在这里开火车吗?你不知道妈的老家在宜良?”我的反问让一贯大大咧咧的妹妹加快脚步朝候车室外走去。妹妹当然知道这些事。我不应该生她的气,这些六十多年前的旧事,可能大多数的家庭都这样,少有人去关注;一如我等的旧事,待数十年过去,后辈未必就有人寻觅。

时至正午,云南高原11月的阳光依然刺眼,我和妹妹戴着太阳镜默默地朝前走,往南的远方信号机旁有一个出站口。我很想就这样朝前走,直至抵达米轨在红河的尽头才停下脚步。我的想法来得太晚也太可笑,尽管已有年轻人徒步而去,于我确是力不从心了。就在这一刻,我定下要去的两个地方——碧色寨与河口。我将决定告诉了妹妹,她就说了一句话:“我跟你走。”

返回宜良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们来这里,只是为缅怀父亲的过去和了却母亲的心愿吗?哦,恰在此时母亲从重庆打来电话,要我们务必去看看她的小学中学,看看她的居住的长街和喜爱的桃花村。我们不能懈怠,好在妹妹从未来过,也颇有兴致。只是母亲心中的这些故地,早就繁花尽去:她少时郊游的桃花村已钳入城里,高楼之下寻不见一株桃树;母亲就读的九乡小学已撤并多年,无人知晓这个旧址;她居住的长街,只在尽头还残存着数米的石板路;悠悠百年的宜良中学,虽书声琅琅,可能不会让1992年前来的母亲那般兴奋。尽管如此,母亲听闻,依然在电话里高兴着;一个人对故乡的眷恋真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登上新昆河铁路的列车继续南去,硬座车厢里嘈杂一片,我闭目假寐,一个年轻女孩的电话声让我睁开眼,她的嗓音轻柔,却一下撞入我的心房;我问妹妹听见了吗,她迅疾点头,两眼豁然兴奋。女孩正与母亲通话,她喊“妈”的发音(嘛)竟然跟我们一致。数十年里,我多次来云南,没想到在这嘈杂的列车上听见自己在襁褓里的幼音。我有些哽咽;这就是我要寻觅的乡音吗?我们虽然出生在长江边,说熟络的重庆话,却总在“妈”的发音时引来别样的目光。我无法改变,也不能改变。我其实是一个没有故乡感的人,无论回到山东还是云南,都视自己为过客,内心无法沉下去。甚而对生我养我的重庆,只有一种亲切,却无别人那种深切的眷恋。我们从小生活的铁路村,像部落一般的封闭,却充斥着多种乡音,长辈们从天南地北聚合于此,当他们的孩子刚刚本土化后,可能又要举家迁移,跟着两条钢轨的延伸,再次抵达陌生之地。铁路人这种生存状态,怎么可能让他的崽儿生发故乡感。这女孩的乡音尽管让我怦然心动,却仍无一种回到故乡的感觉。这是我内心的真实独白。一个心中没有故乡的人,注定会空壳似的落寞。

乘新昆河的列车抵达蒙自,再租车朝远山驶去,一直爬到山梁就看见碧色寨车站,法国建筑最普通的奶黄色扑入眼帘,铁轨之间的碎石上,晒着一片金黄的玉米棒,仿佛在强化泛黄的历史遗迹。走过三排铁轨,伫立青石铺就的站台,凝目碧色寨三个红字,我对自己说,慢下来,悠然而行才可能触摸历史的纹理。百年之前,这个叫“坡心”的小村庄,因火车的到来,响雷一般就闹热了。浪漫的法国人站在村口,望见山下碧波荡漾的长桥海,须臾之间就拼出“碧色寨”三个字。随着火车一趟趟驶来,美国、英国、希腊、越南的商人接踵而至,海关、邮局、商号和代办处,像山间的野花蓬勃而生;红酒、咖啡和中国茶的香味,不同的母语乡音加上手势,让这里的贸易活跃为国际化。当另一条“个碧石”寸轨铁路将锡矿运抵这里而中转,碧色寨,就书写了一页中国工业革命的发端史。

繁花落尽,空旷便孑然而弥。

我们沿着站台向南去,风雨棚下的法式大挂钟不知停摆于何时,却如眼眸盯着我;站房前法国工程师在施工时刻下的北回归线标记,尚清晰可视;老墙上有杂乱的涂鸦与留言,可见碧色寨是有吸引力的。一个背着婴儿的女子迎面而来,她与我们成为今天踏入历史之河的一群人。20世纪的一百年里,有太多的人途径这里。1915年12月蔡锷将军携名妓小凤仙假意游山玩水,从台湾、香港、越南转乘火车抵达碧色寨,在站台遭袁世凯派出的杀手刺杀未遂,从容抵达昆明举护国讨袁之旗;随后驻蒙自的国民军团长朱德率共和派官兵,从碧色寨乘火车速到昆明参加起义。抗战初期,闻一多、朱自清、陈寅恪、沈从文、钱穆、吴宓、冯友兰、傅斯年、潘光年、金岳霖等一大批文化名人,率领西南联大部分学生从香港乘船到海防,登上滇越铁路的火车抵达这里进入蒙自。漫步于站台上,蜿蜒的米轨将我的思绪不断延伸:1971年的那趟绿皮列车,将屯垦戍边的青年人送到这崇山峻岭间;1979年的那趟闷罐列车,又将年轻的战士送到红河岸边。百年之间,包括我的父亲,总有青春的步履来往于此,也只有奔涌的热血才可以让他们远别父母与故土,怀揣着命运与玄机,像朴实的煤炭投入火车头的胸膛,熊熊燃烧后“轰隆隆”地不可阻挡。

我们一直走到远方信号机才停了脚步,一列货车缓缓驶来,我很想像少年时那样,抓牢车梯纵身一跃,跟着它去河口,只可叹青春已逝,热血也不再奔涌。

河口是滇越铁路在中国境内的终点,也是我心中的句号。11月的河口仍然热得令人喘气,在路边店灌了一大杯冰镇椰汁后,顺便跟店主打听老河口火车站的去向,他惊讶地瞧我一眼,抬手指向几幢住宅楼,又慢吞吞说了一句话:“早就拆了。”我有些许的沮丧,好在红河的滨江路还不错,对岸的越南小镇也让我新鲜;红河与南溪河交汇的国门前,边防军早不剑拔弩张,笑对来往百姓。我们从海关楼前的巷子走进去,目睹那门清代铁炮高昂着头颅,一直走到南溪河畔的观景台上,旱季的河水平缓而流,横跨南溪河的中越铁路大桥也安静如一尊雕塑,完全感觉不出它曾经起起落落的悲怆。这时隐约听见对岸响起汽笛声,我急呼妹妹快走。果然有火车要通过铁桥,平交道的栏杆早已将汽车阻住,信号机下有铁路工人握旗迎候,驶入越方桥头的火车头,缓慢如蜗牛爬行,完全不见“轰隆隆”的雄壮之势。观看拍照的老百姓像等了一百年,这趟货物列车才小心翼翼驶过我们的身旁,步履沉重地进入山腹。

跟这趟滇越铁路上的跨国列车不期而遇,我应该心安了;但旅程并未结束,从碧色寨通往个旧的寸轨铁路上,还有与我相关的故事,尽管这些早已远去与荒芜......

作者简介:

阿坚:原名徐继坚,重庆作家协会会员,重庆铁路作协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城市人语》《沐风化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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