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程 滟/祭 母
祭 母
程 滟(重庆)
在那个贫穷,饥饿,迫害,死亡象瘟疫般席卷中国大地的日子里,母亲那羸弱的身躯,经过超极限的痛苦挣扎,终于去了,去了。
没有葬礼,没有吊唁,没有棺椁,没有坟茔,甚至没有遗容慈颜留世……母亲就这样去了。悄悄地,不留痕迹,好像从未来过人间!
去年初春,母亲九十大寿那天,我们在大姐的主持下,在乡下母亲的衣冠冢墓碑前,举行了一次小型的祭母仪式。参加者除了大姐家昆昆,小渝两女之外,还有三姐,四姐和我等等,母亲的乖乖女儿们。
那日一早,大姐就备好了母亲生前爱吃的菜肴。中午,姐妹四个都到齐了。于是,大家先在墓前石栏上摆好碗筷酒菜。紧接着,燃起香烛,焚烧纸钱。那可不是普通的纸钱哦——姐妹们出手都很“阔绰”吔,除了美元,港币,人民币等大综汇款外,还有各种日用品。
总之,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看的,耍的,一应俱全。
当“寄钱献礼”完毕后,在红烛闪烁,香烟缭绕中,众姐妹敛容侍立,双手合什,恭请母驾莅临入席用膳。良久,老人家大约酒酣饭饱了。于是,大姐开始发话道:“妈妈,今年是您老人家九十大寿。恁多年来,我们几姊妹从没忘记过您老人家的恩德。今天一起来给您祝寿。愿您老在天之灵安康快乐!祈望您老保佑您的子孙们发达昌顺哦……”
大姐话音未落,三姐急忙接话,要向母亲表表心迹。
“妈,我们给您寄啷个多钞票,您拿点去炒股嘛。”嘿嘿,硬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三姐是个股迷,“炒发了,要懂得起!阎王呀,小鬼的,要用红包伺候哟。要不然,他们随便找个茬,把您老从天国揪出来批斗,跪瓦渣滓,那就惨了哦!”我一听这话,身心刺痛,又生怕把妈吓着,忙把话岔开。
“呀,三姐,莫说那些伤心事嘛。说点高兴,高兴的,哈!”
“哦,要得要得。”三姐忙答应说,“妈,我这里给你寄了两舖麻将;没得事嚜,你就打点新潮的倒倒和嘛。像那个清一色呀,对子和呀,杠上花呀,老一套啦,复杂,累人……”刚说到这里,被四姐一口打断。她,一贯是个呵呵嗨,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的,经常是不着调,不靠谱的开玩笑,嘻嘻——
“妈,您老人家黄泉路上一个人;恁多年爸爸都不在身边,您好孤独,好寂寞哟!前些年兴起黄昏恋,呃,在阴间有没得老头追您哟,呵呵……”
话音未落,只听“呼”地一声,一只橙色小飞蝶正巧落在她头上。“哇——”冷不防吓她一大跳,正欲扑打。
“呃,打不得,打不得!这是老人家显灵。”侄女小渝忙制止。
“看你刚才那话,得罪老人了吧?”大姐嗔怨道。
唉,是啊。想当初,爸爸坐牢数年,后又长年发配外地做苦役。妈带着我们这些儿女,苦撑苦熬,承受着多么严酷的身心折磨啊!可她坚守着与父亲的白头之约,矢志不移。在那黑云压顶的时刻,母亲居然写下万言家书,缝于棉袄衣襟;侥幸躲过狱警的搜查,冒险传递给狱中的父亲,表达了她对父亲的似海深情。就是这封家书,让父亲铭刻五内,熬过了漫漫苦刑。
呵,母亲,您是我们伟大的好母亲,爸爸的好妻子!
想到这些,四姐妹沉默良久。然后一同起立,双手合什,再拜老母。口中喃喃有辞,纷纷劝慰母亲。
“妈老人家,请您千万莫生气,莫生气哈!都是女儿不小心,说错了话。但姐妹们也是开玩笑,逗您老人家乐一乐嘛。这么些年,爸爸生死都没陪着您;您这辈子太苦了,太苦了!去年,爸爸也离开我们,去到您身边;你们在阴间终于团圆了,团圆了哦……”姐妹们说得唏嘘不已!
说话间,只见那只美丽的橙色飞蝶,仿佛听懂了众姐妹的话;一会儿,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飞走了。她飞得很慢,很慢,仿佛承载了太多太多……
四姐妹目送着她,飞呀,飞呀,直到望不见踪影……
当晚,我头刚落枕,冷不防传来一阵嚷嚷声。我正狐疑,猛听有人喊道:“李姐,刘妈,王嬢,张嬢,快点,快点,听程伯母讲故事喽!”
倏忽间,一窝蜂大爷大妈,姑子媳妇,闺女儿郎的,立马铺满了院坝……哦——原来是母亲坐在院坝里,正给晚饭后休憩的众邻居讲故事呢。只见她凝神端坐,娓娓道来。讲得是那么曲折生动,那么起伏跌宕,那么出神入化……悲壮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惨烈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哀婉的“黛玉葬花”,凄美的“空谷幽兰”……一段段高雅的文学故事,荡气回肠,撼人肺腑!
不,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往昔再现。
我可爱的母亲,有超强的记忆,超强的语言塑造力;还有超忘我的奉献精神。你说,邻居都休息了,处于饥饿线上,又操劳一天的她,不累吗?
可那时,人们的文化生活那么匮乏:没有电视,不,连收音机也没有。为了回馈邻居们的“热烈欢迎”,母亲克服着自身的虚弱,疲劳;强挺着,给众邻送去一份又一份的精神晚宴——那不是一顿两顿,而是每天每日呀……
啊,母亲,那时,我们作为听故事的孩童,怎知讲述人的劳神苦心?可现在,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呵,母亲,您是个多么善良,多么克己付出的人啊……
但愿那只飞蝶就是母亲的化身,因为她已然看到了儿孙们缅怀她老人家的深情——含笑吧,母亲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