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孤鹜辨
《鸭绿江晚报》“文化前沿”曾刊发过一篇文章——《〈滕王阁序〉被误读,落霞原来是“飞蛾”》,文章指出,唐代大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那句经典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千百年来被人“误读”了!“落霞”并不是指晚霞,而是指一种被当地人称为“霞蛾”的飞虫。“落霞与孤鹜齐飞”实际是野鸭争啄捕食飞蛾的场景。对此说法,本人实在不敢苟同,试结合文学、美学常识及王勃创作《滕王阁序》时的人文、地理背景,做一些必要的解析与驳论,同原作者及广大读者商榷。
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曾于网络上见到过这种“落霞飞蛾说”,传得沸沸扬扬,内容大同小异,理由及证据大体如下:
一是认为《滕王阁序》写的是南昌地区风物,因此理解“落霞”的含义必须放在南昌的地理环境中去分析,而当时的南昌地区,八九月间,田野里活动着一种飞蛾,数量极多,在江上飞舞时,纷纷坠落水中,当地人管这种飞蛾叫做“霞蛾”,简称为“霞”。“霞蛾”纷坠如雨,引得野鸭(鹜)游来争食,于是便出现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场景和画面。
二是指出“霞蛾”之说古来学者亦有考证。如宋人吴曾在其《能改斋漫录·辨霞鹜》中写道:“落霞非云霞之霞,盖南昌秋间有一种飞蛾,若今所在麦蛾是也” ;再就是宋代学者俞元德在《莹雪丛说》中提及:“落霞者,飞蛾也,非云霞之霞。鹜者,野鸭也。野鸭飞逐蛾虫而欲食之故也,所以齐飞。”
看似有些道理,证据来头也不算小,但仔细推敲起来,全都站不住脚,且有标新立异之嫌。
首先,“落霞”一词是有常规字义的,无须刻意另作它解。唐朝人描述朝霞、晚霞并无任何唐突之处,甚至更早的南北朝时期,梁·简文帝《登城》诗中,即有“落霞乍续断,晚浪时回复”之句。所以,王勃辞赋中言及落霞,本来就是极正常的事。而且,诗人身处赣江东岸的滕王阁上,望水天一色,孤鹜在烟霞间轻飞,动静结合,面对此情此景,写出落霞孤鹜之句自是神来之笔,却也是极自然的。
其次,从视学效果来讲,作为野鸭的“鹜”与小小的飞蛾两者体型相差甚大,诗人于阁上望去,同时看到两者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依据前后文判断,前句写“云销雨霁”,后句写“渔舟唱晚”、“雁阵惊寒”,可见前后均无近景,此句着眼处,看到孤鹜在晚霞背景下形单影只,这是很自然的,但能看到小飞蛾就有些不好理解了。而且,“鹜”为独只,既“孤”且“飞”,何来争啄抢食之说?
再次,从语言美感来讲,“霞蛾说”提到骈体文讲究对仗工整,但若“霞”果真为蛾,那么“群蛾”与“孤鹜”岂不正是工对?何必非要以偏名代之呢?何况据史料所考,王勃是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当时是去交趾(今越南,一说六合县)看望父亲,路经南昌(此节据五代人王定保《唐摭言》及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相关记载),也就是说他并非南昌本地人。《滕王阁序》虽不至于真像传说那样是席间即兴所作,但即便是有所酝酿,也绝不至于精细到深入民间了解当地人对飞蛾品类的叫法,我甚至不相信当时的王勃会知道“霞”是一种飞蛾。所以,后人强行拿自己的民间知识来改王勃的词义,本身就是一厢情愿了。
最后,从美学角度来审视,秋水长天是静景,落霞孤鹜亦是动中求静,分别都是一上一下,这才符合诗人渲染的寥落清秋景象。呼应前后文,整句的美感在于动中有静。孤鹜的美学意义是在画面中孤单地经过,而不是停留和捕食。如果描摹成一追一窜,上下翻飞,则场面极其动态凌乱,与全文格调完全不符,我辈文人尚且不肯,列为“初唐四杰”冠首的才子王勃是断然不会取的。
所谓“诗无达诂”,对诗词的解释本来就可以多样化,不存在优劣之分,只要讲得通就可以,同时,古诗也需要更多的人来研究、发掘和讨论。但是无影认为,文人对古诗中的美学含义保存一定的敬畏之情,尊重原文,谨慎求解,还是相当必要的。如果不负责任地标新立异,故为新说,非要把落霞孤鹜的写意说成是蛾子扑楞乱飞,只怕会气煞王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