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被称为“鬼才”。在陕西方言中,说一个人“鬼”,是说一个人聪明机灵,善于应对,带有褒义。贾先生的“鬼才”在小说《玻璃》中有充分体现。在他的笔下,这种“聪明劲”化作了各种艺术的零部件,共同组装成了这件艺术品。“德巴街”似乎有讲究。“巴”在现代汉语中不是一个光堂鲜亮的词语,它往往做一些贬义词的词尾,如“拧巴”“皱巴巴”。一说到“苦巴巴”,我们眼前立刻会出现皱眉蹙额的苦脸。虽然笑的时候也会满脸皱纹,和在悲苦状态一样,但没有见谁说别人“笑巴巴”。“德巴街”就是这样一条德行拧巴、扭曲的所在。而文中的另外一条街叫“德比街”也很有意思。“比”是并列的意思,“比邻而居“这个词语会带给我们最鲜明的感受。文中的德比街出现在德巴街之后,显然是说德比街上人们的德行和德巴街上是一样的。而可悲的是,在德巴街上吃亏受伤的王友福选择绕道而行,却竟然选了一条和先前差不离的路,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这也暗示了王友福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相同的遭遇在等着它——这是一个德行扭曲的世界。王氏父子的名字带有浓厚的传统乡土气息,爹叫有福,儿叫得贵。在农村,叫一声“有福”“得贵”,保准一片答应声。然而,“王有福”没福。他妻子生病了,急需钱;他上街不小心撞碎了酒店的玻璃,自己也受了伤,是一个倒霉蛋。儿子在外工作,或者只是打工。钱都是让别人捎回来的,显然工作也不怎么样。看过《天下无贼》的都知道,只有农村人才会把钱带在身上,长途跋涉。一是汇款要花钱,二是对那一套程序不熟悉,有疑虑。王有福是得贵他爹,没有得贵,王有福难以安享晚年。得贵是王有福真正有福、享福的基础。然而,有了得贵,王有福未必能够享福。孝顺的得贵并不能保证王有福能够享福。发生在王有福身上的事情已经是超出了家庭伦理的范畴,传统的孝道并不是这个现实社会保持良好秩序的基础,这个社会的幸福需要新的规则来保持。而这个规则,王有福并不知道,也不曾尝试。他固守在自己的经验圈子里,不敢越雷池一步,圈外的世界对他来说都是坑。他说自己“经了一辈子事,再也不受骗了”。他不知道如何去维护自己的贾平凹先生对由农村进入城市的小市民的生活和意识有深刻的了解,所以在刻画人物形象的时候总是能够穷形尽相,入木三分。且不说王有福“额头上包着一块纱布”的样子有多狼狈,单单是他在红星酒店进门的时候“用手摸”,就显示了一个农民在进城后的手忙脚乱、进退失据。他对眼前的世界充满了猜疑。这种猜疑很快就变成了禁锢——他在离开的时候,“走到玻璃墙边,看着玻璃上有个门,伸手摸了摸,没有玻璃,走了出去。”最可笑的是王有福装钱和掏钱的动作。他拿到儿子捎回来的钱“就解开裤带将钱装进裤衩上的兜里”,这个动作传神地刻画了他对钱的极度谨慎,要贴身藏好,装在最为隐秘的地方。而当他要掏出钱的时候,他就“在腰里掏钱”,而且那钱是“软塌塌”的,不知在那个隐秘的地方呆了多久,已经吸足了汗气,失去了硬挺的形态。王有福不硬气,连他的钱都不硬气,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王有福作为一个长辈,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听到“我”问话,“立即弯下腰”回答;在后来离开酒店的时候,眼里含着泪花,“给我又鞠了下躬”。“鞠躬”这种礼节在当代中国似乎并不流行,只有在葬礼上给死者告别,或者是上台发言领奖才用的到,一般人寻常交往用不着。但是,贾先生给王有福用了,而且毫无违和感!我们看到,王有福见人一个招牌动作就是“低头哈腰”,这是示好,也是自卑,这种自卑和感激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郑重的洋相——给一个晚辈鞠躬。王有福不会说“谢谢”。他收到“我”捎给他的钱,边往裤衩里装边说:“我请你喝烧酒。”这也是一种客套。“请客是个礼,锅里没下米。”中国式的人情往来,王有福轻车熟路,“我”也心知肚明,直接回绝了他。在他的交往礼仪中没有“谢谢”这一说。作者准确地发现了王有福身上的缺陷和内心的自卑,准确地拿捏住了他的性格,由这种性格衍生了这种古怪的行为,这是非常高明的处理。如果让王有福给我道声谢谢,这小说的艺术性就会失色。贾平凹的“鬼才”集中体现在了“我”和“王有福”的对话上。这段对话可谓精彩至极。
“我”为了了解王有福受伤的原因,请他在红星吃饭。请客地点暗含心机,“红星酒店”就是玻璃门,能够检验王有福在玻璃门面前的反应,而王有福果然“伸手摸”,初步证明了“我”的猜想。
然后是请喝酒,把话题直接引到伤口上去。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一下——“你是在德巴街撞伤的吗?”这种问法和刑侦人员问罪犯:“说说你的犯罪事实吧,我们已经掌握了实际情况了。”王有福差一点就直接招认了,“你……那酒店怎么了?”一个“你”字出口,后面是什么,大家都清楚。但王有福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而是来了一个反问,这可见王有福还是个“精灵鬼”,并不那么容易上当。可“我”却紧追不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他还是和德巴街的酒店有干系,就再次试探逼问:“这么说,你真的是在那儿撞的?”这次王有福无路可退,只好可怜兮兮地“瓷”在那里,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然而,“我”并没有就此罢手,接下来一连串模棱两可的话,让小说的戏剧性达到了高潮。
在王有福承认自己撞碎了玻璃之后,“我”有四句话,说的极妙。
第一句是“这就好。”按照“我”我接下来的意思,只要王有福是被玻璃撞伤的,那就可以去索赔了。而站在王有福的角度,这句话更像是罪证被抓住了。他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就是怕麻烦上身,怕被人抓住,没想到,在这个场合,被三言两语套出了真相。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于是,他就急忙补救,称自己感冒,头昏脑胀,不是故意的,以减轻自己的责任。语言由误会而产生的丰富意味,大大增加了小说的喜剧效果。
第二句是“你撞伤了,怎么就走了?”在“我”看来,受伤了自然要讨个说法;而在王有福听来,这是追究责任——你怎么就走了?你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呀!这下他更着急了,先是描述了自己受伤的凄惨样子,最后交代了真实想法“我赔不起那玻璃呀!”这个时候的王有福虽然紧张,可还是章法不乱,要用“卖惨”求一点同情。
第三、四句就更来神了。在王有福“卖惨”之后,照常理,“我”该安慰他。而“我”却还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继续试探着王有福的心理底线。“他们到处找你哩。”我们可以想见王有福内心的恐惧;“他们还贴了布告……”应该让王有福彻底绝望了。“我”在陈述事实,却又只是陈述部分事实,那隐藏起来的一部分信息,让王有福产生了误会。这种遮遮掩掩、欲擒故纵的手段,让王有福一步步滑向绝望,而让小说戏剧氛围高潮迭起。
真是洞察人心、巧于周旋的“鬼才”手段。
在这样的攻势“压榨”之下,王有内在的善良本分、软懦退让才充分展现了出来,也才显得实在而不虚浮。如果“我”一上来就告诉王有福酒店要给受伤的人赔偿,这故事将变得一钱不值。
王有福被“我“这样一个毫无恶意的人玩得团团转,自然在充满了恶意的人面前吃不开,难免上当受骗。这个本质不坏的人,在德巴街的心酸遭遇,是这个商业文明日益发达,城镇化程度越来越高的社会中相当一部分人的普遍处境。
小说结尾,”我“撕下了酒店门口的布告,“走出了狭窄的德巴街”,明确地表达了对这种社会风习的不满和批判,有力一击,恰如豹尾劲挥,让人心头震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