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梦回唐朝

多年前抄录的一篇文章,署名是黍离,原文如下: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一生茫茫的黑夜——海子

多少书在写唐朝?多少戏在演唐朝?多少谜在猜唐朝?多少八卦唾沫星子在喷大唐盛世?

关于唐朝的电视剧加起来估计够你看一辈子的吧:《玄武门之变》《唐太宗李世民》《武则天》《大明宫词》《贞观之治》《隋唐英雄传》《狄仁杰断案传奇》《大梦敦煌》……,还有即将播放的,《贞观长歌》。最新卖座电影大片《夜宴》、《黄金甲》也蹭着唐朝呢。

唐朝,这个短命王朝,真正繁荣昌盛的不过只在贞观到安史之乱百年间,却让一切识汉字的人们魂牵梦绕,都“后现代”了,心结反倒更紧了。

唐朝是我们的“集体无意识”。

就像每个西方人的背后都跟着一个罗马的幽灵一样,每一个中国人身上都附着一个唐朝的鬼魂。唐朝是旗帜,是路标,是我们呼吸的空气。

梦回唐朝,唐朝穿越时空,和你幽会在你自己的床上,一丝一缕地梳理着你作茧自缚的心的纹理:心——理,用昙花一现的旧精魂把你以恐惧结起的隔膜捅破,滋润浇灌着你在冰冷的大机器时代枯萎着的内心,温存着你在冷漠隔绝的现代关系里无依的孤魂,凝聚起你的神气儿,在一个辽阔通畅的心理空间,把你打开,让你幸福。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梦回唐朝第一,宽。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唐朝不排外,不自我陶醉,唐朝意味着宽阔仁厚,大气磅礴。

唐朝宽容,宽在“仁”。仁者,爱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仁济天下。

唐朝没有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是个现代西方玩意,基本有两种:路易十四的和希特勒的。前者以国家,后者以血统,做为歧视的标尺,认定某个人群更加高贵,拥有更多特权,包括生存权。

而血统、语言、宗教、出生地和文化习俗都不是唐朝的边界。唐朝没有歧视,没人拿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事。所谓“华夷之辨”以仁为准:趋仁者为华,离仁者为夷。

所以,唐朝兼容并包,和而不同。宗教文化上,佛教、祆教、景教(基督教聂斯朵留派)、摩尼教等宗教和本土宗教一起在唐朝自由呼吸,自在祈祷。今天,以佛教的语气写成的赞美耶稣基督的词句在《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拓片上映照着许多人的堂屋。尼采提到的那位波斯教主扎拉图斯特拉,他的无数的徒子徒孙涉远而来,在唐朝为官、经商、享受生活,崇拜着不灭的光明,甚至他们的故国萨珊为阿拉伯所灭,王子俾路斯一度避难长安,唐朝也一度为其派过一次复国兵马。今天的安、史、何、石、曹、康、米等等姓氏多有他们的血统。当然,安禄山、史思明也都是他们的教友……

从血统上,唐朝皇帝如李世民已是胡汉混血,唐朝天下族姓无数,语言万千。白居易之白姓乃是pushpa,龟兹国国姓,梵文“花”之意;“门神”尉迟敬德老家是于阗国;夜带刀的节度使哥舒翰父为突厥,母为粟特;安禄山母为突厥,父为粟特;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乃是高勾丽人……。于是乎,大明宫内演奏着龟兹、于阗乐曲,长安街上胡女当垆,丝绸之路上商旅、僧人和使节不绝于缕,万邦来朝,天下归心。

今天对唐朝的一个西方叫法是“唐帝国”。“帝国”让人想起罗马。拿破仑的、希特勒的、斯大林的、华盛顿的帝国甚至中世纪欧洲、西亚的帝国……这些帝国都是罗马重现。罗马意味着征服,罗马所到之处遍地罗马,原有文化不再,家国、神明不再,罗马毫不宽容地替换一切。“后殖民”的今天罗马景象依然,曼哈顿遍地开花,老胡同烟消云散。罗马今天高明到了横夺精神,让被殖民者挥刀自宫的地步。于是天下思想一统,罗马们相杀不已,同而不和。大国崛起,崛起的都是罗马。无一例外。唐朝阔大的心胸让文化丰富,诸多的文化因子潜藏在我们文化潜意识的深处,于是,你便更容易打开视野,更容易接受“新”的事物,理解远道而来的思维方式。消化不难,吸收更易,且能触类旁通。外来的,也许只是我们某种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内在的回声。

无论是血统还是文化,我们都有更多的源头,我们的和更多的历史有关,我们的文化记忆通向更错纵更辽远的往昔。

外面的世界你不陌生,当你旅行在外,经常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经常觉得某个场景在梦里见过吗?经常看见一些遥远国度的人或者读着外国文学,觉得莫名亲切或者感动吗?不奇怪,也许就是某个唐朝的祖先把我们和这一切联结在一起。在遥远的唐朝,你的“族群记忆”经历过一切,也许你年纪轻轻,但你曾经沧海。对外来事物的所谓“接受”,也许只是某种隐秘的兄弟相认吧。

息息相通的感受把人提升,更广阔的前景等待着你。对于不断梦回唐朝的人们,幸福似乎更是唾手可得。

梦回唐朝第二,远。

唐朝志在高远。唐朝的心理空间比今天大。目光高远使人无暇顾及一己的区区私利,忘我无私,至情至性,远离妄想杂念。只有内心宁静,才能致远。

唐朝目光高远而至于远方。唐玄奘生在唐朝,他不朽的《大唐西域记》把历史失落的光辉带到今世。除了玄奘,唐朝还有义净、慧超(新罗人)、悟空等的踏艰屡险,舍身求法,百折不回,他们用双脚踏遍印度的佛教圣地,把一个古老文明的活水引到我们的水库里,滋养你的灵魂,让你羽翼丰满,性灵氤氲。

不仅如此,大唐法师们详尽的记述照亮了幽暗的印度中世史,也导引着西方探险家的史地探索之路,让罗马那边的人们渐渐认识他们自己,还为今天的印度旅游业每年挣来无数的收入,养活着贫病的老印度里那些饥饿的嘴和胃。

唐朝没有边境,也没有边防。边境这玩意也是现代西方的游戏规则。唐僧行迈万里,历国无数,并不须反复签证,没人关心他的国籍,只知他是大唐法师。没有边界就没有局限。唐朝属国号称即可,来朝者薄来厚往,唯愿和平相处,互通有无,保护使者商贾,保障丝路畅通,而文化宗教语言行政来学唐法或一仍其旧,各随自便。

唐朝特使王玄策出使印度的贤明君主戒日王,不料戒日王已被篡位殒命,王玄策便从尼泊尔翻过海拔近七千米的山口,到当时的友邦吐蕃借兵,破城将篡逆者捉回长安。前述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一度率领以地方志愿兵为主的一支小股兵马,越帕米尔天险,在当年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兴都库什山的沟谷间转战,横击连云堡,突袭小勃律,以少胜多,大破吐蕃,威震西域。他最后在怛逻斯河畔败给阿拉伯联军,历史上中国军队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地点。

唐朝的远远不止这些,唐朝击败突厥,经营西域,推动了欧亚大草原的西迁多米诺骨牌,最终使东罗马帝国解体。决定了以后数百年的世界政治格局。“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目光短浅,心胸狭隘,是不幸和烦恼的起因。在你受的教育里面,充满横七竖八的条条框框,也许小时候你还觉得不自在,久而久之它便内化为你的自我,把你撂在井底。

知道你痛苦、烦恼、不幸的原因是什么吗?是这些框子。你需要到敞开的空间里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向远方瞭望。梦回唐朝让你心的空间辽远,这个空间的容量可以帮你度过艰难的时刻,克服烦恼,理解书上的道理。

唐朝本就是藏在你心底的东西。宰相肚里能撑船,更何况你胸中藏着个无边的大唐了。

梦回唐朝第三,情义大唐

所以辽远,因为其情深义重,不论文化、种族、血统。情义联结人和人的内心,造成人与人的交流,避免因为隔绝、误解而生的烦恼痛苦乃至悲剧。

唐朝大将阿史那社尔本是突厥王公,一度号都布可汗,统治过突厥近半壁江山,后败于薛延陀部,投了唐朝。太宗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对他视若兄弟,嫁以公主,委以重任,用而不疑。取高昌,击高丽,灭薛延陀,破龟兹,在这些命运攸关、决定了几百年内包括西方在内的古代世界历史的战争中,统帅大唐军队的是这位以前的敌人。托命这样一个人为帅需要勇气。但对信任的回报是肝胆相照。社尔始终忠心耿耿,不为利益所动,太宗死的时候,社尔竟然要按照草原习俗殉葬,被太宗遗诏阻止。真可谓“肝胆洞,毛发耸……一诺千金重”。胸有义气,行事就会勇敢。

长安空虚,突厥颉利可汗二十万铁骑兵临城下,太宗李世民单骑相迎,痛斥可汗见利忘义,竟令可汗知耻而退——子曰:“知耻近乎勇”。一个人对二十万草原勇士是什么概念?!有义在,就没有恐惧。不错,人心隔肚皮,但是唐朝却可以靠着兄弟情义,靠着信任和勇气,兴旺发达。

有人说,别人对自己基本上是自己对别人的镜子。以我为兄弟者,我兄弟之,以我为草芥者,我寇仇之,这是人的本性。以偏见而狐疑,见利忘义,会葬送信任,也葬送长远的利益。一个信任度低的社会效率也低,人与人之间的内耗葬送社会和谐和共同利益,也葬送个人前程和幸福。

西方的游戏规则不断地教导着受了伤害的东方人:政治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也许这就是政客们老是一脸虚伪、一脸不幸的原因吧。虚伪和不幸可是双胞胎。剪开罗马的铁丝网,幽会唐朝,你会沾些义气和勇气,盗些幸福,这幸福在今天更加珍贵。

有情有义就是有福。

梦回唐朝第四,生命和自由

唐朝乃是古老华夏在游牧自由里的厚积薄发。

唐朝文化底蕴深厚,生命力充沛,桑麻的宁静沉积了数千年。唐朝又奔放着草原游牧的气质,让这生命力得以自由茁壮地成长,漂流四方。李世民的血里也至多有四分之一的汉族血统,他的祖母和母亲都是鲜卑人。

唐朝之前的几百年里,北方中国是游牧人的骏马和刀剑的天下,象牙装饰的帐蓬、以狼为图腾的大蠹旗涌进这块农耕的土地。完全不同的语言,悠长辽远的旋律,大漠草原的习俗都曾在这里流行,然后和人民一起消失在汉族里。唐朝之后鲜卑同样彻底消失。那些慕容、宇文、拓跋、长孙、独孤氏族的勇士们带着他们的习性、语言、仪式、心理、“集体无意识”;带着他们的部族史诗、传说、故事、梦想和激情融会到唐朝,参与铸造了唐朝的千秋功业。游牧豪情让唐朝空前自由。

唐朝最缺乏男女“大防”。女人可以穿著酥胸半露的衣衫,可以和男人分享权力,可以骑马、当官,做皇帝;白居易的爸爸按龟兹的婚俗娶了自己的姑姑,就是说白居易的母亲和姑奶奶是同一个人;王子李世民杀死他的两个争夺权力的同胞兄弟;高宗可以和他爸的女人结婚……这都和草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朝没有包袱,也没有畏惧,唐朝风入四蹄轻,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唐朝开放,用不着修个长城把自己包起来,唐朝可以轻而易举地兼容并包。因此唐朝有着非凡的创造力。

唐朝的文学艺术空前绝后,大气磅礴,浩浩汤汤。“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所向无空阔,真可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样的诗篇你可以张口就来,脱口而出吧?大唐的气魄让你荡胸生层云,一览众山小。

你看那唐朝三彩马,丰润饱满,神气充沛,底气十足,为发自大地深处的大气所鼓胀,以厚承威,气势如虹。正像是那充满生命和自由的唐朝。你在这一切的熏陶里成长,它们建造着你的自我,悄悄地为你制造着生命的意义。你有时会血往上涌,激动莫名吗?你会黯然神伤,渴望驰骋吗?那是你游牧的野性在呼唤着你梦回唐朝。你的血里不仅有“文明”,还沸腾着“野蛮”。头上的规矩们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但你的潜意识里却被血性充满。这血性大概就是在唐朝注入你的血统。

所以你还能感受这上下五千年,生生不息,往来井井,荡气回肠,奇趣横生的历史,而终没有伴着你的文明老气横秋,僵而后死。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警察,在他生命的某个关键时刻,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荒野里的狼,而不是看门的狗,于是调转枪口,回归宿命。也许他说的就是你。

梦回唐朝第五,昙花一现。

唐朝注定昙花一现,就和印度的阿育王帝国一样。安史之乱让这卷浩渺的史诗瞬间沉寂。以种族文化划界的偏狭回潮,恐惧和强权重新统治,世界复归其小,不和的井底之蛙又在哼哼唧唧唱新歌了。

唐朝远去,远到比逝者还远,远到成为梦境。这个梦境背后有两条朦胧的小径交叉,一条通向将芜的田垄,一条通向草原。生在这个国际法的、全球化的、“后现代”的平面时代,憋屈在这位格、边境、所有权、民族国家、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罗马小笼子里,你能做的也许就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

唐朝本身太像个梦境了,太不可能了。就像那个不可能的七仙女跑到我们无聊的物质可能里偷情小住,在你自己的床上。

梦回唐朝,偷越时间的国境,沿着史书、诗词、壁画、器物、笔记小说等等羊肠小道,和唐朝幽会,有幸者也许可以盗来火种,沿着大化流行,在未来开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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