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红月亮(41)弄潮|小说

毛颖:红月亮(40)轩然大波|小说

文/毛颖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第四十一章 弄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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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的书顺利出版了。
电视转播的发布会顺利召开。
也不知出版社从哪儿挖出三个专家,一个作协的,一个社科院的,还一个是北大的,可以说阵容相当强。
作为作者,韩松在讲话中,明显表示了对“新生代小说家”一称的不苟,说:“家不家的,没什么实际意义,也不敢称家。到底算不算家,要仰仗读者的评价。至于新生代,实在不敢当。我是个怀旧的人,恐怕追不上新生……”
电视画面中的他,镇定自若,文静潇洒。
关于小说,他说:“这是个挺老派的故事,没什么新奇之处。但她离我们的生活很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摸着。这就是我想给大家的故事。其实,我们每个人身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故事,令人感动、令人快乐、令人惋惜、令人回味……”
一个有亲和力的平民作家,就这样家喻户晓了。
他的文静,他的质朴,他的邻家男孩般的亲切,感动了被或高明或不羁,或深沉或颓废的这家那家们侃得发晕的老百姓,让人们想起二十年前借着路灯还那儿用功、后来有了出息谁见谁爱的后院张家二小子,想起高中时候冬天顶着黑陪你回家、夏天流着汗跟你一道买西瓜人称“小四眼儿”的同学李某某,想起小时候唯一没欺负过你的那个哥哥,想起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最早喜欢上的那个男孩……
紧跟发布会的海报宣传,把市场推得有了动静。
五千册的基本印数,不到两周全被订空,出版社初战告捷。
韩松改的文学本,在这种情势下,没费什么劲,就通过了评议。
作协那个参加了发布会的专家,还很正式地约见了他一次,赠了一些文学理论书籍和自己早年的得意之作,并亲书“韩松文友存阅”,说他有成为小说家的潜力,往深层发展,应该是有前途的。
韩松则当场认了这位老师,并得到了有暇评点习作的承诺。
随着出书,电视剧也进入了正式运作。
韩柏那个朋友说相中了一位导演,说把本子拿过去看看,同时交给韩柏一份更细致的演唱会企划书及他本人的个人简历。
舒扬出差回来,家都没回就被提到韩松家,拿了企划书就走,坐都没坐。
到了鹿儿的住处,他劈头就问老曾在不在北京,鹿儿说在,说得很肯定。
她幽幽看着他,沉了一会儿,有点儿怯地问道:“真让老曾办演唱会啊?”
他转过脸,一伸手按灭了电视,直勾勾盯住她脸。
“真的,要不怎么把他赶出去?”
她嘴动了动,没出声,良久,才又说:“老曾已经正式提出收购曲锋的股份了。你不在这几天,已经进入程序了。”
舒扬一听傻了。
“曲锋什么态度?”
“拖一时算一时呗。”
她身子软下来,很疲惫的样子。
他俩一夜都没睡好,也没兴致干任何事,甚至没兴致说话,都在那望天花板。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曲锋,说:“老曲,帮我约老曾吧。约好了告诉我,就说——就说你约他,谈收购的事儿。”
304
曾子辉这回可是十拿九稳。
钱是硬生生的现金,事儿走的是法定程序,评估结果仍然有效,看你还能咸鱼翻身!
他本以为曲锋是要来抬价的。
屁!做梦!
老子走的是正规程序,谁也不要想钻空子,多一分也不给你!
陪你玩玩可以。
他想象着猫捉老鼠的情景,不禁笑了。
曲锋没跟鹿儿说童悦的事,也没打算告诉舒扬。
一是怕他们紧张,再也是事情还没落实。
注册投资公司需要时间。
公司不起来,他原则上就不能动用童悦的资金。
他也没跟童悦讲月宫和自己的事,觉得那样一来就都搞混了,好像自己带着什么个人目的似的。
他想童悦这种出身的人,一定很敏感,自我保护意识特强,永远不会真正相信别人。
之所以答应她,有面子上的无奈,也有帮她的心,但没有帮自己的心。
他不想混淆。
可他没想到曾子辉这么快就翻了脸,而且矛头直指自己,本来挺坚定的信念,无端端动摇了。
可也只是一点小小的动摇。
跟舒扬碰面后,他仍是没提童悦的事,只说得想尽一切办法拖住曾子辉。
拖住一个月,就帮了老哥我的大忙了。
舒扬心里已经不似原先那么有底了——老曾有钱没处花,跟有计划地拿钱复仇式反攻,可大不一样。
“试试看吧。”
他说。
“只能试试看。”
305
曾子辉没想到那个把自己羞辱了一顿的“流氓”,也跟曲锋一道来了。
“他来干什么!”
公共场合,他不好大嚷大叫。
“嗨,都是朋友,碰着了呗。”
曲锋打着哈哈落座,伸手招呼服务员。
“曾总,上次实在不好意思。”
舒扬向曾伸出手。
“小弟年轻,江湖跑惯了,多少有些个粗野,难免有失礼之处,曲大哥都说我了,望您包涵!”
他一直伸着手,曾一直没握,就那么很可笑地僵持着。
曾翻他一眼,摩挲了一下眼皮子,摆摆手说:“坐吧。”
还是没握。
“请问曾总——”
舒扬借着落座,把伸了半晌的右手抽回来,做出很认真很恭敬很有教养的姿势。
“敢问曾总——生意人的第一原则是什么?小弟以为,是获利。说白了,就是赚钱。”
“这个谁不知道。”
“哎,曾总您就不知道。所以我说,您不是生意人,您应该做学问。”
“曲蜂,你有啥事,说吗。”
曾子辉不打算理会舒扬。
“不是我有事,是他有事。”
曲锋指舒扬。
“那告辞了。”
曾子辉说着就要起身。
“曾总留步——”舒扬马上说:“请曾总听小弟一言,听完再走不迟。”
“我还有事。”
“那您请便。坐失良机,可就不是我的事了。本是向您致歉赔罪来的,想让您发点儿小财。既然曾总看不上,那就太遗憾了。”
“发啥子财?再发到血本无归?!”
“血本无归也怨不得旁人。富贵本从险中求,高回报必然意味高风险。”
“笑话!不要在这拿谁当小娃儿。我忙得很,不要听你鬼扯!啥子话,快说,说完散伙!”
“好!请曾总如实回答我的提问。”
曾子辉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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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总可认为自己是个生意人?”
“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有玄机!说明您还是高人。那再请问,生意儿要不要赚钱,要不要赚大钱?”
“那是自然,还用说。”
“那么请问曾总,什么生意是稳赚不赔的呢?”
“哪里有。直销算不算?”
“算。可利太小,干着太累。”
“你不也才说了,高回报高风险的吗。赚大钱的事,哪里可能稳赚不赔哟。”
“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
他拿出演出策划书。
“这就是稳赚不赔的高回报生意——文化生意。请曾总过目,务必赐暇详阅。请。”
他一边斟茶一边递烟地等对方把策划书胡乱翻完一遍。
“不懂,没听说过。”
曾把策划书扔在桌上。
“没关系。如果曾总有意思,我可以联系这位经办人和您见面。”
“有啥子好见的。不见了吧。”
“我看见见吧。”
曲锋说话了。
“说老实话,曾总,您要是肯借钱,我都想干了。”
“你想干你去干。钱也不要借了,卖了月宫的股份就是。”
“就我那点儿股,能干什么呀。我倒想把股转给梅总,然后咱俩合伙干这买卖。”
“她怎么说?”
“嗨,什么怎么说,还没问呢。”
曾子辉明显松了一口气,被对面二人尽收眼底。
“怎么样曾总?”
舒扬做轻松状。
“为啥找我?”
曾子辉拒人千里的姿态有所转变。
“因为你有钱,因为你精明。”
“与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无利不起早。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最起码,在主办单位那边,可以抽水。我还妄想着,要是曾总信任,当您的经纪人,也能赚点儿佣金。”
“想的美!”
“想得不美我就不来了。要不这样,您再想想,成就成,不成就算。”
舒扬说着,抄起包就要把策划书拿回去。
“等等——”曾子辉按住策划书,“你做没做过生意,委托经纪人,是一句话能定的么!”
舒扬笑了,放回包。
“看来曾总是精明。当不当经纪人无所谓,事成了,您让那边给我多分点儿,也成,省得您不放心我。”
“不要不爱听,这年月,哪个放心哪个哟。”
“也对。那给您约这位策划见见?真的假的,多大风险,一谈不就知道了。”
曾子辉沉吟半晌,咽了几口唾沫,说:“见见也可以。这个东西我再看一下。”
他拍拍策划书。
“那……”舒扬摆摆头,“那您可别弄丢了,我可就这一份,这儿不成,还得找别人哪。”
“那就尽快谈。万一谈不来,也别耽误你们。”
“那——您结帐?”
舒扬又伸出手,带着微笑。
“啥?结帐?噢——小意思!”
这回,曾子辉跟舒扬握了手。
307
那次正面冲突后,迟琼和古香君一直冷着脸,谁也不理谁。
古香君无意间在经销商名单中发现了李长军的名字,就问舒扬:“这是原先科瑞那个李长军么?”
舒扬就装傻:“科瑞哪个?”
“就这家——新发展的。”
“不知道,没见过面。”
严启明听了就说:“是科瑞那个,原先我们是同事。”
“不是说北京不发展了么。”
“是说啊。”
严启明挂着永恒的微笑,回过头来。
“我还说呢,老李,你尽给我们捣乱,我们都不打算在北京发展了。”
“您们是同事?”
“好多年前了,那会儿他还没去科瑞呢。”
“这人可厉害。”
“不会吧。”
老严很天真似地眨眨眼。
“挺老实的呀。就是脸冷,其实人挺好的。”
当天下午,舒扬找机会给出差在外的陈歌打手机。
“古香君紧着问老李公司的事,你心里可得有数啊。”
“我料着了,他们不对付。”
“你入股的事儿,可千万不能漏,那可犯忌。”
“我知道,你也注意,古香君近来动作很大,小菲都告诉我了。小心她占张青的位子。张青要回国了,也就年底吧。据我所知,张青准备推荐古香君接班。”
“你以为如何?”
“可能性不大。她学历太低,又是中国人。”
“有没有万一?”
“有。所以才告诉你。”
308
陈歌说的,在丁正己那儿得到了证实。
老丁近来前所未有地忙。
“培训中心一大摊子事儿,全扣我头上了!”
“是啊,忙得您老人家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
“哎,你怎么知道?噢——你们那位都跟你说了吧,瞧我这脑子。”
“肖云小姐如何?”
“挺好挺好。本来有点儿顾虑家庭,一看你们那位,我也就踏实了。真闹不好,咱就成亲戚了。”
“你能这么想,很好。”
舒扬采用了很夸张的语气。
“培训中心如何?”
“差不多成熟了,就差装修了,说得等过了雨季。”
“那你又如何?”
“我?我什么呀?噢——王元有意思把培训收到人力资源部去,正打着呢。”
“不是说独立吗?”
“不独立也好。我想过了,独立了,我也当不了头,当了头,成天向总裁汇报,我也受不了。”
“那要照这么看,归了人力资源部,倒合适了,王元不是你哥们儿吗。”
“不过他可能呆不长了。上回那么一闹,据说总部要来人,很可能就是当人力资源部总监。”
“那王元怎么办?”
“所以呀,把我弄过去,就是给他自个儿找后路啊。”
“他妈的太复杂了,没法混了!”
“其实,说简单也简单,干你那份事儿,拿你那份钱,就完了。”
“看来呀,咱都不是干大事的料。”
“有几个是。你就瞧瞧咱们公司,有么?”
“有——古香君哪!”
老丁一听,当场笑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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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歌一口气读完了韩松的小说,脸上泪痕滚得车辙一般。
“太狠了,一看就是男人写的。”
她抽抽鼻子。
“你就不能设计得美满点儿!”
“能啊。剧本里就改了改。小说,一定得有悲剧色彩,悲剧是一切艺术的土壤。”
“那电视剧呢?”
“电视剧既要考虑艺术性,又要顾及受众的承受能力。电视剧是大众传媒、快餐,下料不能太重。”
“行啊老公,都上电视了,还人五人六的。”
“这怎么话儿说的这是,亏得您还有工夫看了电视了。”
“怎么了,嫌我出门多了?想我了?”
“都有点儿。”他比画了一下,“就这么点儿。”
“我要老在家,你能安心写作啊。”
“我倒想不安心呢。”
“好好好,别生气。以后少出差行了吧,把那点儿给你补上,到时候别嫌烦啊。”
“说真的,你也太忙了。这么事必躬亲,不见得是好事,兵练不出来不说,还会怪你不信任他们。”
“不是不信任。当初招人的时候,没考虑外语水平,如今跑的全是国际客户,调研要用的词汇太多,他们那点儿水儿,实在不够,我只能让他们翻资料,也有事儿干,也能提高点儿水平,还准备把小菲提起来。你怎么样,电视剧?”
“交了剧本就基本没我什么事儿了。”
“呵,真够放得开的。人家舒扬跑前跑后的,你倒大撒把了。”
“那是为他们自己。”
他侧过脸去不看她。
“别忘了,他们是商人。他、他老婆、小柏,都是商人。”
“商人怎么了?商人低人一等了?就不是你的朋友兄弟了??那我呢,照这么说,我也是商人了?”
“那还用说。”
“噢,我们是商人,您是文化人、作家,是不是?”
“是不是明摆着。我就觉得你们太累。”
“废话!不累吃什么喝什么!!”
“急急急,急什么呀。得,不说了。别着急——伤身体。”
“不成,你给我说清楚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想什么呀我,我什么也没想!”
他提高了嗓门。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不就是觉得买书号丢脸了么,你不就觉得是我们这些商人把你捧起来了,觉得受人财帛了,觉得不是靠自己真本事出的书了么!那不是应急吗!那依着你怎么着?”
“我宁可把稿拿回来。是他们要借鸡下蛋,非要拍什么电视剧。”
“你可以不同意啊。你不同意了么?”
“当然,我说了不想自费出版,当然就更不想花别人的钱自费出版。可你们,包括你,一个劲儿地想的就是怎么做交易,完全不顾我的想法。”
“那你可以反对啊。你反对了么?”
“那都那样儿了我还怎么反对?搁你,你说得出口么?!”
“那还是的。”
“什么呀就还是的!我……我——哎!反正事已至此,再说也说不清楚。我也知道,大家都是好意。可就怎么着,怎么着……觉得心里头——他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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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对劲的,你这不是挺明白的么——大家伙儿都好意。我不是说了吗,先打开局面再说,真要有了名,自然有人上赶着给你出书。万事开头难,如今什么事儿都讲究个协作,团队精神。团队的力量,总比个人力量大吧。这年头,就是有钱好办事儿——”
“哎——就是这!就是这个呀!!”
他困兽般游走起来。
“就是这种拜金思想,太可怕了!充斥在人们的精神里。社会就是因此而堕落的。”
“并将因此继续堕落下去。”
她截住话头。
“你抑制得了么?”
“正因为抑制不了,才困惑,才焦虑,才——”
“那你就等着困惑焦虑而死吧。淡泊名利不是这么个淡泊法。我说不清楚,你自己再好好想想,我相信你能想清楚。你有时候爱钻牛角尖,也好也不好……我以后尽量少出差,多在家陪陪你,如果你觉得,那样有帮助的话。”
“别别别,被真误了你的事儿,要再把饭碗丢了——”
“少废话啊!对了,那天公司里来了个推销保险的,我觉得对你倒挺合适,要么你看看资料。”
“上什么保险啊,我成天在家呆着,还不够保险的。”
“不是那个,是养老保险。”
他双手一抄,懒洋洋往她身上一靠,使劲抻展身体。
“那也不上,你就是我的养老保险,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
她搂着他脑袋,轻轻抚弄头发。
“到时候不定谁扔下谁呢……行,我给你当养老保险,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他放松了身体,闭上眼,说:“给我码码就不想了。”
“赖皮!”
她笑了,挪动了一阵身体,好让他靠得舒服些,然后开始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和眼眶。
轻柔的按抚里,韩松眼前晃过一片又一片不明所以的灰暗景物。
这就是我的生活?
他自问。
与世隔绝了两年多的他,隐隐感到自己越来越敏感,也越来越落伍了。
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质了?
这念头一经闪过,就迅速放大,占据了整个头脑,让他感到麻木、恐惧、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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