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丝瓜井的前世今生(1)心动了|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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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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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创世纪
“走进巷子,就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多年以后,他陪地瓜再去看丝瓜井,站在苦楝树下,指着流水巷,陶子又说出这句话。
“每次到后街来找你,窗户后面躲着的那双眼睛,盯得我背脊发毛。”巷子口那扇窗户油漆剥落,彩画的烧鸡公也在风雨中褪色。
苦楝树叶子飘落殆尽,秃枝上垂挂着一串串干枯的川楝子。
地瓜弯腰拾起一颗川楝子,笑道:“你哪是来找我,明明是来看她。”
陶子嘿嘿一笑,在地瓜肩上拍了一下:“先还是只找你喝茶聊天哈,就在这棵树下,你不是要跟我私下切磋推手吗。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生活真的是既简单又悠闲,一坐就是大半夜。”
地瓜说,“就是,那些日子过得真舒坦!”掐着川楝子的手往前送,大拇指猛地一弹,川楝子就飞了出去,方向是巷子进来左边第一家。“她今天没来?”
“说好一起过来,都要出门了,接到电话说有事。她不像我们,退休的人说走就走,她退休还有几年。”
地瓜仰脸望着他,笑一笑,不说话。
苦楝树开花的时候,满树紫云缭绕;晚风温柔,浸透了浓郁的花香。树梢上的夜空,云仍在聚散变幻,把一大朵白云如絮般撕开,月光豁然穿过云隙,经树梢筛落而下,散成满地雪花点。
地瓜骂了一句,“龟儿子马胯!这个巷子除了他,哪个敢盯你的梢?”端起树下矮板凳上的搪瓷茶盅,递给陶子。蓝色的茶盅口沿磕碰掉一些搪瓷,底沿也掉了几处,搪瓷茶盅的白底子上印得有红字:麻纺厂工会。
端起茶盅,头一低就看到褐色的茶汤上有月光晃动。
陶子喝了一口茶,又把茶盅放到矮板凳上,说“以前没这感觉,经常来找你嘛,都走这巷子过,不晓得他要干什么?”
地瓜说:“干什么?他一天有事没事都要往丝瓜井跑几趟,还不是想从她家门前过。”他指着巷子进来左边第一家,“过来过去就往她家门里瞟,人已经走过了,还要扭起个脑壳望,真是犯贱讨打。”
喝过几口茶后,陶子丢掉烟蒂,就跟地瓜搭上手,四正四隅,你来我往慢慢划圈,然后时疾时徐,绕着坝子走乱采花。地瓜突然跟他说,出来了。
流水巷进来,往左拐的第一家,门两边都放得有几个搪瓷盆,种着些凤仙花半枝莲和薄荷。门开了,灯光泻落地上,有人踩着灯光出来,好像刚洗过澡,抱几件衣服放到洗衣池里。然后拎起木桶儿,往这边走过来。
走到坝子下面,也不扭头往上看陶子他们,只把头微微一仰一甩,湿漉漉的头发荡起,空着那只手把长发拢到了另一侧。
陶子转过身来,正好看到她鬓云下雪白的脸腮,还有凝脂一样的耳垂和颀长的颈项,心襟摇动。
她走到丝瓜井边,在井沿蹲下身,把木桶儿放下去汲水。
陶子说,“我去帮她。”说着就跳下坝子,几步走到井边,弯腰帮她提起盛满水的木桶儿。
水井里的水晃荡着,十分清亮,有月光在水面碎银一般闪烁,落到井底的岩石上。井口氤氲的沁凉令人愉快。
他挨着她,触到了她的胳膊,肌肤上还有些水,感觉十分细腻柔滑。她的发梢凝着水滴,身上散发浓郁的香皂味,这是留兰香的味道,是夏天最令他神思恍惚的一种香味。提水桶的手捏到了她的手指。她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自语般低声道:“今天妈妈上早班,在屋里。”眼睛并不看他。直起腰,眉眼一低,提着桶儿,匆匆走开。
陶子怔怔地站着望她,指尖还留着刚才触摸她手的柔软。
回到坝子上,继续推手,然后坐下来,披上外衣,慢慢喝茶聊天。头顶上那一大片云分开又合了起来,月光在云中黯淡,巷子口的街灯却明亮起来。水银灯光下,白衬衫反出梦幻般的沁蓝色。
她还在洗衣池前磨蹭。屋里有女人在喊,“小莲,还有洗呀?几件衣服洗这么久?快点清起来晾好,你今天的作业好像还没做呢?”
地瓜笑着,轻声说,“是她妈妈在喊,看嘛,你不走她不得进屋。她妈妈年轻时也漂亮,看她现在的样子也看得出来,街上的人都喊她摩登。”
吱嘎一声,地瓜家的门打开了,屋檐有点矮,秀儿低鬟躲过矮檐,身后灯光晃动。也是刚洗过澡,头发盘在顶上。穿一条银灰色西式短裤,露出光洁白嫩的大腿。还特意洒了几滴花露水。
“来剥几颗瓜子,”她把手中端的瓷碟放在矮板凳上,顺手抓了一把,挑出一颗,送到唇边,细白的牙齿轻轻一嗑,舌尖顺势一卷,吐出两片空瓜子壳:“今天又穿这么靓,头发也梳得好光生呀,不像我们地瓜,头发乱糟糟的。”一边说一边扭着腰肢走下坝子,“我到街上打牌去了。”
地瓜端起茶盅说:“早点回来,又打到天亮嘛,不给你开门哟。”
“看今天的手气好不好。”秀儿说的手气就是打牌时的赌运。摸得起牌,下得起叫,一下叫就和牌,别人不放炮就自摸。这就是手气好。手气不好,就是背时,既摸不起牌,又下不到叫,好不容易下个叫,一下叫就放炮,打半天终于和了一把,又被上家短到截和。
放下茶盅,地瓜说:“什么都好,就是打牌这个德行要不得。不过还好,赢了打通宵,越赢越多,要是手气背输了,不用喊她,打不到几把她就自己悄悄溜回来了,回家拿根篾块打自己的手,嘿嘿。”
陶子的家在五一路。
东佛段正街往瞭望楼那边走,到了大田坝,过了王草药摊,有家皮匠铺,铺子旁边是条宽巷子,叫五一巷,也是铺的麻条石板。穿过五一巷,上几步台阶,爬一个长坡。坡路两边是高大的栾树,坡路爬完,树荫也走完了,到了平地就是裕华厂的家属区,五一路。几台平地上,排着两列十几栋房屋,都是一模一样的两层楼房,黄墙抓花,檐口木板漆成红色,屋顶是大洋瓦,家家户户木楼板木栏杆大木门大玻璃窗,每层十户人家。
他靸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从木楼梯下来。楼下门半开着,有人喊他,“陶子!陶子!”
他走过去,倚在门框上,望着门里的芙蓉。她刚从床上起来,穿件粉红圆领无袖衫,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双颊还泛着红晕,头发散乱地拢在脑后,屋里有她被窝温暖迷人的香味。
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凉爽的晨风穿牗而入。到梳妆台前取梳子,就听到陶子的脚步声一路下来了,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脸,才转身懒懒地问他:“昨晚半夜都过了才回来,累倒了?不然,今天清晨也没见你去广场。又是哪家的小妹妹到手了?”
“莫乱讲,”他摇着手上的大搪瓷盅说,“这个我是认真的。”
芙蓉笑着说,“认真的,哪一个开头你不是说认真的认真的?”
“不跟你讲了,我到街上去买小笼包子。给不给你带两个回来?”
“我想喝热豆浆。”芙蓉说。
芙蓉头发还没梳伸展,陶子就买回来了。一大袋鲜肉包子,一大盅盅儿放了白糖的热豆浆。“这么快?”看到陶子进来,急忙放下手中的梳子,到厨房拿来一个细瓷碗。“你还真打了豆浆的呀!”芙蓉高兴起来,眉眼都含着笑。
“就在五一巷外面,大田坝新开的一家松叶包子店,松针垫的底,竹屉小笼包子。”陶子说。
陶子给她留了两个包子,倒了一碗豆浆,转身出门上楼。身后是芙蓉的笑声,“就在这里把包子吃了再上楼去嘛。嘿,还热得烫嘴。”
吃过早点,洗了碗筷,弟弟要跟他下棋。
下了几盘,都是陶子输。弟弟的象棋在区里拿过名次,他只是业余爱好,又心不在焉。“今天尽是输,不想下了。”推开木棋盘,取下挂在墙上的青松吉他。
弹了一会儿吉他,还是无聊得很,就把吉他扔在床上,走出门,走到木楼梯拐角处。
楼梯拐角处很宽,油漆红亮。陶子一屁股坐下来,双脚从侧墙的窗框伸了出去,就开始盯着窗外过路的人看。这个楼道窗户的玻璃,几年前就碎了。厂里来人装上玻璃,没几天又碎了。如今,风吹雨打,连玻璃渣子都掉得干干净净。
芙蓉换了身衣服,走上来慵懒地倚在木栏杆上,问陶子,“星期天又闲得慌?盯到着了没得?”
陶子的家在五一路最高一台平地上。每台平地,有青条石砌的台阶上下,台阶边是留着细密錾纹的青石栏杆。傍晚,路灯亮了,几栋房子的年轻人都聚在一起,坐在青石栏杆上聊天看人,肆意褒贬,嬉哈打笑。白天,他懒得出去,就坐在自家楼角的木楼梯拐角处。
窗外是两列房子中间那条大道,通往弹子石广场。这条路宽敞,地面打的三合土,平坦干净。正街后街那边的人,到广场看电影,到体育场晨练,到国营菜市场买菜,都喜欢走这条路。从正街走要绕很大一个弯。
今天是星期天,路上过往的人少。
忽然听到一阵女生的说笑,陶子的精神为之一振。只见她和三女生手挽手,说说笑笑从台阶走上来,走上了平地,慢慢走过来。她在里面个子最高,匀称丰满,皮肤白得透明。
可能感觉窗口有人盯她,她有些紧张,不说笑了,眼也不斜视,步子却暗暗加快了些。
陶子盯得出神。背后的芙蓉却喊了一声,“小莲!”
听到有人喊,她步子迟疑但没停下来,抬眼看到芙蓉站在窗前,便朝芙蓉微微颔首,莞尔一笑,喊了声“胡姐。”声音很甜。眼睛迅速地瞟了一眼侧边的陶子,发现陶子仍然盯着她看,急忙避开眼光,脸已经胀得通红,窘到手脚都找不到地方放了。
她已经走过去了,说笑声都听不见了,陶子的目光仍在追随。
芙蓉倚在他身后,拿膝盖顶了顶他的背,轻声说,“我幺妹的同学,后街那边的人,我幺妹才好大点哟,可能刚刚长醒,你都要打主意了呀?”
陶子喃喃自语,“年龄不是问题,我等她几年就是,这个女生我记在心尖上了,笑容清纯得像早晨的露水,真让我动心。”
芙蓉笑得咯咯咯的乱颤,“开始抒情了,说得好像她是为你而生,才看一眼就动心了,真是又嫩又白,一吹都要出血,这么漂亮这么白嫩,你不动心才怪,哪个漂亮妹妹路过你不动心?”又拿膝轻轻顶了顶陶子的背,“嘿嘿,我正经问你,经常听你说动心动心,心动了,手动过没得?下面呢?”芙蓉压低了声音,“你会不会哟。”
陶子有点恼怒,一把推开她,“又乱说,我不会,你会,还要你教我?”
吃过晚饭,陶子想应该去体育场,把耽搁的晨练补起来。
最高这台平地外是一个宽敞的下坡,也是打的三合土。三合土路边凿有一些圆坑,坑里仍然种的是开黄花结灯笼果的栾树。
下完三合土坡,是一道乱石垒砌的堡坎,长满青苔和杂草,几步台阶下去,是一个大水塘。
沿着水塘边长满青草的堤坎走出去,再走一段土马路,就是广场体育场。一早一晚开放,铁栅门大敞开,任人进出。
傍晚,很多人在大坝子上走圈圈。走圈圈不是悠闲散步,而是疾走。嚓嚓嚓嚓,一群人脚步匆匆,带起一阵阵风,卷得尘土飞扬,飘浮在一人多高的半空中。前面的尘埃还没落地,后面的一大群人又来了,又卷起新的尘土,飘浮在半空。
陷在其中的人不知道,站远处看就会发现,人们仿佛在一圈浓烟似的灰尘带中行走。
体育场周边的围墙很高,外面看青砖墙头还拉得有电线,里面看则是几级高高的看台。主席台在东边,正对着大门。大门朝弹子石转盘。进得大门去,还是场外,场外也是坝子,坝子不大,边上有个圆池,平时是蓝球场,夏天是游泳池,冬天是旱冰场。走过这个圆池,就是看台下的门洞,进了门洞才是场内。中间是一个大足球场坝子,球场周边是一大圈宽阔的跑道,跑道铺的泥沙和煤灰,跑道外还有一大片空地,芜杂荒草中有几个沙坑。
陶子清晨来体育场练拳。主席台侧的草地上还带着露水。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大坝子。大多是跑步的人,只有几个练太极拳的。各自练完拳架,就凑到一起练习推手。会推手的人不多,经常就会围一群人看热闹。
在体育场,陶子从来没看到过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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