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28号作品】胡克林《再翻岗子重趟河》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胡克林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雨过天晴、旭日东升,红艳艳的太阳穿透浅绿色的窗帘斜射到蒙头酣睡的胡栋身上:墨绿色的蚕丝毛巾被把短裤以上的部分裹得严严实实;浑圆曲叠的双臂紧紧扣在一起,近似弓形路障,稳稳地放置在正胸的上方;裸露的小腿为驱赶蚊子的侵扰而频繁使劲地相互蹂躏;粗壮饱满、紊乱无序的叹气声使人憋闷窒息。

十年、整整十年,不同的时间节点、相同的纠结抉择再次使胡栋陷入了无休的失眠之中。

淅淅沥沥的小雨彻夜未休,胡栋已经记不清这是连续多少个失眠之夜了。

“唉呀!起床——起床——起床,他妈的,烦死了,老子再不想了。我就不信这个邪,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活人还能让屁涨死,老子就来他个‘冻死不下驴’,死守在这儿不走了,我看能把老子怎么样!”

暴风骤雨的无端发泄之后,胡栋双手猛地使劲掀开紧蒙在头上的毛巾被,左手顺势把毛巾被向后一扔,“嚯”的一声,直挺挺坐了起来。哦,样子挺吓人的:深陷的双眼布满血丝、粗壮的胡须油腻腻的、浓密的头发凌乱的极其野蛮,浑圆的双臂显得蜡黄干涩。

“那我们娘三个就陪你死守在这儿好了,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胡栋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失神的盯住孤零零坐在沙发上的安静。

“唉呀,也不是我说你,你照照镜子,看看你把自己糟蹋成啥样子了。像你这几天这样吃饱了睡、睡醒了抽、抽完了再吃、吃完了再睡,我都真正开始怀疑你还是不是十年前那个有胆有识、敢想敢为的胡栋?也真没想到十年的闯荡与眼前的富足居然把你作为男人的刚气和锐气消磨得一干二净!”

沉默,憋闷发慌的沉默,风雨欲来的沉默。

“就连老爷活的时候都常说‘求人莫如抓机会’、‘天上掉纱帽,头要伸出去’。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更不会坐等任何人,我们能有今天,不就是抓住了十年前难得的机会吗。现在呢,返乡创业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摆在你面前,你却因为所谓的面子和尊严而无休止的瞻前顾后、犹豫纠结,这样下去,到时候就不是‘起大早赶晚集’的事了、而是彻头彻尾的坐失良机!”安静心疼而唏嘘感慨的看着胡栋。

“哎呀,烦的、烦的、我烦的,你能不能消停安生一会儿?”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胡栋顺手拿起枕头边的米黄色短袖,用力朝蚊子飞的方向扇过去。

“我一张嘴你就说我是唠叨添乱,你怎么不想想这都让你考虑了多少天了,你还是摇摆不定。说你不回去吧,你天天打问其他人走了没有;我说我们和他们一起回吧,你又无端的冲我乱发脾气。昨天晚上爸爸在电话上说,除了我们和三德他们,其他人都决定回去;胡顺他们几个先到的,都已经把小区租的铺面都装修好了,估摸着这几天就张罗着开业呢。”

“就剩我们两家了?哼,谁信呢,哄鬼去吧。”

“怎么不会!再谁哄你我说不准,我相信你亲爹他不会哄你,除非他不是你亲爹。”

“你怎么说话呢?没长脑袋的,还是想回家想疯了。”胡栋提高嗓门,侧身瞪着眼,怒发冲冠的朝安静吼了一声。

“哎呀!现如今的人,真他妈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关键时刻没有一个能挺得住的。好在是和平建设年代,要是在国共时期,他们早把我卖出去分赏钱了。你说这当初信誓旦旦说得好好的,不混出个模样来决不回去;即使混好了决定要回去,也要大家商量好了一起走,谁也不能另起炉灶搞单干。现在倒好,让老家那边的人用什么‘新社区的楼房有补贴,土地流转、高速公路征地有平等的补偿了,什么政府提供贴息贷款、鼓励大家创业致富了,还有什么县上大力发展特色乡村旅游业、年轻人有在外创业的经验、回家乡创业一定会大有作为’等等什么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一忽悠,你看,这帮二愣子家伙就心血来潮、头脑发热了,把脑袋往裤腰带里一塞,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个脚底揩油,溜得他妈的比兔子还快。我看他们和你一样,要么是想回家想疯了,要么是大脑进水了,要么就是头让驴给踢了,我就不信天底下有那么神奇的事;我们离开不就刚刚十年吗,民勤的变化难道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快、那么大?真正是‘捏住鼻子哄嘴’、睁着眼睛说瞎话,鬼才信呢。”胡栋的自言自语中充斥着一种被愚弄的气愤与不解。

“唉呀,我都不知道对你说什么才好了。他们诚心实意做工作让你回去,你不听,振振有词的说什么违背当初的誓言;他们说愿意推迟回去,让你一个人先回去实地看看,你却说这是他们耍心眼、使手腕,想让老家人趁机劝说策反你。说了没用,劝了不听,等吧、你又不领情,他们就只能走了,这怎么能怪他们呢。你还想让人家怎么样?和你一样心绪不定的干耗、八抬大轿抬你、还是给你下跪?”安静得理而不甘就范的语气与困惑而小心翼翼的表情使人听着比看着还别扭。

“闭嘴!真正是站着说话腰不困,一天到晚就知道‘听他们的、看他们的’,我和他们不一样。”胡栋不耐烦的斥责更多的是不被理解的委屈。

“怎么就不一样?你在这里有家有房子,他们也有家有房子;我们的状况是比他们好,可他们的状况也不差呀!我就不明白,你一向明辨事理,在机会面前总是远人一眼、先人一步的,为什么这次谁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大好机会,你就能这样无动于衷的干耗着?真不知道你当初头也不回的翻过土岗子、趟过西沙河的锐气去哪儿了?”安静无奈无助而又疼心惋惜的看着胡栋。

“真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你不知道怎么不一样?说心里话,要是当初不是我发的飙、带的头,现在我第一个回去,还能等到现在。”胡栋一边轻轻叹气摇头,一边懊恼自责的朝安静摊了摊手。

“其实,你当初那样做没有错,不但我是支持的,其实大伙儿也是支持的。他们当初的苦苦劝阻和今天的耐心动员一样,都是为我们好。说实话,不经过这十年的摸爬滚打,我们哪里还知道个土地集约经营,哪里能学到这么多的农业新技术,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更不要说有回家乡流转土地、二次创业的胆量和底气。”安静耐心而又满足的说。

“你想想,当初发飙的是我,带头的是我,鼓动串联的是我,撂了橛子、放了狠话的也是我,说‘翻过土岗子、趟过西沙河,混不成千万富翁绝不进家门’的还是我;特别是当初说什么‘八辈子都不会跟黄土打交道’的,可现在怎么样?我跑出来就偏偏做了这么个小农场主,和他妈黄土打了整整十年交道,还被树为什么‘种粮大户、农业技术标兵’呢。哎,真正是命运不由人,造化捉弄人。‘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现在叫我怎么回去?你真要回去,那就带着孩子和他们一起回好了。”胡栋轻轻拍着桌子,不停的长吁短叹,纠结无奈的朝安静轻轻摇着头。

“你究竟是没法回去、不想回去,还是觉得我们现在条件好了、雇下的这些河南姑娘又一个个吃苦耐劳、能说会道,舍不得回去?”安静显得很委屈。

“说事就说事,少扯葫芦带秧子的胡搅蛮缠。我胡栋还不是鼠目寸光、乐不思蜀的人。”胡栋面带愠色、不轻不重的回了一句。

“那你说这有啥呢?当初你们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做点过激的事,说两句过头的话很正常,没有人会计较这些。现在的问题是你拉不下面子、放不下架子、解不开心结。”安静无奈而不解的说。

“这不仅仅是放不放下架子的问题,我是个男人,总有起码的尊严吧!俗话说‘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我总不能十年前豪言壮语的带头造反,十年后灰头土脸的夹着尾巴回家;再怎么说,我胡栋十年前在三杰二社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吧。”胡栋的语气明显比刚才弱了一些。

“你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再说了,三杰二社离了谁也会转,你在他们心目中也没有那么重要。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人家们一天到晚忙着赚钱奔小康都来不及呢,哪里还记得你十年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照我看,我们现在回去,虽不能说是光宗耀祖的衣锦还乡,但就我们现在的条件,也是很体面的,也照样能做我们想做的事。”   安静激动的站起身,不服气的看着胡栋。

“典型的小富即安。怎么个体面法?我们回去做什么、怎么做?你说我听听。”胡栋用略带自嘲的口气和表情不解的看着安静。

“好,我说你听。”安静顺势朝床边垮了一大步,坐在了靠近胡栋一侧的沙发边上。

“你看,我们只把新霸道留下,把农场的七百亩地、大货车、收割机等等这些农具机器,还有店铺、楼房、羊场全部卖了,再把租出去的平房也卖了,加上银行里的存款,少说也不下六百万。有这些钱,再加上我们有经营大片土地的经验,回到老家,趁着现在土地流转的机会,我们再流转一千亩左右的土地,你继续做你的农场主,专心打理土地上的事;我呢,有爸妈帮着带孩子,还可以继续开网店,也还可以经营特色农家乐什么的,这些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困难。再说了,万一资金少一点,不是还有政府政策性的贴息贷款和合作社的支持吗?”

“六百多万!你还好意思说,这离我当初离开时立下一定要成为千万富翁的目标差远了。”胡栋失望而心有不甘的说。

“唉呀,我的天!这气头上的话,都过去十年了,除了你,再还有谁会当真呢。再说,我们的目标也没有变啊!我们才三十出头,正是身强力壮、大显身手的年龄,回去我们接着干,一千万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的人恐怕不会朝你说的这样看,更不会这样想。”胡栋显得纠结而疑虑重重。

“不会这样看、不会这样想,那他还能怎么看、怎么想。胡栋你不要老用猜忌的眼光看老家人,我觉得我们应该感激他们才对。“

“凭什么?”胡栋一头雾水的大声嚷道。

“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就凭当初村委会对咱们俩雪中送炭的帮助。我们可不能做忘恩负义、让人戳脊梁骨的白眼狼,你想想当初我们刚来这儿时举目无亲的窘境,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都差点儿打道回府了。村上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派人专程来看望我们不说,还无偿地提供了一万元的无息贷款,现在想想,如果没有当初他们的那一万元,哪来我们一家的今天。”安静的眼睛噙满了泪花。

“我们是应该感谢他们,我也没有忘记他们对我们的帮助,我后来不是还了他们的一万元,又无偿的给村委会捐了三万元吗?”不知什么原因,胡栋的声音有些嘶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雪中送炭的大恩大德你怎一个‘还’字了得?”安静非常激动。

“老年人说‘心绪不定、两命死挣’,你不要再摇摆不定的折磨自己、耽误时间、错失良机了。还是村书记说得好:‘有限的机遇,经不起优柔寡断的纠结’,三杰二社有你胡栋的参与或许会发展得更快更好,没你胡栋也一样会奔向小康。我劝你还是认清形势、掂淸分量,赶快下决心回吧!”安静边说边站了起来。

“唉,先不急,也还不急,我再好好考虑考虑、考虑考虑。”胡栋的声音低沉而又像是自言自语。

“唉呀,我的爷,你考虑考虑究竟要考虑到什么时候啊!你既然认为你是三杰二社的人物,那你就更应该有担当,更应该回去家乡创业。当初我们下了那么大的决心从老家跑出来,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过好了,还能带动家乡人一起致富吗?现在我们有资金、你又有技术和经营的经验,我们继续像十年前那样齐心协力,用不了三五年,我们就一定能......”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安静的手机响了。

“是爸的,你来接。”安静起身走到胡栋身边。

“你接,就说我出去了。”

“还是你接,这几天一直是我接的呢。”

“我接老爷子骂人呢,还是你接吧。”胡栋一边说,一边使劲向安静努嘴摆手。

“要是爸问起‘考虑的怎么样了’,我咋说?”

“糊弄一下,你就说‘快了’。”胡栋焦躁不安的说。

“哎呀,你这是啥话,快了究竟是‘回’还是‘不回’?”

“行了,行了,你就先搪塞一下。”胡栋尴尬而又纠结无奈的瞪大眼,一边看着安静,一边双手合十、朝安静呈上一副求助的面孔。

“你呀,现在连你亲爹都敢忽悠了。”

“废话少说,赶紧接。”胡栋一边说,一边也把头凑到安静跟前。

“爸,我是安静。”

“你......们......商量.....好.....了吗?”

手机中传来了夹杂在鞭炮、鼓号、喧闹声中的胡大爷断断续续的声音。

“爸,您在哪儿呢?手机中声音怎么这么嘈?”

“我—-在—-嗞嗞.....嗞嗞......在”

“爸,我根本听不清,您让周边的人帮您说一下。”

“开业大吉喽!开业大吉喽!”

“你听,胡栋,这是谁?”安静转身把手机递给了胡栋。

“哈喽,请你猜猜我是谁?”

“哎呀,是文书。”胡栋回头对安静说。

“你问问文书,爸在做什么呢?”安静一边说,一边轻轻在胡栋的肩上拍了一下。

“文书,你们敲锣打鼓的在干什么呢?”

“哎,胡百万,没听出来是吧!今天胡顺的‘沙漠旅游用品专卖店’开业了,这可是民勤第一家,队里的男女老少都来参加他举办的‘新产品体验游戏’抽奖活动了。怎么,还没有考虑好?哎,兄弟,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哎,文书,我们的户口和......”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给你们说,什么都在。你们走的时候是三杰二社的人,回来还是三杰二社的人,和留守在家的人一视同仁,该享受什么就享受什么。”

胡栋半张着嘴,愣愣的回头看了看安静。

“哎,文书,胡顺开业了,那其他回来的人呢?”

“告诉你,我们现在这儿可红火了。胡顺是回来家乡创业青年中第十七个开业的,估计年前还有十个左右要开业的。”文书的洋洋得意在电话中都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到。

“文书,胡顺哪来那么多资金?”胡栋羡慕而疑惑的问道。

“胡顺只有三百万,其余六百多万是县上创业基金会提供的贴息贷款,是合作社和村上联合担保的。”

“哦......”

“兄弟,我还是建议你们小两口赶快回来,趁现在土地流转的机会,再加上政策扶持,你们不但有资金、又有经营大片土地的经验和技术,这样既能自己发家致富,又能带动我们村的其他人,大伙儿都盼着你们回来,跟着你们两口子干呢。‘致富路上手拉手,小康路上不掉队’,好好考虑考虑。好了,没有时间和你们说了,刘小儿筹资修建的‘安康敬老院’今天第一批老人入院,我得陪书记去参加入院仪式。”

“哎,等一下,文书。我说书记有主任陪呢,我们能不能再聊一会儿?”

“你说啥?还主任陪呢!主任最近一段时间都成八脚趾驴了,忙得快散架了,现在正在村委会听南方来的旅游专家团讲课呢。”

“哎呀,知道了,文书,那你先忙,我们回头再聊......哎、哎,文书,麻烦你告诉我爸,我们商量好了,三天后到家。”

“嘘......” 胡栋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顺势仰在了身后的枕头上,兴奋激动的心情毫无掩饰的写在脸上。

“这下想通了,也再不考虑他们怎么看、怎么想了?”安静故作疑惑的问道。

“想通了,走他们的路、创自己的业,回家,马上回家。老婆大人,一切遵照你的计划,两天后出发。我就不信,十年前我们两手空空都敢翻过土岗子、趟过西沙河来创业、还是来河南创业,难道十年后我们就不能重趟西沙河、再翻土岗子,回家开辟新天地。这叫‘不忘初心、继续前进’。”

“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心甘情愿陪你重趟一次西沙河、再翻一次土岗子。”安静含笑的双眼噙满泪花,走向窗前,出神地凝望着西北方向。

“怎么了,安大小姐,是不是嫁给我这个‘种粮大户’、‘农业技术标兵’后悔了?”

“你说呢,胡百万?”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得人民好喜欢......”胡栋双眼微闭,双手有节奏的轻轻摆动着,情不自禁的哼唱了起来。

安静缓缓转过身,傻傻的看着自得其乐的胡栋,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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