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幼蝶:忆梅兰芳及谈梅派唱法
(文摘自《中国京剧》1994年第06期)
京剧是我国各种地方戏曲之首,梅兰芳大师是我国文化艺术在国外第一颗发光的明珠,是我国的伶界大王,也是全世界公认的艺术大师。今年农历九月廿四日(公历10月22日)是梅大师百年诞辰,我们当然应该郑重地纪念一下,更重要的是如何把梅派艺术千秋万代地传下去,确是一件极其重要和艰巨的任务。
我作为一个自幼经常模仿学习和演出并录制不少唱片,又得到梅氏夫妇爱戴、赞扬并经常予以指导的后辈,更应该谈谈我的体会、感情和心得。但限于我的水平,如有错误或遗漏,还请各位读者批评指教。
我觉得旦角的唱腔不论梅、程、荀、尚、张,都有其独到之处,都很好听,我都爱听。由于亲友们都说我的嗓音近“梅”,因此放弃了第一出老旦开蒙戏《吊金龟》,1933年开始而改唱“梅派”名剧。
只因一生并无其他嗜好,就是喜听、爱看京剧,只要是好的,不论生、旦、净、丑的任何戏,都会吸引住我。拿梅派来说,我更把业余时间,全部化在摸索研究之中,以求达到“声律美”、“唱腔美”,使音调如风卷云舒,既丰润又清雅,听时觉得悠扬舒适,听后觉得余音袅袅回味无穷的境界。
梅先生唱腔的特点是:“单纯朴素、大方自然、明朗圆满、干脆利落、宜喜宜悲、刚柔兼备”。嗓音特点是“清脆圆亮、响甜娇嫩、高低自如、广宽灵活”。他的技巧是:“气口恰当、偷气巧妙、劲头合理、催板适度、不瘟不火、虚实分明”。因此成为我们京剧中最著名的梅派。
这当然不是偶然的,是和他一生勤学苦练、虚心听取别人意见、不断革新、不断创造的精神是分不开的。他对每个剧本,不论是传统老戏或新编,总是根据剧中人的历史背景、家庭成分、年龄性格,以及在剧情中受到不同遭遇所要体现的情感为原则,才适当编出各种唱腔。我们学梅派的人,更应特别注意他特点中:“单纯朴素、大方自然、干脆利落、刚柔并济”这四句话,才能得到梅派的真谛。
我记得60年前,凡是学唱青衣的,一定先要学“陈”(德霖)“王”(瑶卿)派,再逐步发展。但如今学青衣,非要把梅派学精学透,再根据每人自己的条件,适当地发展为自己的派别,才能真正地站得住脚,否则,学了一点基础,即想自成一派,是达不到目的的。
梅先生除了高深的艺术外,他的为人也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他最使我感动的是:“凡事不为自己,专为他人”的崇高品德。我记得已多次谈过他的几件轶事。还有一件特别的事:即在胜利后他演出《凤还巢》的第二天,有位他的梅迷老友广东人邓先生,特意从美国回来看他的戏,立即却他家里向他提问:“为什么你昨天所唱西皮倒板'日前领了严亲命’的'亲’字拖得那么长?”梅先生想了一下,似乎没有特意拖长,邓先生即刻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的录音机放给梅先生自己听,果然是拖得比平时长了。
因此他在事后见到言慧珠、杨晓农、沈小梅和我时,都告诫我们注意这个问题,嘱我们切忌拖长。当时看来好象是一件小事,但我回忆起来,他是一位全世界闻名的艺术大师,即如此谦虚,为我们学习的人有所依据,把经过一切,全部一清二楚地告诉我们,因此在我的脑海里,他的形象更伟大了。
再拿他老人家晚年演出中的问题来看,他也为了学习者有所遵循,告诉我们他由于年龄、体力、嗓音、情绪等问题,随时都会将唱腔、气口等改动,特别是《洛神》前面的二簧散板,每次都不相同,叫我们不要学习他晚年的唱法,后来索性归纳了三句话“学我早年的嗓音、中年的唱、晚年的火候”。让学习者有所选择。
然而到目前为止,这三句话在“梅派”圈子里贯彻得很不够,因此连北京、天津这样的京剧发源地,学习梅派的人却大大减少了,完全不能与三、四十年代相提并论,我十分担忧,今天提出来与大家讨论一下。我认为年轻一代的演员,一代比一代强,不论扮相、身材、嗓音、唱功、做功、武功、表情等,都比以前好得多。
上次北京、天津、上海的青少年京剧团来港表演,打消了我好多顾虑。现在的演员,都经过挑选考试,人人都好。其中老生、花脸老旦、小丑尤其出色,有一定水平。唯独梅派青衣,却较前逊色不少。这完全不能责怪这批年轻人,原因是他们听不到、看不见梅先生在二三十年代的录音和录像。如今老唱片又播放很少,不易听到,因此只能听听看看梅先生晚年的录像。再因梅先生所唱所做,都极其大方,也是最不易学的。
这样长期下来,似乎和梅先生青、壮年的精彩艺术就越离越远了。一般学习者虽也花了不少力量,但仍得不到观众十分满意,因此单靠葆玖弟等几位示范,还是不能挽回30年代学习梅派的盛景。我个人想法,是否可以把梅先生的老唱片中较清楚的唱段,改翻成录音带或镭射唱碟,除交由各京剧院、戏校、各民间组织、文化馆作为教材外,再由文化部门号召各服务性行业,从早到晚连续播放,中国也可以夹杂其他派别的生、旦、净、老旦、小生等老唱片。
使大家明了梅先生旺盛时期的唱法,而恢复梅派的领导地位。我记得60年前,有位票友坐人力车回家途中,哼唱京戏,拉车的人边听边拉,忽然回头向这位票友说:“喂,先生!你脱板了”。这虽是个笑话,也说明每天多听是有一定成效的。
我对梅派,特别是唱腔,实在感情太深了。现在我到香港已近15年,由于时代不同,工作节奏都加快了,每人每日都很紧张,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学一出戏需要一两年,为此我创造了一套简易明了、比较科学的符号,再加拼音,注在唱谱或念白之上,把尖团字、四声劲头、轻重、快慢、虚实、气口、偷气显示出来,因此,只要仔细推敲,按图索骥,再听我自拉自唱自念的录音,就可以把梅先生美妙的唱法很快地掌握了。
最近40年来,我在探索梅先生早、中、晚不同时期的唱法中,着重于摸索我认为最好听的规律和技巧,都把它记在我的唱谱中,标上了各种符号。同时,我觉得梅先生所唱工尺,都非常单纯,京胡稍加衬托,二胡则用较双较花的垫字加以渲染,把京胡裹在当中,而唱则在两者之间,清脆干净,美不胜收。但现在一般人因听不到这种美的享受,往往把京、二胡衬托的简谱都唱了进去,就显得粗俗不雅,毫无美感了。
我在摸索和研究梅派唱腔的规律和技巧,以及如何保持发展它特有韵味和优美悦耳动听的唱法等等,确是做了不少工作,但还有很多地方不能一下子和大家商讨,望有机会再和爱好者,共同为梅派艺术的传播、发扬,作出更进一步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