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往事:取水记
“……扁担就是农人的精神脊梁,让他们挑起一个家庭重担的同时,也挑起了一个村庄沉重的历史与殷殷期盼……”
课堂上,正在进行一篇题为《扁担的一生》的阅读训练讲解。文章题材距离学生很遥远,主题挖掘得也很深,学生很难理解其中深奥的语句。我试图以我青少年时代挑水的亲身经历帮助他们走进文本,学生也来了兴致。在他们充满好奇和渴望的眼神里,我记忆的帷幕瞬间拉开。我的眼光不经意落在家是我娘家村里的一个男生身上,我迫不及待地冲着这个腼腆的男生问道:“我们是一个村的,村西那口井现在还有吗?”他抿嘴笑着点了点头。我还不确信,又问了一句,他在同学们目光齐刷刷地聚焦下又点了一下头。同时低声回答说:还有……
我娘家村里有两口井,村东湾边一口咸水井,我的挑水生涯是从离家不过六七十米的这口井开始的。那时村里家家都有好几个盛水的大大小小的瓮,最大的瓮必定是专门用来盛供着一家吃饭喝水用的“甜水”――来自那时对我而言很遥远的村西湾边,距离我家大约二里多地。平时洗涮用水都来自离家近的村东咸水井,放在专门的咸水瓮里备用。有时母亲洗完衣服还需要用“甜水”洗最后一遍,那时都觉得是很奢侈的事情,毕竟挑一担“甜水”太不容易了。咸水井永远是高水位,从来没有抢水一说,而村西的甜水井供着整个村子的生活用水,想要取到清澈的井水,需要天不亮就起来,有时候还需要在井台附近排队等候,等天亮了挑来的必定是混浊的水,回家需要沉淀一下再倒到大瓮里。后来,精明的村人们想到临睡前去挑水,那时候挑来的水绝对是清水。
我第一次挑水自然是去离家近的村东咸水井那里。当然,在这之前我也有很多次“挑水”的经历了。那是过家家时的重要道具,在一根长木棍两端分别系上细绳,绳子上拴着两个塑料瓶。母亲挑井水,我用这个道具挑着两大瓶湾里取来的水,跟在母亲身后,煞有介事地挑到家里,塑料瓶里的水绝不浪费,往往用作鸭鹅的饮用水或者浇到院里的枣树下。我真正独自挑水也是母亲在一旁严密监督数次以后的事了。母亲亲手教我把空铁桶用扁担送进井里,为了把漂浮的树叶一类杂物撇开,需要先虚晃一两圈,然后一个猛劲把桶歪倒再迅速提起,最关键时刻到了,这时候需要两手抓住扁担交替用力,等到水桶慢慢提到井口时,再用右胳膊抵住扁担一头把水提出井口再轻轻放到地上,两桶水都提上来后还要把它们放置到和扁担等距离再挑起来,才不至于把水洒出来。我那时个子矮,力气不足,每次都只能承受两个半桶水,而每次打半桶水也需要把握时机,有时桶一歪没有迅速提起,瞬间就灌满整桶水,在井里倒掉就很难了,只好费劲地打上来再平均分到另一个桶里,提到和扁担等距离的位置,然后把两个扁担钩子分别打一个结勾到扁担两头,用肩部尝试着找到一个最佳平衡点,担起来就可以出发了。我天生走路快,晃晃悠悠地挑着回家,母亲就在后面喊我,说要压住步子,绝对不能晃,尤其是挑半桶水,晃来荡去挑到家往往损失不少水。慢慢地,我也找到了规律,渐渐能挑整桶水了,不过还是需要挽起扁担钩子,母亲也在扁担中心用布条裹起来,既减轻压力,也能迅速找到挑的位置。
夏天生活用水多,挑水也成了家常便饭。咸水井离家近,井台紧靠着水湾,夏天村东的水湾是名副其实的大荷塘,荷风送来阵阵香气,沁人心脾。附近各家养的鹅和鸭子每天早晨都被赶到湾里,它们叫唤着呼朋引伴在水里游来游去,误入藕花深处,不时传来失群的一只大白鹅“嘎嘎”的叫声,它伸长脖子穿过田田的荷叶,找到同伴,同游一处水面,湾水冲刷掉一夜的污垢,想来这个湾也是它们的乐园吧?而我利用挑水的空档,采一片荷叶,幸运的时候还可以采到一朵荷花,带回家放进玻璃瓶,也是家里一道风景了。
挑水最初是个乐趣,后来肩膀被硌得生疼,就成了不得不做的家务活了。尤其是去村西挑“甜水”路途远,那时每挑一趟都需要歇息三四次才到家,有时遇到一个小坡不小心蹭到桶底,摇晃一下洒了水,沮丧得很,还需要重新找扁担的另一个平衡点。后来妹妹也加入了挑水行列,她借来邻居家的小桶,我们姐妹结伴去村西挑水,去的时候谈笑风生,回来的时候可就是漫长的“旅途”了,歇息的时候偶尔巧遇彼此的同学,还可以闲聊一番,不过时间不能太久,铁桶年岁已久,大都有隐隐的漏水,可不能在路上留下太多水痕,岂不让人笑话。
秋冬时节,随着水位下降,甜水井的取水对我们来说也是考验,母亲总会带领我们一起去,她负责打水,让我们先挑走,她在后面压阵。如果我们单独去,到了井台不管遇到谁,那些热心的村人总是主动替我们打水,我们也执意不肯,他们不容分说,就把自己打上来的整桶水倒进我们的水桶,让我们先挑着走,很多都是村西我们并不熟悉的村民,对他们,至今想起来,我们也是满怀着喜悦和感激。
我到初三时就基本是同龄里的高个子女生了,再也不用挽起扁担钩子挑水了,自然也就结束了每次挑大半桶水的日子,整桶水挑起来我都能游刃有余,掌握好节奏即使步子加快也洒不了,遥远的挑水距离也不再可怕,后来我最多歇一次就可以把整桶水挑来轻松入瓮了。
后来,家家流行去白铁铺买一个能躺到小铁车上的大水桶,我家也有了这样的水车,那可省力多了!扁担退出了历史舞台,只需要一个拴上绳子的小桶放在铁车横梁上,我和妹妹结伴去村西推水的生活开始了。我们俩可以轮流推,遇到坡道还可以搭把手拉一下,这个活一点不累,推小车也充满了乐趣,回到家,把夹皮带的夹子拿开,两三个水桶轮番接水,再倒进瓮里,等见到瓮里水满满的,巨大的成就感充盈着劳动的喜悦,占据了整个心扉。
那时咸水井基本没人光顾了,因为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打井,就是那种压水式水井,先倒上一点水做“引子”,两手提压,不一会儿就出水,一般都是咸水,还有点混浊,不过也解决了平时洗刷的生活用水。邻村有个打井队,他们有专门的打井设备,主要是去方圆百里内外的地方打井,是灌溉农田专用。他们村里的井水格外甜,方圆几里的村民常去他们村带水,父亲就专门焊接了两个铁架,分别放在大“金鹿”自行车后架两旁,两个铁架恰好能容纳两个白色的塑料“鼓子”,骑自行车带水成了父亲的专利,记忆里没有我去邻村带水的印象,毕竟太重,骑自行车也需要技术。不过,倒是记得春节前我也曾和母亲推着“水车”去邻村推水的细节,有次遇见邻村我同学,热心的他欣然帮我打水,一直推到他村口,后来也和同学断了联系。
记得我那时每个黄昏还去湾里挑水用来浇花浇菜。母亲在院子里开辟了一个菜园,院墙外也种了扁豆,丝瓜等时令蔬菜,如果不下雨,只有傍晚挑来湾里的水灌溉。那时天天盼着下雨,瓶瓶罐罐都拿出来接水,干净水桶接来的雨水都被倒进大瓮里,雨水沏茶可是大人们的最爱,用它熬的稀饭也格外甜,你也需要期待一场大雨,最先的一两桶存着浇菜,后来干净些的才作饮用水。
师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我家村西的河东小学任教,学校门卫分担的任务多而繁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负责学校十几个人的饮水问题。学校离我家村西甜水井很近,他天天骑自行车去那里带水,每天都保持几个办公室的水缸满满的,所以在那里工作近三年的时间,我依然喝的是故乡水。冬天下大雪的日子,我们还曾经把干净的雪收集起来,放到火炉上烧开,下课回来洗手洗毛巾用,那时也只有课间可以围炉而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教室度过的,十里八村的孩子们有的因为路滑中午不回家,教室里的火炉就是他们烤馒头干的绝佳用具。
时光荏苒,转眼间挑水的日子屈指可数,因为家家都安装了自来水,我也去当时镇上的初中工作了,偶尔回一次娘家,路过村东的水湾,那口咸水井依然静默在那里,井口的十字木架也随着时间的风雨荡然无存了,只是听说水位依然很高,估计长久不用,湾水倒灌的缘故吧?没有人再关注这口井,村里很多人都搬到镇上居住了,曾经多少次光顾这口井的老人们虽然仍旧盘踞故土,家家屋里就有水管,这两口井估计都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了,带着岁月的印记,它们依旧存在,像一枚胎记,印在故乡的东西两侧,记录着村庄的变迁,对孩子而言,它们就像抱不动的老古董,只是谁也不屑于估量它们的存在价值罢了。
水是生命之源,现在各家也基本都饮用纯净水了,每个小区都有净水设备随时可以刷卡取用,我工作的乡镇中学也早已安装了净水机,从最初每家只是在水龙头上安装一个简易过滤器,现在有很多家庭甚至在房子装修时就装上直饮机,高质量的水可谓是唾手可得。我这个喝井水长大的人由于长期喝纯净水,竟然也喝不惯自来水了,在学校里每当看到孩子们在楼道水管涮拖把时,透过那激荡的水花,我就想起我和他们一般大时挑水的日子。这对他们而言太陌生,他们都在琳琅满目的瓶装水世界享受着生活的玉液琼浆。
“在人烟越来越少的村庄里,不少死守的农人还是坚信——一根扁担仍能挑起一个村庄......”
课堂上,和学生继续读着意蕴隽永的文章《扁担的一生》,记忆里那长长的扁担仿佛又在肩头荡来荡去,一个中年人的肩,那份硌疼的感觉再也触摸不到了,故乡却总在肩上晃悠,直晃得心里空落落的,五味杂陈。
作者:刘晓梅,滨州市滨城区北城英才学校教师,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