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射基地探亲记
东风航天城
1977年冬天,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寻常的冬天。因为我可以去丈夫的部队驻地探亲了。结婚六七年了,只知道丈夫是兰州部队的军人,但从没有去过他的部队驻地。和女儿去过一次,也没有到过部队驻地,而是丈夫去张掖军人留守处出差,我带女儿去张掖军人留守处待过几天。在张掖留守处的家属们,虽然叫随军家属,但她们也跟我同样,不能去部队驻地,军人们每年来留守处享受四十五天的探亲假。
虽然家属能去部队驻地探亲了,但是要求还是很严格。首先军人先去当地公安局申请到家属去驻地的通行证,家属才能去。丈夫给我和孩子们申请到了酒泉地区的通行证,来电报让我带孩子们去。我兴奋地向学校请了假,带着两个孩子前去戈壁滩军营探亲。
我带着五岁的女儿和不到三岁的儿子,从淄博坐上青岛通乌鲁木齐的火车,在兰州换了一次车。我们坐了三天三夜的车总算到了一个叫清水的小站。丈夫早已从部队驻地来清水车站等着接我们。
军嫂时期作者的全家福
车还没有停稳,我已透过车窗,在众多的绿色军装中搜寻到了他那熟悉的身影。我的眼泪瞬时流下来,不知是幸福的眼泪,还是一路辛苦与无助委屈的眼泪。他也看到了两个孩子敲着车窗喊爸爸。等车刚停稳,他就笑容满面地接着我们,先抱起儿,低头看到仰脸看他的女儿,另一只胳臂又抱起女儿。他抱着一双儿女,我提着行李紧跟随在他身边,来到了清水军人招待所。我们要在这里等通往部队驻地的专用列车。坐这列火车就必须用酒泉地区公安局开的通行证才能上车。那时为了保密,这条铁路线在地图上看不到,是条单行铁路线,单号进,双号出。还好,我们正巧是遇到火车向里进。
我们通过那张通行证,坐上了清水通往部队驻地的专用火车。小火车就像毛毛虫一样慢慢地爬行着,因为在戈壁滩上经常有风沙掩埋铁路,要是遇到大风沙,火车上的战士们还要下车清理铁路,扒一段铁路上的沙,火车走一段;再扒一段,再走一段。那天我们很幸运,虽然火车很慢,但没有遇到风沙。
在部队专用火车上,除了几个带孩子的家属外,都是着一色军装的解放军战士们。有的是回家探亲归队的,有的是出差归队的,大家在一起谈笑风生。此时,我的心里感觉无比温馨。两个孩子和解放军叔叔们在一起玩耍,听他们讲戈壁滩上的故事。在路过发射架时,丈夫给我介绍:“这就是发射架,离着这铁路也就几公里。在我国第一次发射原子弹爆炸时,我们在很远的地方趴着,零下三十多度,很冷。当看到蘑菇云冉冉升起的那一刻,我们忘了寒冷,都跳起来欢呼。”我眼看着发射架,专心致志地听丈夫讲戈壁滩上的经历,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种自豪感。以前从报纸上或是收音机中听到的是在西北上空发射成功了原子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就在这西北的发射基地。丈夫的保密性也很强,只说他在兰州部队,从不说在部队干什么。此时,我有千言万语想表达我们祖国的伟大和丈夫工作的重要性。在这军用车上,有丈夫陪伴,有战士们的热情,大家其乐融融。不像我和孩子们在那青岛通往乌鲁木齐的列车上,那样的劳累与无助。虽然这段路程也不算近,可没有感觉到累,在不知不觉中就到达了终点站——返修站,现在叫赛汉桃来。下火车后,正有四号山来办事的车。我们坐上车,车没开多远,就遇到了大沙丘,高一山、低一坑的,车就像过山车,忽的上去又忽的下来,就像打秋千,好像五脏就快要被颠得甩出去了。在晚饭时分,我们终于到了部队营房——四号山。
作者丈夫的战友王清岩2009年寻梦四号山
部队营房的建造,也是别具一格的,从没见过。就是在平地挖了有两米多深、三米多宽的沟壕,在沟的北面建的房子,房子和地面一般高,为了从上面好认出是房顶,房子的周围垒着半米高的墙。这房子从底到顶没有一叶瓦也没有一块砖,全是泥坯墙泥土顶。要进房子,首先要踩着梯子下沟,房门外那三米多的沟算是小院吧。房子多的沟,沟就很长,像条胡同。小院南边的沟墙建有梯子,是方便从沟里爬到院子上面去的。我一边好奇的看着稀奇古怪的营房,一边听丈夫给我介绍着营房的情况,紧跟着丈夫下了沟。丈夫是和通讯班在一条沟里,通讯班的战士们在东边一间大房子里,丈夫的宿舍是西边的一间房子。火炉子在房子外边,房里有火墙,时不时地还有通讯员出来用铁锨往炉子里添煤。
我们刚到了一会,炊事班的战士给我们送来了晚饭,随后又来了两位早来我们几天的军嫂。她们听说有刚来了的家属,就一块来看我们。一个是江苏的副营长家属,孩子叫进步和我儿子一般大。另一个是山东栖霞的副营长家属,孩子叫小花,刚满一岁。从此我分别叫她们进步妈妈,小花妈妈。从没有叫过她们的名字,也没有问过。因为环境条件差,就几把椅子,大家谁都不肯坐,我们站着聊了起来。小花妈妈说她晕车,来了一个多星期了,还没晕过来,还整天晃晃悠悠的。我说我虽不晕车,可长时间的坐车,我的脚都肿了。她们听了说:“你们坐了好几天的车很累了,早点休息吧,我们明天再来找你玩。”说着就都走了。
她们走了之后,丈夫告诉我:“你们赶快洗洗上床吧,这里是团部自己发的电,十点全团统一停电,如果有事就点蜡烛。”我看到丈夫的书桌上放着蜡烛。在熄灯后不久我们就进入了梦乡。突然,一声号响,丈夫急忙起床,急促地说:“有情况!我要出去,你和孩子们睡吧。”说时迟那时快,丈夫说话间武装整齐出门了。这时,听到邻屋通讯班的战士们集合声,屋顶上的跑步声。我的心被那响亮的号声、急促的集合声、屋顶的跑步声,惊吓的砰砰直跳。一会儿,集合声和跑步声听不到了,寂静的深夜,格外吓人。我搂紧两个孩子,在不停的胡乱猜想着可能发生的情况:这里离外蒙不足百里,苏修和外蒙的关系很好,当时我国和苏联的关系又很紧张,是不是苏联和外蒙来挑衅?越想越害怕,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动,怕弄醒了孩子们跟着害怕。那时也没有手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间,隐隐约约听到远方有嚓嚓的脚步声,声音欲听欲近,接着是敲门声:“是我回来了。”瞬时,我喜出望外。丈夫一进门就问:“你害怕了吧?没事,是一新兵逃跑了。我跟着队伍集合完毕后,首长知道家属今天刚来了,就让我回来陪你们。”我问:“怎么会有新兵逃跑呢?现在是和平年代,当兵又是自愿的。”丈夫说:“这个新兵是甘肃一个县城的,当时他只知道是兰州部队在征兵,不知道部队驻地在哪里,就问带兵的,带兵的为了保密告诉他在兰州西郊。他就报名参军了,他来到这里看到这一望无边的戈壁滩,傻眼了。他这一逃,今晚上能找到他还好,如今晚找不到他,他就会冻死。所以,团里发出了紧急命令,务必找到他。”我对丈夫嘲笑说:“你们这个‘兰州市’也太大了吧!你写信地址是甘肃省兰州市新村三委70号。可这里离兰州好几千里路,而且这里也不是甘肃省而是内蒙古,离额济纳旗才几十里地。这个兰州西郊就更不靠谱了。”丈夫说:“那没办法,这也是为了保密。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吃不得苦了。我们刚来时,环境比现在艰苦得多。现在,我们已经引来了水,人工挖了湖养鱼,种了菜园子,有蔬菜吃,有鱼吃。我们刚来时,没有水,这里的地下水又苦又咸,不能喝,我们都是到很远的地方拉水喝。为了节约水,洗过脸的水再做饭吃。没有蔬菜吃,战士们大部分得了夜盲症。”丈夫喝了口水,接着说:“这里的每一座小山,都是我们一车一车拉土堆起来的。我们又在山周围挖了湖,湖里养了很多鱼,现在湖面上是厚厚的冰,等星期天我带你们去湖边玩。”丈夫看了看手表说:“不早了,我们休息吧。”第二天丈夫训练回来说:“那新兵被蒙古包发现了,命虽保住了,但两脚却冻残了。现在已送十号治疗。”十号就是现在的东风发射中心。
王清岩重游发射架
几天后,我和孩子跟进步家、小花家成了好朋友。我们三个军嫂领着四个孩子有时在湖边摘沙枣,在湖上滑冰。有时在营房宿舍聊各自家乡的事。
三位军嫂在发射基地四号山营房合影
这张发黄的照片,就是当时我们三个军嫂聊天时通讯员给拍下来的。左边穿方格上衣的是我,中间是小花的妈妈,右边是进步的妈妈。
在快到春节的前几天,我们正在吃早饭,突然又是一声号响,接着听着通讯班长急促地喊:“快集合,有情况!”这时听到沟上边也在喊集合声,号声、哨子声、喊声响成一片。丈夫迅速放下饭碗,全副武装,快速跑了出去。我当时慌了神,不知道这次又发生了什么情况。看到和我住在一个沟里的通讯班都走了,显得很冷清。虽然是早饭时间,但这里还很黑,这里和山东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我顾不上吃饭了,就领着两个孩子爬到了沟上边。看到的是漆黑的戈壁滩,静的吓人,这种恐怖不亚于那天晚上。我就领着两个孩子去了离我家较近的小花家。看到进步和他妈妈已经在小花家了。小花还没有穿衣服,小花妈妈一脸恐怖,颤着声音问我:“是训练,还是有情况?”我和进步妈妈同时回答:“不知道。”我接着说:“那晚追逃兵就已经把我吓傻了,多亏是场虚惊。可今天又是什么情况?”小花妈妈说:“那天追逃兵,逃兵找到了,可找逃兵的一个班丢了,和部队失去了联系,无线电也联系不上,还是报到师部,师部派直升飞机才找到的。在这里,他们出去都必须带着火种,那个班就是通过点火,飞机才看到他们的。你说,这算什么地方呀?”我说:“那逃兵的事,事后知道了就不害怕了。可这次,到底是训练还是真的有情况?我们在这么一个小山包和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不见一个战士,就我们几个妇女和孩子,要是真来了敌人或是野兽怎么办呀?太恐怖了!”进步妈妈说:“这种地方,拿不到通行证进不来,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多亏这营房里来了我们三个家属还做个伴,要是我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还不被吓死!”小花妈妈接着进步妈妈的话说:“在这里要遇到发射任务,提前半个月我们就出不去了,进的更进不来。”小花妈妈的这句话勾起了我的往事。我说:“我的两个孩子出生,就正赶上有发射任务,他都没办法回去。这我倒不委屈,就是替他们担心呀!”就这样,我们三个大人在惊恐中聊着,胡乱想着可能发生的事。四个不懂事的孩子由于早饭没吃好,直喊饿。小花妈妈说:“这里有吃的,我去给孩子们做饭吧,你们也都别回去了,我们在一块还能壮壮胆。”我说:“没有心思做饭,也吃不下,给孩子们在火墙上热热馒头就着榨菜吃吧。”
看着孩子们吃着东西,但三个大人心事重重,都在自己吓自己。不知不觉已是中午时分,忽然听到了沟上面有动静,我赶紧爬到上面去看,看到部队回来了。瞬间,我们又高兴地像孩子一样,揪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了。我和进步妈妈赶紧带着孩子们回各自的家。
丈夫刚一进门我就急着问:“今天是什么情况,是训练吗?怎么和真的样,可把我们吓坏了。”丈夫回答:“以往搞训练,营里预先知道。这次团里搞的演习,营里的首长事先也不知道,都认为真的有敌情了。当赶到目的地时,团首长才说出实情。快到春节了,团里搞的节前演习。”听丈夫讲完,我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虽然在部队待得时间不长,通过我的所见所闻,深深的感触到,人民解放军不论在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为了保家卫国,心里时时刻刻都紧绷着那根弦。只要党和人民一声呼唤,时刻都会舍生忘死,挺身而出;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亲人解放军,真不愧为人民子弟兵的美誉。他们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在那艰苦的环境下,一待就是几十年。回想往事,历历在目,一桩桩一件件,永远震撼着我的心。
临近“八一建军节”了,又回想起戈壁滩发射基地的老兵们,随即赋诗一首,以示对他们的敬意。
赞戈壁滩老兵
作者:刘宗兰
昔日戎装戈壁滩,航天贡献未嫌艰。
飞沙扑面如石打,风暴侵驱如刺穿。
自力更生环境改,战天斗地自然迁。
挖出湖水养鱼蟹,堆筑人工十座山。
发射架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句点论策”